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在这儿欣赏美好的夜景,”高蜗牛低头,微眯着眼睛,目光淡淡扫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看着他们方才的威风尽无,以及一点点渐渐发白的脸色,依旧是淡淡的语气,道:“碍着你们的事儿了?”
众太监看清其面目,都慌忙跪下请罪:“奴才不敢。”
远远却闻见一声轻笑,优雅高贵的年轻女人扶着侍女的手缓步走来,道:“本宫道是谁,原来恪儿啊,现下里赏夜景的怎都这般不俗了,今夜又无月,恪儿还要跑上屋顶去,又不知,是怎样新鲜的雅致?不如下来,咱娘俩儿好好说道说道?”
高蜗牛叹了口气,认命的跃下屋顶,跪地请安:“恪儿给母妃请安。”
容贵妃高氏照容笑着看着儿子,临了点了点头:“起来吧。”继而拉着儿子的手,硬要元恪陪她散步,元恪自知逃不过,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心里则盘算着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母妃不问问,儿臣方才在那屋顶上做什么?”容贵妃拉着元恪陪着散步,却一言不发,也不逼问,饶是元恪也不知道她想做什么,终于忍耐不住,率先开口试探问道。
容贵妃闻言驻足,侧身看他:“本宫问,你便会说吗?”元恪恭敬垂首,又虚扶着容贵妃的手走了几步,容贵妃笑道:“本宫有时候就不明白,你这小子,满肚子里头全是心思,本宫都看不透,而怀儿吧小你五岁不错,但未免太没算计了些,什么想法全写在脸上不说,嘴上连个把门儿的都没有!都是皇上和本宫的孩子,怎的便差这么多!”
“弟弟还年幼,母妃不应对现在还是孩子的他,期望太高。”
容贵妃摇摇头:“都七岁了!不小了。莫说别人,就是本宫七岁的时候也比他有心思的多了!”
元恪笑起来:“您不一样。母妃可是梦见耀日灼身、拥有成为帝母之兆的非凡之人。”
“行了!别拍马屁了。说说,方才在做什么?”
“儿臣方才,遇见一位姑娘。”
容贵妃顿喜道:“姑娘?”
“是,儿臣见过那么多位京中闺秀,知道儿臣的身份,便一个个的都变得规规矩矩,头低低的垂着,话也不肯多说一句的,而她不同。也许,也是因为儿臣没告诉她儿臣的身份。”
“甭与本宫说那么些有的没的,本宫就问你,是不是动心了?”
元恪微蹙了下眉,思忖片刻后道:“儿臣不知。”
“罢!”容贵妃恨铁不成钢的摆了摆手,但脸上的喜悦到底还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她道:“问你也白问,不如着人传她进宫来好好瞧瞧。”
正月里事忙,是以高照容想起来传素苡入宫时已是十五之后,忽然被传召,把素苡吓了一跳。惴惴不安的以为是那日冲撞,现在昭仪娘娘想起来要追责了,谁知传唤到月容殿,却是被引去偏殿抄经祈福。好吧,这都算不得什么罚了,抄佛经也抄不出什么问题,便耐性子抄便是。
因着原先在庄子上长大,闲来习女红练写字,没有字帖,不过是按娘亲的字样照葫芦画瓢,是以字并没什么特别明显的书法大家的痕迹,不过个个皆小巧玲珑,如墨色的一朵朵花朵儿一般在她笔下缓缓的一个个散开来,倒也形态可爱。
一页又一页的过去,竹简之间轻微敲击铮铮作响。大宫女清秋跟着瞧着,不禁也略有欣赏之色溢于形色,毕竟能耐着性子一刻不停抄这乏味的佛经梵语着实不易。
许久,素苡放下笔,轻舒口气理好卷宗,对清秋福了福:“时辰不早,想必昭仪娘娘已在午睡,素苡不便叨扰,还劳烦姑姑代素苡送到。”
清秋点了下头,微笑道:“韩姑娘放心,奴婢一定会交到娘娘那里,姑娘还请挪步,奴婢这便让人送您回去。”
这便回去了?素苡没有说什么,只微颔首,跟着清秋出了门。
彼时太子府内,下了朝后刚补觉结束的尊贵的太子殿下正在不住的哀叹漫漫人生中诸多的不如人意,如何不如意呢?就好比说,起床正来火时,便有个讨厌的老太监抱了一堆内容不同、但外表令他极其熟悉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画卷来找他:“这是皇后娘娘吩咐了送来的画像,还请殿下过目。”
元恂装作没听见,掉头就走,落荒而逃一般的却装作泰然模样,回身到桌前,好似一番样子的拿来竹简来,提笔欲写些什么,却又迟迟为能下笔。
也是……能写些什么呢……
老太监也不说什么,默默放下画卷,长叹道:“殿下,不是老奴说您!您呐,也别嫌老奴啰嗦……”
一听他这开头便可猜到了这之后的万千言语,元恂扶额,深呼吸几回,预备着忍耐接下来这些,听的他耳朵起的茧子厚的都快要堵住耳朵眼子的话。老太监慢条斯理的絮絮叨叨:“您说,这后府里啊,总得有个女主人的人选不是?太皇太后娘娘在世时,便时常,交代老奴,盯着殿下,叫殿下,一定要挑个好的,贤惠、淑德、才情皆备……”
元恂一甩手打断道:“好了!我看就是了!”
还同以前一般,巨大的桌上,规矩的摆开一幅又一幅名门闺秀的画像,老太监依旧不厌其烦的一个一个挨字儿念着。其实就这么扫那么一眼便可罢了,因为主要看的其实并不是画像上的她们那基本上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样貌,而是身份、家世、地位,元恂就心不在焉的扫视着,不过拖一会儿工夫就可以了,看完了说不满意便成,接下来的事儿便大可以丢给父皇。
然,他却看到了一个人,他凑近了细看,口中念道:“平东将军韩修之女?不是她……嘿!本宫瞧见了一个本宫认得的!老胡!”元恂喊了身边那正为他不选妃之事哀叹不已的老太监,吩咐道:“就她!”
老太监大喜,忙躬身道:“是,哎呀殿下,您总算开窍啦!”老太监喜的两眼泪汪汪,他激动的声音气比声多不说,还颤颤巍巍的,他道:“老奴,老奴还以为,以为您又跟从前一样,盯着一堆画像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总算……”他抹了把泪:“太皇太后娘娘,也一定,一定开心极了!”
“那也是你们的错!你们这画像上的闺秀都长一个模样,要是光看家世,那叫父皇看便是!还拿来给本宫作甚!”
“哎,您这话就不对了,您瞧,就老奴面前这两副,这位,是杏眼,那位,是桃花眼,而这个,她……”
老毛病又犯了!元恂扶额,咬牙切齿道:“行了!赶紧跟父皇复命去!哪儿那么多废话!”
脑海里闪过花林里把亲手绣制的香囊挂上树梢的清丽身影,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么?我愿意成你所愿,你可愿要我?
皇太奶奶曾说,年少时的欢喜压根儿就不是真正的喜欢,只是好感,当不得真,他信了,说自己一定不会胡乱为事。可是当这真正来临的时候,他又鬼使神差的去当真了,他觉得自己和皇太奶奶说的一定不是一码事。
他瞥一眼画像,唔,平东将军之女韩瑛蕊……
殿内炭盆烧的正旺,四下里倒还暖和。高照容柔柔的倚在枕上,与在座郑、赵两位充华叙话。清秋拿了书卷进来,福了福,道:“娘娘。”又向两位充华按例施了礼,继而上前,将书卷递与一旁的侍女,上前给高照容捏肩。
“怎么样?”高照容问。
清秋微笑:“从头到尾一直没间断,抄毕便回去了,说是不便叨扰娘娘午休。”
郑充华道:“这倒不错,起先义阳公主惹祸,和始平公主一块儿闹,却不想玩闹间把人推下池塘。太皇太后罚义阳公主抄经,公主哭闹了好几个时辰才抽搭着去,中午去半夜才回!果然是天之骄女,不能比。”
赵充华面色微僵,咳了咳道:“义阳年幼,当年无心之失,倒劳妹妹记挂这样久。”她转而对高照容问道:“这位韩姑娘便是娘娘您说的,二殿下中意的?”
高照容颔首。赵充华又道:“哪家的女儿?好福气!能入得了二皇子法眼!”
高照容道:“平东将军韩修之女。”
郑充华道:“原来是他女儿!难怪一进门就有一种不平凡的气质。”似是察觉到自己言行逾矩,郑充华本来还想说什么,只好笑笑,讪讪闭了嘴。
赵充华瞥她一眼,好歹也是与自己差不多年份入的宫,怎还没看透这恩宠的风水轮流转?也是可怜。赵充华暗叹一声不予理会,只对高照容道:“汉族姑娘,近来倒格外受陛下中意。”
高照容颔首:“不错,只可惜是庶出,而且很不受待见,小时候一点大时便被丢到庄子上养着,才接回来不久。”
赵充华讶异:“这样!也是可惜了这么一个水灵灵的姑娘。”
高照容奇道:“你见着了?”
赵充华轻笑:“只是初进门时远远瞧见罢了,相貌倒是生的不错。不过也是,二殿下那双眼睛同太子一般——都刁得很!稍微差些的都看不上呢!”
高照容笑着拨着茶盏盖子:“恪儿但凡喜欢、肯娶便是好的,只可惜这丫头性子似有些冷淡。”
赵充华迟疑:“二殿下的性子本也就不是什么热络的,这再来一个……往后这二皇子府上怕是不要太清静吧!”
高照容笑着摇头:“由着他去吧!横竖这男儿也不可能一辈子就一个女人。”
素苡跟着小宫女出宫,一路上皆埋头走路不言不语,一是宫里的确规矩大不宜抬头更不宜言语,二是她此刻是腰也痛来肩也痛的确也不想抬头了
“瑛蕊!是你吗?”
瑛蕊?哪家姑娘的名字,与韩瑛蕊那臭丫头这般像?素苡暗暗抻了抻脖子,觉得奇怪极了,但也没回头。
后边的人却穷追不舍:“韩!韩瑛蕊!听见没!本太子在喊你!”
我说这声音怎么那么熟悉!素苡暗暗咂舌,却又一股无名火猝发,这个元恂,转身又同韩瑛蕊好了!先前明明说是喜欢她!脚下步伐又赶着迈了几步,最终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了一眼,却见元恂正笑着看着她,又喊了一遍:“瑛蕊!你可算听见了!”
素苡微微施礼:“殿下,臣女名韩素苡。”
元恂顿时愣住:“韩,韩素苡?”
许久再未有声音,素苡复抬头再看时,元恂已经没了影儿。
“奇奇怪怪的。”素苡没理会,出宫要紧。
太和二十年正月十七这日,魏宫中出现了百年难遇十分罕见的一幕:当朝皇太子殿下元恂,一路径直来到皇上寝殿外,一撩袍子,跪在门前地上,迎着午后的灼灼烈日,跪了半个多钟头。虽然期间不断龇牙咧嘴的,但竟一直熬着等皇帝起身后许他进入时方罢,由太监扶着颤颤巍巍的进门,然后,又跪地请安,继而待皇帝道平身时,又继续跪地不起。
其实,不是不起,是果真起不来,膝盖上针刺一般的疼,疼的麻木了却又更疼,钻心的疼,疼的他都觉着自己现下里应该是脸色苍白了。
又暗暗龇牙咧嘴了一番,元恂垂头拱手恭谨道:“父皇,儿臣有罪。”
皇帝挑眉:“哦?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你居然会有罪?”
元恂头垂的更低,手拱的更高了,他知道,父皇已经传话给了韩家了,自己再反悔……岂不是让父皇身为君主而食言?他咽了咽口水,道:“嗯,儿臣……儿臣……看错了。”
“看错?看错了什么?”
“儿臣……看中的是……是……是韩家的另一个女儿,也就是这个……的……姐姐。”
皇帝默了半刻,等的元恂都开始冒冷汗,皇帝方悠悠道:“这也能看错?”元恂冷汗涔涔,又揖的更深了些。忽然,皇帝“啪”的一声合上手中竹简,唬的元恂猛的一抖,他轻声道:“连这都不上心,你叫朕将来怎么放心将家国交于你手上?”
元恂把头垂到最低,磕在地上:“儿臣知错!”
皇帝开始批奏折,约莫批了十来本,他叹了口气,看了眼地上汗湿了整个脊背的元恂,道:“罢了,韩家也不是什么显赫出身,一块儿封了孺人便是。至于正妃,看你那一点儿也不上心的样子!还是朕替你物色着吧!”气了一阵,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缓了缓,挥了挥手:“退吧退吧!朕不想看见你!”
元恂如获大赦,慌忙“落荒而逃”去了。
翌日天方蒙蒙亮起,为赴早朝,一应朝臣不论尊卑此刻已皆起身梳洗罢了,而当朝除皇帝陛下以外最尊贵的男子、太子殿下元恂却还只是方起了床未久,由人服侍着擦脸漱口后,才是今日第一次站起身来。他半睁半眯着双眼,双手平举开,一侧的太监正忙活着替他一件件套上繁复的衣衫。
他皱着眉头:“汉服麻烦死了!一件一件的!非得迟了!快换!”
老太监踌躇片刻,躬身劝谏:“这……上朝可是要面圣的,这陛下的脾气……”
元恂暗暗咬牙:“我知道!”他的膝盖到现在还青着呢!但横竖胡服上朝也不是第一回,看了眼更漏,衡量再三:“还是换胡服吧!迟了更要命!”他闭目深吸一口气,道:“真搞不明白!明明我们鲜卑是这片土地的主子,干嘛要仿什么汉人习俗穿什么汉服、?”
老太监叹了口气,为元恂披上了胡服外衣,又替他理了褶子:“殿下,有些话当说有些话不当说。”
“你的提醒太多还一遍一遍的说!本宫有记性!也不是聋子!南征南征,既然是征战,武力就是王道!只要我们的军队高举着自己的旗帜踏上了那片土地,将旗帜插上城楼,那里以及那里的人民,就是属于我们的!”元恂嗤道:“占领了它,那土地上的人难不成还能反了?汉服一件一件的麻烦极了浪费时间,还害得本宫三番五次挨骂!”
老太监为他系好腰带,他知道太子小孩儿心性,你越说他越要反着来。他又叹气:“殿下身为太子,应当遵循殿陛下的意思。殿下这话在自个儿宫里说说便罢了,出了这寝宫的门儿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您您也不是不知道,您有多少皇弟在虎视眈眈着这储君之位,想必您心里也是有数的。殿下,您现在还不是这天下的主子,您只是当朝之储君,所以您现在的一言一行,皆应合规合矩,顺从陛下的意思。而且殿下,您又说韩家姑娘好,又说汉人坏,都不是好东西,您这不是自相矛盾了吗?”
“高道悦!别老揪本宫错处!本宫告诉你!这两个不一样!”元恂瞪他:“哪儿都不一样!”他抻了个懒腰:“看!还是穿惯了的胡服方便!舒服!凉快!”
高道悦笑:“不过是热些罢!待殿下问鼎天下,天下尽归了您,那到时候您想要多少人为您掌扇都可!”
元恂双手抱胸:“本宫才不要一堆人掌扇!”
“殿下,老奴的意思,您现在还不是这天下之主,便得遵着陛下的意思来,而且汉化推行是大势所趋民心所向,得民心者得天下,天时地利易而人和不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道理,您自小就该烂熟于心了才是……再者,太皇太后娘娘也是支持汉化的,您既为太皇太后娘娘亲自抚养长大,便更应当支持太皇太后娘娘的遗嘱,秉承太皇太后娘娘的遗风不是?全面推行汉化是动用武力之外最有效推行我朝统一天下之大略的办法了。您应当明白,不用一兵一卒而得天下者,方为真正之英雄……”
元恂轻哼“你个老东西,一个阉人罢了,说这些倒是头头是道!至于这汉化,哼,忘了祖宗的东西……”
高道悦赶紧掐住他的话头:“殿下!这话可不能说!”
“是是是!”元恂翻了个白眼:“本宫知道了。”
高道悦赶紧跟着元恂往殿外走,还在身后絮絮叨叨:“既然殿下都知道,又何必一遍一遍的让老奴反反复复提醒……陛下对您的种种举措有所不满,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现下是还没发作,若是陛下真发起怒来追究,您也不一定承受的住……这次的陛下为您扩充后府的闺秀们大半皆是汉人,汉人可不会鲜卑语,殿下应该明白陛下这样安排的用意……”
“闭嘴!”他哪里有不明白的?他要连这都不明白,也枉他做这太子!元恂听的烦透了,快步跑起来,飞身上马,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