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山珍海味伴琼浆玉『液』有享尽的时候,窝窝头就清水也有吃饱的时分。毕竟,无论男女,无论长幼,肚皮只有那么大,吃吃喝喝总是有定数的,吃饱了,喝足了,就是一生。
戏散场了。那些醉得一塌糊涂的人,被兄弟们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出了摩云寺。其余的人,都还留着。这些人,大多数都是上眼皮跟下眼皮两军对垒,你不让我,我不饶你,厮打得头破血流,不可开交,但就是不敢撤离,因为,三位当家的还端坐于桌上,个个精神焕发,丝毫没有睡意。
白龙忽地站立了起来,清风拂尘般挥了挥手,将一干男女赶出了摩云寺。夜风习习,月光如银,片刻之间,千年古刹摩云寺像刚刚戏台上演过的变脸一般,一张一弛,翻覆地,由喧嚣转入沉寂,肃穆庄严。
庭院深深几许,寥寥数人对坐。高悬的明月,远去的江涛,巍峨的山峰,寂静的古寺,相得益彰,把牛头山妆点得朦朦胧胧,神神秘秘。间或,群山之中,传来几声若即若离的呻唤,那是夜莺在呼朋引伴。
摩云寺刚刚恢复平静,白龙蓦然诘问道:“赵先生,白龙有一事请教。”
赵志文早料到白龙会横生枝节,从容应答道:“白当家的有话尽管问,赵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白龙轻轻理了理刘海,冷冷地:“赵先生今儿个是专程为白龙贺寿而来,白龙本来打心眼儿里高兴着,可白龙看着听着,赵先生似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牛头山行得是舞枪弄棒的路数,这是人所共知的,本无可厚非,可今儿个毕竟是白龙的生辰,山寨早就有言在先,无论是谁,今儿个都不能带着武器走进这千年古刹。赵先生来拜寿,白龙欢迎之至。可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牛头山虽是个无名寨,但也有自己的规矩。赵先生携带武器进了摩云寺,总得给个法吧。要不然,咱这牛头山的规矩就要从赵先生这里开窗咯。”
赵志文一路上山,虽历经多处岗哨,但这些岗哨都未曾搜身检查,因此,临行之际,赵志武交付的那把手枪一直带在身上。此时此刻,乍闻白龙一通绵里藏针的诘问,赵志文立时觉得头大如斗,心中忍不住就责怪起了赵志武,如果不是他多事,怎会有现在的危局?
赵志文此行任重道远,绝不能因为一把手枪就把饭煮成夹生的。他一边心翼翼地掏出手枪放到桌上,一边陪着笑解释自己委实不知山寨有禁止带武器入摩云寺的禁令,实属无心之过,俗话不知者不罪,恳请各位当家的高抬贵手,宽宏大量,免于追究,一笑置之。
白龙本想借着违规携带武器之名处置赵志文和赵大伢——今日是自己的生辰,就算不开杀戒,也得让他们蜕层皮,好让剑门赵庄越发不敢觑牛头山。可当她的目光落在赵志文慢慢吞吞拿出的手枪上时,平静的内心顿然腾起了巨浪。
这把手枪,白龙太熟悉了,好像它不是一把枪,而是自己身上的某一个器官,无论睁着眼还是闭着眼,她都能念出它的来历,道出它的尺度,出它的『性』能,讲出它的故事。
白龙擅长用枪,素有百步穿杨之誉。好枪法除了赋,终归还是练出来的。对牛头山而言,子弹很金贵,但白龙不管这些,她每都要突突掉几梭子子弹,这个习惯已经像一日三餐一样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一日不可或缺。
白龙使用过许多种枪械,有洋玩意儿,也有土老帽儿。有一把枪,她一直带着,却已经多年未曾击发过。那也是一把德国造的手枪,跟桌上的这把手枪的形制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便是桌上的这把手枪的枪托上刻着一行字:‘曾经沧海难为水’,而白龙的那把手枪的枪托上则刻着另一行诗:‘除却巫山不是云’。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白龙对自己珍藏多年的手枪爱如『性』命,每都要擦拭一遍,就像在给自己的孩子沐浴。每每这个时候,她是不许任何人打扰的,就连两位结义大哥牛魔王和马王爷都不校
有一次,白龙身子不舒坦,她的近侍自作主张帮她擦拭手枪,被白龙撞见,大发雷霆之怒,将那个跟了她三年的丫头打了个半死。从此,山寨里尽管许多人都知道白龙的那把手枪饱含着许多隐秘,但想到那个近侍的累累伤痕,所有的好奇心刚刚升起便即湮灭。
女人如江河,似火山,最是善变。看见这把枪,矜持了一一夜的白龙立刻就变了个模样,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子。俯下身子,拿起手枪,像一位母亲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孩子,无限爱怜地抚『摸』着,凝望着。忽然,像地狱里的呐喊一样,森严地盘问道:“赵先生,照实讲来,这把枪怎么会在你的身上?”
赵志文闻言不明究里,顿时愣怔住了,略微沉『吟』,灵光一闪,旋即铿锵有力地回答:“枪在人在,枪失人亡。这把枪原是我的佩枪,已经跟了我好些年了,可以是秤不离砣,砣不离称,它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无论何时何地,不可或缺,形影不离,咋地,这也有什么不妥么?”
白龙的声音更冷峻,更尖锐,更急迫,喝道:“赵先生,常言得好,人在做,在看,人在,地在听。举头三尺有神明,咱这牛头山上风大,你也不怕谎闪了舌头。”顿了顿,眼『色』更加冷酷,更加严厉,:“看在你是剑门赵庄大少爷的份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问题,这把枪——怎么会在你的身上?你慢慢想,想好了再回答。今儿个是我的生日,心里高兴,就发一回善心,善意提醒你一句,你最好如实回答,要是你再吊儿郎当信口胡诌,我保证会破了在佛祖面前许下的不杀生的戒条,用这把枪把你打筛子。”
赵志文见白龙变脸比翻书还要快,温柔尽去,怒发冲冠,神情极不友善,心中掂量,这把枪可能与白龙有些渊源,否则,她怎会如此在意,步步紧『逼』,非要刨根问底,弄个水落石出。难道是白龙的什么人曾伤在这把枪下?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因为白龙不是神仙,她就算曾有亲友伤在枪下,时过境迁,这种枪都是批产的,又不是世上仅此一把,如何能判定就是这把枪伤了她的亲友?白龙要真有这等火眼金睛的本事,那她就不是个女土匪,而是个女魔王了。
想到这里,赵志文再次责怪起了赵志武,真是好心帮倒忙,非要给自己塞把手枪,又没明缘由,自己只当是一把普通的手枪,不过是危急关头可以用来防身罢了,岂料这把枪在白龙眼中竟似眼中钉肉中刺一般,一旦遭遇,分外眼红,就像饿狼咬住了猎物,再也不会松口。
想不清,理不明。但有一条是明显的,倘若对答错误,自己的身上真有可能立刻多上几个血窟窿——这一点赵志文是深信不疑的,因为这话的不是别人,而是一个山大王,还是一个喝了酒的女山大王。
赵志文用力咬了咬舌头,一股血腥味儿立刻弥漫在整个口腔。血腥气的刺激,让赵志文醉意朦胧的脑海清醒了不少,原原本本地:“白当家的,这把枪是临出门时,二弟志武赠给我的,他晴带雨伞饱带干粮,未雨绸缪有备无患,从剑门关到牛头山,山高路远,常有野兽出没,带把枪在身边总是有些好处的,真要是遇见了虎豹豺狼,也好借以脱身。当时走得匆忙,容不得仔细计较,就把这把枪带上了山,没曾想竟触犯了山寨的禁令,地可鉴,我绝非故意为之,实是无心之失。”
白龙听了赵志文的对答,脸上的表情再度起了剧烈的变化,一会儿风和日丽,光彩照人,一会儿乌云密布,冷若冰霜,像极了薛家班的旦角儿,入戏极深。
赵志文见白龙的神『色』极不稳定,生怕她情绪失控,赶紧进一步解释:“白当家的,这些年牛头山跟赵庄虽然常有些磕磕碰碰,但我此番上山,确实是带着诚意来修善两家关系的,决计无意冲撞大家。各位试想一下,若是剑门赵庄要寻衅滋事,我这个赵庄的大少爷会只带一个伴当孤身涉险?蝼蚁尚且惜命,我赵志文衣食无忧,更不会行这等糊涂事。我讲这些只想明一条,剑门赵庄的修善之心是赤诚的,我过得话都是实在的。关于这把枪,实在话,要不是白当家的苦苦『逼』问,我以为它不过是个寻常物件儿罢了。可现在看来,这把枪竟有些来历。但是,它究竟有什么样的来历,我确实不知情,请白当家的明察。”
白龙忽地收了枪,:“瞧你满头大汗的样子,倒也不像在睁着眼睛瞎话。这把枪的故事,或许你是真的不知情,不知情也好,省得徒增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