<>但凡禅修,无人能够单独历练。必得依附于其他家族的弟子,共同-修炼,而被依附者男女不限,因此,容氏的每一位禅修,便免不了在夜间与异性独处。
容念常也是突然想到了这一点。
“哼,我们做的事情,如何能与你二人相提并论!”他尝试着挽救道,“我们做的,都是光明正大之事。”
“老先生哪只眼睛看见我们做的是不光明正大的事了?”褚清越反问。
“这难道不是明摆……”
“阿玖,来,告诉你家夫子,我和你昨夜在云岫苑的屋顶做甚么了。”褚清越将头转向容佩玖,传音入密道,“观星。”
容佩玖从善如流地答道:“观星。”
“再来告诉你家夫子,昨夜观到了哪些星象,星数几何。”
昨夜,褚清越到云岫苑之前,她确实是在百无聊赖地细数夜幕上的繁星。不过,他来了之后,便中断了。之后,她和他一直缠绵,就无暇去管其它了……
这叫她如何说得上来?
踌躇之际,耳边再度传来褚清越传音入密的声音,听他说的,竟真的是昨夜的星象。
他说一句,她跟着重复一句。渐渐的,心情开始有些微妙起来。情难自已、你侬我侬之际,这人还能分出心来观星,还是说,从头到尾,投入的只有自己……
说到最后,她神色复杂地看了褚清越一眼。
褚清越被她这么一看,脸色便有些奇怪,轻轻地咳了一声。
待容佩玖如数家珍地将星象说完,对负责星象的含章长老道,“含章长老,我说的可对?”
在东陆,每一个家族,都有一个专司星象的长老,负责每夜观察星象,并记录在案册之上。星象与星数,每一夜都不同。
含章长老点头,对容子修和其余长老道:“分毫不差。”
容念常诧异地抬起头,一脸的不信。
不过,不信也没用。众人皆知,星象之难,瞬息变幻。因此,观察之人必得专心致志,稍微不留神,便可能错过其中一象。若不是真的花了整宿的功夫仔细观看,哪会得出如此全面而又精准的结论。
“镜缘长老,褚某此前所说,你想歪了么?”褚清越薄唇轻抿,问镜缘。
镜缘长老赶紧摇头。
褚清越又逐个询问了其他长老,事关名节,个个忙不迭否认。
“看,这么多人,就老先生一人想歪了。如此心术不正,脑中存满污秽,听风就是雨之人,竟然是负责授业解惑的夫子,可惜,荒谬。”他直剌剌地看着容念常,唇角泛起一抹不可言说的嘲讽。
容念常羞得哑口无言,想起褚清越在说出与容佩玖一夜独处时的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便是这个表情,误导了他,让他以为……越想越觉得懊丧,自己为何就没能忍住,为何要出这个头……褚清越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他是存了心要让所有的人误解,他才好置之死地而后生。自己这一出头,正中他的下怀……
容念常还在扼腕长叹,便听得褚清越对容子修道:“褚某虽年轻,好歹也是一族之长。若被我族人知晓,褚某今日在贵宝地受此委屈,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容宗主就不打算给褚某个交代?”语气严厉,举手投足间尽显一族之长的威严,哪还有此前那个低眉浅笑、温和无害青年的半分影子。
容子修本来面无表情,闻言,雅然一笑,“褚宗主息怒。容某这就给褚宗主交代。”好一招反客为主,围魏救赵。彻底为容佩玖洗清了嫌疑不说,还顺便替她解决了私人恩怨。此人之心机,不容小觑。
当日,容念常因为恶语中伤,而被免去了夫子一职,从此沦为龙未山人尽皆知的笑柄。
而容菁菁被杀一案,自然也与容佩玖没有关系了。至于真凶是何人,那就更与容佩玖无关了。
紧接着,朝露台举行了容菁菁的葬礼。
在东陆,人一旦死去,尸身会在六个时辰之后灭去,化为成千上万颗蓝色的粉尘,慢慢升腾,消散在空中。
容佩玖看着容菁菁的身体一点点消失,变成细碎的荧荧蓝光,如同成百上千只发着光的萤火虫,远去,消失在天际。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身死形灭的景象。她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她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就连父亲的死讯,也是从容子修口中得知。父亲死后,是否也是这般,一点点地消散,甚么都不剩,最后留下的只有那一身骄傲似火的杀修袍?
也是在那一日,容佩玖因在龙未山擅自祭出武器以及在朝露台公然顶撞长辈,被罚守天地树三年,罚期自第二日开始。
所谓守天地树,便是罚期之内,日日夜夜守在天地树下,不得离开。原本,容氏长老判罚的是守天地树十年,迫于褚清越的压力,才将罚期改为了三年。
容佩玖本人倒是没有异议,她被镇魂锏打伤,正好借天地树的灵气养伤。天地树于容氏禅修而言,是可以净化心灵、涤荡污浊的神树,于杀修而言,却是疗伤圣树。不论杀修受了多重的伤,只要靠近天地树,借其灵气将养,都能痊愈。
一番折腾,以七声云天钟将全族人聚集在朝露台的容菁菁受害案终于暂告一段路,众人相继散去。
褚清越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两人的婚期也定了下来。
她与褚清越的婚期,定在三年之后。只等她受完罚,便完婚。
褚清越留下与长老们商议嫁娶事宜,她先行离去,回了云岫苑。
朝露台上,容舜华默默地注视着容佩玖离去的背影,心里头一次生出了一股矛盾的情绪。父母与夫子多年的端正教养,让她做不出背离族训的事。然而,她一想到自己竟然眼睁睁的看着小九被镇魂锏打伤,又觉得万分羞愧。
就在她不断地否定自己时,忽然看到小九转身了,停在原地,与她遥遥相望,唇角浅浅上扬。小九又对她笑了。这个笑容的意味,她懂。小九是在对她说感激呢。可是,她心中的羞愧,却更甚了……
回到云岫苑,仍然是十几年如一日的清冷。晏衣的房门紧闭,将自己关在房中。
容佩玖走出院门,来到容远岐的衣冠冢,将坟上新长出的草拔干净。除完草之后,靠着衣冠冢前的一颗青竹,支膝坐了下来,闲话家常般轻轻地开口。
“父亲,我又被罚了,不过,还算没给你丢脸……这次罚得比较久,足足三年。三年之后,你的坟上大概要杂草丛生了……没办法,除了我,也没人会来给你除草。你先忍忍,待我受完罚,就马上来给你除草。我说到做到,你等着我回来……”
等到她起身时,天色已近黄昏。日薄西山,金乌的余晖穿过修长挺直的棵棵细竹与细细密密的竹叶斜穿进了林中来,半边斑驳半边暗。
她和容远岐道了声别,便准备回云岫苑去等褚清越。
沿着碎石小径出了后山,一路缓行,回到云岫苑。站在院门外,抬手便要推门,却在触到门扉的一刹那僵住。
院内,隔着这两扇门,传来两人的对话。
一个雅致有礼,一个轻柔似水。
“小九的事,我也是无奈,你……可怪我?”
“我怎会怪你?你是一族之长,秉公办理是你分内之事。”
“如此便好。你不知道,我害怕你恼我,心中一直不安。”
“我恼你做甚?要恼也应该是恼我那不懂事的女儿,不服管教,不让人省心,从小到大闯下的祸事不计其数。不像舜华,乖得令人心疼……”
门扉冰凉,寒意透过贴在门扉之上的手,像藤蔓慢慢爬满全身。容佩玖收回手,捏成拳,垂落在身侧。倒退了几步,转身,沿着来时的路,漫无目的地前行。
容舜华远远地便看到了低头迎面而来的容佩玖。此前容佩玖朝她露出的那一抹笑,让她心情愉悦了一个下午。此时看到容佩玖,她脸上情不自禁地绽开笑容,“小九!”
容佩玖抬起头,目光投向她。
容舜华一滞,笑容渐渐凝结在脸上。小九的目光,复杂难懂,种种情绪交织,有烦乱,有敌意,有恼怒,唯独没有暖意。
她抬脚向容佩玖走去。
才刚刚迈出去一步,站在十几步之遥的容佩玖一个瞬移,消失在了容舜华的眼前。
容舜华怔怔立在原地,愕然无措……
容佩玖一路瞬移着向山顶掠去,远远望去,如同一团烈焰,在一片郁郁葱葱间快速移动,似要将这漫山遍野的青枝翠蔓点燃。
一口气瞬移到了山顶。
云岫苑所在的这座峰名为薄刀峰,乃是龙未山第二高峰,与天地树所在的松云峰毗邻。
天色已完全暗将下来。
云厚且广,铺排绵延到看不见的远方,夜空无月亦无星,四周一片黑沉。对面松云峰上的天地树,被夜色笼罩,模糊得只剩下了一个庞大的轮廓。
容佩玖坐在峰顶的一颗大树下,望着天地树的巨大黑影。由于白日被戒器打伤之故,身体的不适逐渐加剧,她闭上了眼,凝神静气,努力摒弃脑中的烦乱,调息养神。
在东陆,对于修道之人而言,受伤是一件颇为麻烦的事。当然,禅修除外。天道为了公正,在赐予法、刃、矢、杀修强大攻击力的同时,不仅削弱了其体质也减弱了其自愈的能力。一旦受伤,便只能依靠灵药或者禅修的治疗,否则便只能忍受极其缓慢的自愈。自愈缓慢到何种程度?短的三年五载,长的一辈子也好不了……
而禅修,不仅可以快速地自我疗伤,还可以快速地治疗他人。
禅修常见,灵药不常见。
是以,要么就修炼到强大无匹、不会受伤的境界,要么就和龙未山的禅修交好,这也是所有修道之人的共识。
容佩玖闭着眼,黑暗中,似乎感觉到一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空气中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轻笑。猛地睁开眼,环视一周,除却影影憧憧的树木,半个人影都不见。抬手,捏了捏眉心。受了伤,便连感觉也出了岔子么?
重又闭上双眼,靠在树上休息起来。身体越来越疲乏,意识也渐渐模糊,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却又睡得极不安稳,脑中闪过各种画面,一时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幻。
半梦半醒之际,闻到一抹清香,是她熟悉又令她心安的香。有人紧挨着她坐下来,给她披上了外衣,衣上还带着那人的温度和味道。
“褚妖怪……”她嘟哝着,将头向旁边的人靠了过去,蹭了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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