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精神高度紧张的时候会看见什么?
有的人眼前只是一片黑暗,有的人会看见那黑暗背后透出的一线光,而另一些人,甚至有可能在这线光之中看见过去自己的人生。
迟尚玄是最后这一种。
当他喝下杯中的液体,闭目等待宣判的时候,一度紧绷的心情好像随着这个行为一下子放松了下来。在这一刻,意外闯入他脑海的画面,是自己小时候长大的那个小山村。
那是个闭塞的地方,穷山沟,资源匮乏,基本靠天吃饭。那里的男人驱使着女人去干活,自己则躺在家里悠闲地抽着简陋的卷烟,喝着土制的白酒,过着潦倒不堪却又醉生梦死的生活。迟尚玄七岁以前,他至少还是生活在一个完整的家庭里的。有一个酒醉后经常打人的父亲,有一个粗手粗脚晒得黑黝黝,无时不刻散发着慈爱光辉的母亲,他是哥哥,在他的底下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四岁半,天真活泼,一个两岁,正是刚能够摇摇晃晃跑来跑去,用断断续续的单词和他做游戏的年纪。
只是在第二年,他们遭遇了几十年一遇的坏天气。山村遭遇了有史以来最糟糕的一个秋天。谷物歉收,房屋被狂风吹烂了不少,连带着村里人刚刚种下的一小片果树苗子,也全部都在这场劫难里面枯死了。入冬时分,储备粮却告急了,大家都很忧虑。
他记得那天晚上父亲去村长家里开了个会,回来时便铁青着脸,坐在床头抽着烟一言不发。大妹那时候已经睡下,母亲抱着小妹在屋角小声哄着,而迟尚玄就着外头微弱的月光正在看着村口老头藏着的几本连环画。
就在他看得入神的时候,一声尖叫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转过头,只见母亲死死抱住小妹不撒手,可另一边,父亲却抓住了小妹的一只脚,涨红了脸往外扯。
“你是她的爹啊!”母亲尖叫,“你怎么能这样!”
“放手!”父亲咆哮,“村里已经算过了,像现在这样根本过不了冬,每家每户都得缩减口粮不可!”
“她是你亲女儿啊!”母亲哭着把小妹往回抱。才两岁大的小孩夹在他们中间,被左右拉扯着,疼得直哭,撕心裂肺。
听到这刺耳的哭声,父亲的眼里的杀机更盛了。
“像这种女娃子,大不了再生一个!”
父亲发了狠,一脚狠狠踹在母亲心口上,把她踹到墙角去。母亲的后脑勺狠狠地在墙上磕了一下,整个人顿时瘫倒在了那里一动不动,像是昏死了过去。
父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转身抱起了床尾的大妹。后者刚刚坐起来,揉着眼睛一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样子,就那样被父亲拦腰横抱起来,挟在腰间。他一手一个,向着门口快步走去,忽然脚步猛地又顿住了。
“妈的,小兔崽子!”
他像是脑后长了眼睛似的,忽然侧过身子抬脚就往后踢。正举高了板凳追上来要砸的迟尚玄一个收脚不及,整个人等于是迎上了这一脚。只听得“砰”的一声响,迟尚玄板凳脱手,小小的身躯倒着往后飞出,而父亲也向前一个趔趄,差点撞上门框边上刚刚凝起来的冰霜。
“我劝你安分点,在家里等着。”父亲恶狠狠地抛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迟尚玄记得,这是他们村当年的第一场雪,雪下得很大,不一会儿就掩埋了父亲远去的脚印。他掐人中,端水,好不容易把昏迷的母亲救起来了。母子俩倚在门边痴痴等着,然而最终等回来的却只有一个人。
在那以后,迟尚玄再也没有看过两个妹妹。他宁可相信父亲只是把她们带去送人了,却不愿去想在一个缺衣少粮的冬季,有哪家人会愿意收留两个女孩子。母亲似乎是当时撞到脑袋了,在那以后就疯疯癫癫,一天里得有三四个小时神志不清,说胡话,乱砸东西。迟尚玄记得,这一年的冬天特别漫长,仿佛藏在无尽的冷,饿,还有争吵里,永远都没有结束的一天。母亲每次发病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而父亲对她的耐心,也是一天比一天少了。
终于有一天,这个男人从屋外捡回了一大块又冷又硬的石头,把它对准了自己睡着的妻子的脑袋。
“是你逼我的,我没得选。”他说着,仿佛在为自己开脱,而后便要把石头往下砸。就在这一刻,一股冰凉的感觉忽然从后刺入他的腰间,而后是灼热,从腰间涌起,喷向冰冷的外头。他全身的力气仿佛都随着这股暖流涌出,流向了身体外面,只能勉强转过头。
他看见了自己那八岁儿子面无表情,手里握着刀柄。他认出了那柄刀,这是家里切肉用的,是自己十年前结婚时收到的贺礼,只是过后几年里都不见得能用上一次。
“我没得选。”迟尚玄说,而后将刀子狠狠地,又往深处刺了几分。
那年冬天太长,母亲终究还是没能走完。开春之后道路通了,迟尚玄背上家里仅剩不多的东西,毅然离开了这个生他养他的小山村。为了生计,他没得选,只能去偷,去抢。
终于慢慢混出头了,终于,有人开始在他的名字后面加个哥字。迟尚玄向上走的步伐却已经停不下来。经过了这么多,他知道身在低处的人永远没得选,所有的选择不过是一时的幻觉,只有爬到了最高处的人,才有资格选择自己的未来。
他一路走着,脱离了小混混的行列,超越了一般的社团老大之流,他甚至结识了在黑白两道都让人闻之色变的“主持人”,成为得到后者认可的宝贵人才。
“不错,如果是你的话说不定真能模拟出那个‘铁块’的本事。”那个人这样说过。
迟尚玄从未问过“铁块”代表着什么,然而在他刺出那一刀之后,他确实从未在人前展露过自己的感情,就算把他直接称为铁块也绝不为过。
为了走到最高点,他愿意成为任何东西。
在所不惜。
走马灯似的回顾,在脑中不过是短短一息之间。当他呼出这口气,再重新吸入一大口新鲜空气后,迟尚玄睁开了眼睛,毫不退缩地望向对面的梁京墨。在这一刻,他有绝对的信心,不管对面是什么样的猛毒,他都能够靠自己的意志力扛下来,绝不露怯。
而他对自己配置的毒药也有十足的把握。在他看来,此时的梁京墨尽管显得从容,但只不过是强作欢颜罢了。那种撕裂五脏六腑的痛苦很快就会让他脸上的微笑变得扭曲,摔到地上打滚,只能试图捂住肚子来减轻痛苦。
然而就连这个他都不可能做到,因为在同一时间,如同钻头般直刺神经的疼痛会让他丧失掉一切思考的能力,而僵化的四肢也要使他无法做出任何动作。
一定会赢的。自己一定会赢的。迟尚玄在心里不停对自己强调着。这杯毒剂下肚,他的身体到现在却还没有感受到任何不适的状况,这更是坚定了他的猜测。
梁京墨这一轮的提前返场,说到底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聪明反被聪明误啊。”迟尚玄有了底气,连说话的声音都大了几分。他的眼睛死死盯住梁京墨的脸,不愿放过他任何一个失去控制的瞬间。
“能够看穿布置,说明你的眼力,或者说运气,确实不错,但是随后的决策完全就是昏招连发。”迟尚玄说,“你故意向我说出那些话,想要让我动摇,怀疑自己在刚才做出的决定是错误的。可是你想过没有,就算有那么万分之一的机会,我真的动摇了,你最后又能收获到什么呢?”
“游戏规则是绝对的,就算我心里产生了多余的念头,最终也只能遵守规则,将游戏玩下去。我们最终还是不得不走到用毒药决胜负的局面里,然后遵照规则,不死不休。你想想也知道,如果一个人参赛也是死,不参赛也是死,他为何会选择中途放弃呢?肯定要搏一把,参赛的话,或许还有机会赢下来。现在看来,这一搏果真收到了回报。”
迟尚玄冷笑:“说来也是好笑,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有可能放弃?”
梁京墨全程一直沉默着听他讲,脸上带着难以形容的表情。等迟尚玄说完,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摆出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原来你是这样的人啊,那是最好。”他的语调奇特,让人摸不清话里的情绪。而在下一句,他的话风忽然一转。
“喂,你该知道提前进场的人比起后入场的人多了一个小小的优势吧。”梁京墨说,“按照规则,提前入场的人,在会场中没有其他玩家的情况下可以将材料放入仪器里制作出成品,并且喝下。这个权利在每一轮有且只有一次。”
迟尚玄冷着脸答道:“我当然知道。这个权利是给精通药理学的人准备的。那样的玩家可以在采集材料的时候采多一些药物,配置成药剂让自己的生命值稍稍回复一点。你在之前两轮都利用了这条规则,这一轮想必也不例外。”
“我确实用了。”梁京墨点头,“然而这一次我的生命值没有回复。”
迟尚玄皱眉:“你想说什么?你想故意拖延时间?我看现在就是时候喝下第二杯……”
“不,等我说完如果你还急着喝的话,请便。”
梁京墨摆摆手:“我要说的话很简单,两句话就能说完。第一,这些毒剂采用了纳米技术,可以进行强度比较并催生变化。在它生效期的几分钟里,晚一步服下的强毒会转化成前面弱毒的解毒剂。”
“我知道。”迟尚玄不耐烦地说,“所以,现在应该是第二杯……”
“然后,我在你进门前,刚刚行使了规则,喝下了一杯……”梁京墨一字一句地说,“一杯非常弱的,毒剂。”
话音刚落,仪器适时地隆隆作响。这一轮对决第二杯的毒剂,在这一刻已然制作完毕。
然而迟尚玄忽然呆立在原地,犹如石雕。
忽然发现,自己走了这一圈,依旧是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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