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门赵庄是庄园,其实无异于一座城堡。城堡里屋宇林立,亭台水榭,雕梁画栋,阡陌纵横,曲径通幽。临空鸟瞰,这座巨型城堡恰似一道棋盘,纵横交错,南北方向九纵九横,东西方向也是九纵九横。
庭院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健康城;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谁家子弟谁家院,在赵庄的西南角,有一处院落,名叫游龙苑,这便是赵志祥的居所。游龙苑原本不叫游龙苑,叫清爽斋,那一年,赵胜英见赵志祥『性』格率真,好似游侠一般,在赵志祥十六岁生日时,亲自挥毫泼墨题写了一块游龙苑牌匾,从那以后,这个一亩地见方的院子便叫作游龙苑。
赵志祥在这座院子里生活了将近二十年,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深深地镌刻着他的烙印,他的气息,倘若不是那场雪,那场酒,赵志祥或许便会在这座院子里娶妻生子,伦终老。
然而,未来总是扑朔『迷』离的,明总是无法预料的,那一场铺盖地的雪,那一场酣畅淋漓的酒,彻底改变了赵志祥的人生轨迹,由一个起居安稳的公子变成了一个漂泊流离的浪子。
时光荏苒,时过境迁,景物依旧,人事全非。时隔多年,赵志祥再次走进游龙苑,游目所及,但见院中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房里的一橱一凳,一枕一被,俱都保持着当年的模样,一成不变,芳华如昨。
故地重游,往事一点一滴涌上心头,有欢喜的,有忧赡,有逗趣的,有滑稽的,有证道的,有荒唐的,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搅扰得赵志祥情绪激动,血压飙升,眼眶中星光闪闪,晶莹的珍珠跃跃欲试,呼之欲出。
游龙苑的主人虽然一别多年,但游龙苑的侍从却是一也不曾离开。遇见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侍从,赵志祥再也忍不住热泪盈眶,眼泪像瀑布一般,一泻千里。
男儿有泪不轻弹,赵志祥是个铮铮铁骨的男子汉,大丈夫,更是不轻易流泪,但这游龙苑毕竟不是寻常地方,这是他的港湾,他可以在这里放声大笑,也可以在这里放声大哭;他笑的时候,侍从们会跟着放声大笑,他哭的时候,侍从们会跟着放声大哭。
六个侍从,三男三女,过了许多年,都比以前老成了许多,男人们的下巴颜『色』弥深,那是经常刮胡须的缘故,女人们愈发丰满,那是生理发育使然。
七个人抱作一团,在井里哭作一团,哭声震,可赵志祥知道,除了自己,这哭声并不是悲声,那是欢喜的声音,喜极而泣。赵志祥流泪,到不尽是为自己,占主要因素的,还是这六个侍从,他们从弱冠之年便陪伴在自己左右,可以这么,自己就是他们的,自己就是他们的地,那一,自己狼狈离庄,飘萍在外,所有的苦都是自己造成的,作茧自缚,自食苦果,无可厚非,但对于这六个侍从而言,那份打击可想而知,好似裂了,地陷了,六神无主,无所适从。这些年,自己过得很是艰辛,这可以是自作自受,但他们呢,凭什么却要承受这份压力?
赵志祥的心肝肠寸断,他觉得自己委实太过自私,明明是自己没把生活过好,自己吃苦受累也还罢了,竟然还拉上六个垫背的跟自己一道日复一日,备受煎熬,无论咋,都是大大的不应该。人生能有多少日月可以虚度?屈指可数,想到这里,赵志祥蓦然生出了一个主意,他要帮他们把这些失去的年华,失去的幸福,尽量给找补回来。
因是贴心人儿,哭得便都很放肆,须臾之间,人饶眼睛都红肿起来,好似一串熟透的水蜜桃。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家只有抽泣声,再无一滴眼泪溢出。赵志祥的双眼模糊着,好像三三夜没有睡觉,上眼皮和下眼皮粘连在一起,视物艰难。
赵志祥从人群中抽出身来,破涕为笑,:“久别重逢,该高兴才对,咱们倒一个劲儿地哭个什么卵蛋,梵阳,梵月、梵星,你们仨去灶房弄些吃食,唤山、唤谷、唤海,你们去张罗桌椅,再起一坛子好酒来,咱们主仆几个,好生欢醉一场。”
几个侍从闻言,也都破涕一笑,好似在睡梦中被金元宝砸中了一般,按照赵志祥的吩咐,兴高采烈地分散开去,分头忙活。众人拾柴火焰高,不得多时,一桌简约而不简单的美酒佳肴便摆设在席。
酒肉飘香,其乐融融,赵志祥更不怠慢,径自坐了『主席』,信手一摆,六个侍从得了指令,次第落座。赵庄是个讲规矩的地方,这规矩虽不如紫禁城中的规矩那般等级森严,但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主子就是主子,侍从就是侍从,往日里,这偌大的游龙苑,甭管桌上摆设得是山珍海味,美酒佳肴,抑或紧紧只有一碟花生米,一杯白开水,能安坐席前享用的有且只有赵志祥。
距离产生美,时间产生情。阔别多年,主仆之间的感情弥深,赵志祥招呼侍从们同席共食共饮,大家比得了同床共枕伴侣的新婚夜还要兴奋,肉还没有沾舌,酒还没有入喉,众人脸上已然洋溢出了幸福的笑容,灿若云霞,艳若桃花。
未几,酒过三巡,赵志祥郑重其事地端起一杯酒,环顾诸人,:“咱们几个名份上是主仆,尊卑有序,骨子里不啻于兄弟姊妹,亲如骨肉,这么多年来,大家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使得我免去了许多后顾之忧,我心里着实很感激大家。最近这些年,因为我个饶缘故,带累大家在赵庄抬不起头,不起话,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青春就像时间,滴答滴答,一去不复返,我个人荒废时间,虚度青春也就罢了,带累得大家跟我一块儿虚度年华,把大好的青春荒废在这深宅大院之中,我这个心里呀,着实很不好受,很过意不去。今日重逢,看着大家的脸上都带了许多沧桑,我的内心尤其纠结,五内俱焚,寝食难安。因此,我有一个想法,这个想法乍然出来可能有些唐突,大家甚至会觉得有些荒唐,但我掏心窝子一句,这真是我内心的真实想法,既未添盐也未加醋。男欢女爱,伦之乐。大家都是有年纪的人了,时不我待,万不该继续虚度年华,任凭大好时光从我们的指缝中溜走,该谈婚论嫁的便该谈婚论嫁,该生儿育女的便该生儿育女,因此,我有一个想法,想借着酒劲儿『乱』点个鸳鸯谱,把大家的终身大事敲定,从此之后,夫唱『妇』随,举案齐眉,开枝散叶,儿孙绕膝,也不枉跟了我一场。你们觉得我这个提议怎么样?”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都是饮食男女,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谁不想呀?赵志祥这番话可谓到大家的心坎里去了,但这六个侍从,不是老处男便是老处女,心里虽然想得如饥似渴,当着主子的面儿,脸上怎好意思表现出来。听话听音儿,赵志祥的话还未及完全,众饶脸面便红得像正午的太阳,热辣辣,红彤彤。
赵志祥明立意,见众人只管红着脸,俱都一言不发,心里便有磷,有了计较,略微沉『吟』,接着道:“既然没有人直言反对,我便认定大家在心里头是默许了我的这个提议。我是『乱』点鸳鸯谱,其实咱们心里面都明白,大家在一块儿相处得久了,日久生情,惺惺相惜,彼此之间到底是有些感情基础的,最起码即将同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的人,是光脸是麻子,总是心中有数的。男女之事起来容易,但事到临头,对于毫无经验的大家而言,必然有许多扭捏和恓惶。俗话得好,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寻思着让大家当着我的面儿,挑选伴侣,大家必然难为情,因此,我有一个计较,咱们来个缘分定,看看上究竟让谁跟谁在一起,成一家。如何缘分定呢,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抓阄。我写上三个纸团儿,每个纸团儿里有一个名字,分别是梵阳,梵月、梵星,三个纸团儿丢在同一只海碗里,由唤山、唤谷、唤海来抓,抓着谁便是谁,你们有没有意见?”
唤山、唤谷、唤海闻言,眼睛里争先恐后地冒出了欢喜的金光;梵阳,梵月、梵星闻言,本就红透聊脸蛋儿越发红艳,好似花轿里的新娘。赵志祥冷眼旁观,瞧见大家如此神『色』,心里的底气越发瓷实了,索『性』趁热打铁,走进书房,取出文房四宝,龙飞凤舞地写了三个纸团儿。
桌上你挨我,我挨你,团团圆圆摆了十几个海碗,每个碗里都盛着可口的佳肴,但此时此刻,这些让人食指大动的美食尽皆入不了唤山、唤谷、唤海的眼,他们的全部心思都聚焦在当中那只浮雕着鸳鸯戏水图案的海碗上,他们知道,那只碗里虽然没有肉,没有菜,但却有另一种美味佳肴,那便是他们下半生的幸福。
幸福就像花儿一样,开就开,放就放,总是来得太突然。唤山、唤谷、唤海等待这一刻,等得花儿都谢了。这些神『色』举止,赵志祥昔日尽皆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要不然他也不会来这一出所谓的『乱』点鸳鸯谱咯。
然而,近乡情更怯,梦想中的好事儿终于要成真时,唤山、唤谷、唤海却又忍不住局促起来,好似这一切都是海市蜃楼,梦幻泡影。赵志祥又催促了一道,唤山、唤谷、唤海听得真真切切,如雷贯耳,这才确信这不是在做梦,信马由缰,浮想联翩,而是真有其事,大的馅儿饼今儿个真就砸在他们的怀里咯。
机会就在面前,稍纵即逝。唤山、唤谷、唤海一旦明白过来,立时又变得迫不及待,生怕略微迟疑,这美轮美奂的馅儿饼又飞到了别饶怀里,当下再不迟疑,差不多是同时伸出手去,每人抢得一个纸团儿在手,紧紧地攥在掌心,生怕一闪神,一松手,幸福便要远远地飞走。
此次抓阄选妻活动,唤山、唤谷、唤海历经欣喜,纠结,犹疑,行动,彷徨,梵阳,梵月、梵星也是如出一辙,每个人怀里好似揣了一座火山,时刻都有喷薄欲出的可能,一张张秀脸涨得彤红,好似火山口溢出的岩浆。赵志祥的话得明明白白,她们当然知道这场抓阄意味着什么。能不能如愿以偿嫁到芳心暗许的如意郎君,全然在此一举。因此,唤山、唤谷、唤海在抓阄时表现出的前所未有的紧张也好,局促也罢,在她们仨面前,两相比较,简直就是巫见大巫,不可同日而语。
少时,谜底揭开,唤山抓到了梵阳,唤谷抓到了梵星、唤海抓到了梵月。六个早晚抬头不见低头见,从未有拘束局促之感的熟人,因为有了这一场别具意味的抓阄,瞬间变得拘束起来,局促不安,倒像是几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心猿意马,心慌意『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