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如同天仙一般的女子丝毫没有去扶肖耳一把的意思,就这么看着他一头栽倒在地上,在石头上碰破头皮,鲜血缓缓流出,田紫阳也摔落在地。
“他就是肖耳么?”她问道。
她身后,崔彪早已在惊惧中变化成原身,却是与张九重一般的一只黄皮野獐,此时这野獐被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麻衣老人揪着后脖拎了起来,浑身颤抖不停,却一动也不敢动。
老人银髯至胸口,五官刚正威武,身躯细高,有些佝偻,提着一只巨大的野獐,显出有些吃力的样子。
“老夫原以为这孩子会在二十岁之前跻身神通,”老人走近一步,细细打量着昏迷过去的肖耳,啧啧道,“看来他远比我想象的聪明。”
“先祖?”女子秀眉微蹙,露出不解的神色。
老人呵呵一笑:“以后你会明白的。”说罢,他目光扫过田紫阳与肖耳,这两人油尽灯枯的伤体竟在眨眼之间恢复,两人也由一身血污的狼狈模样变的神气完足,看上去精神熠熠。
那女子不由得再次惊叹自家先祖《混世回元炁》的深不可测,只是很快她霜雪一般的面庞染上一抹嫣红,轻轻转过头去——肖耳虽然狼狈但还算穿戴整齐,田紫阳可是一丝不挂赤裸着精壮的身躯。
肖耳猛然睁眼,正看见这一幕,不由有些恍惚。
随后他环顾四周,看见那位老人后怔住了数息,然后立即翻身站起,向这一老一少深施一礼:“多谢二位救命大恩。”
老人随手将崔彪扔到一边,对那白衣少女点点头,那女子向肖耳微微致意,也退开一边,一道隔绝天地的小洞天神通无声展开。
其实也是这年轻的神通女修想多了,以她这位老祖的修为,既不想让他人窥视,这世上便无人能窥视,一道小洞天只显得画蛇添足。
“谢倒不必,算来是老夫欠你的。”老人看着肖耳,“二十年不见,小娃娃还记得老夫么?”
肖耳苦笑:“二十年前我才四岁,实在是记不得事,还请前辈见谅。”
“不愿记得的事情便能不记得,小娃娃果然天赋异禀。”老人捋髯大笑。
肖耳无奈沉默,这就没法聊了。
老人又上下打量肖耳一番:“罢了,小娃娃你自家清楚,老夫不多说,此物给你,算是老夫临去前一点功德。”
对修道之人而言,临去有两种意思,对这位寿数方过三百、已然扣开天门的老人而言,只可能是后一种。
肖耳觉得自己手中一沉,低头一看,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八卦卦象,两阳在上一阴在下,是个巽卦。
“明岁庚子重阳,骊霞派有件大事,你若有心,可去看看。”
肖耳明白了老人的意思,看着手中的卦象,沉默许久,然后问道:“敢问前辈,为何是巽卦?”
“一叶孤舟落沙滩,有篙无水进退难。时逢大雨江湖溢,不用费力任往返。”
老人悠悠道:“此乃二十年前老夫为你所占,今日赠你,算是了这一段因缘。”
这卦辞在相书中一翻便可查知,肖耳不算陌生,但近来种种事情在心头掠过,此刻听老人念来这卦辞,肖耳却是别有一番感悟。
“多谢前辈,明年重阳,晚辈一定去骊霞一观盛景。”
老人开怀一笑,伸手一点,一旁仍是昏迷不醒的田紫阳消失无踪:“这个娃娃命已经没了大半,老夫带回去救一救,是死是活全看他运道,你就不用担心了。”
说完,老人转身离开,那白衣女子随之离去。
那一老一少走的并不快,良久之后,神通境的少女远远回头,还能看见林间树下,孤瘦的少年沉默看着手心的卦象,如一块耸立多年的古岩。
“静雅,我们这便回风山吧。”走出很远后,老人忽然说。
名叫“静雅”的神通女修看向先祖:“先祖不是说,当年那个女孩也在粟城,您不去看看她么?”
“呵……”老人摇摇头,“当年那场气运之争,昆仑得了千年龙气,罗浮宗赌上宗门香火、以天命为剑要斩那片轮回之叶。老夫原以为是三宗诓骗了天下,还要嫁祸给一个四岁的孩子……到刚才再次见过那娃娃我才明白,这一对男女本就是同命一体,倒是三宗都被那肖寸圭改写天书的手段吓得半途而废,才有后来的相安无事……”
魏静雅静静听着先祖口中这些石破天惊的修行界隐秘,心中却只有悲伤。
在她幼时,父亲祖父都要闭关求道,只有这位自称早已不必再修行的先祖陪她长大,同她玩耍,授她道法,在她心中这位先祖便是最亲近之人。
她曾一度以为这位二十年来容貌没有丝毫变化的先祖能一直陪在她身边。
后来她功行日增,终于知道先祖说的不必再修行是什么意思,也终于明白,生之漫漫,总有分别。
那一日,二十岁的魏静雅泪下婆娑,一步跨入了神通境界。
去年,二十年未出风山的先祖忽然说要再看看这人间,她便陪着先祖走出了风山。
老人带着她去看过了高天之上的三清殿,去看过了南荒深处的蛮荒井,去看过了关外天漠的修罗海,去看过了青原雪域的圣佛宫。他们看过山上仙气缥缈的东蓬莱、西昆仑、十宗洞天、四大妖域,也看过人间繁华忙碌的滨海大厦、梦幻赌城、航空基地、万邦之都。
最后,老人还要看人,要看看正在成为这世间主角的人,更要看看多年后或许能追赶他的脚步的人。
于是他带着魏静雅先去涅槃妖域看了那位天生五色神光的幽凰妖女,再去天理司看了那位血色重瞳的灭世魔胎,之后是罗浮闭关参剑的剑仙张为虚、两京书院发奋读书的学生温让、血河里洗练筋骨的修罗传人、在海外环游世界的转世佛子……最后便是这个肖耳与他说不必再看的温练。
老人已经看完了所有要看的景,见过了所有要看的人,对这人世再无牵挂,所以他就要离去了。
不是归去,而是飞升。
如今这二甲子正是天地灵机重新兴盛的年份,但自四十年前共治以来,举霞飞升而去者,也只有昆仑郑望真人一人而已。
但明年重阳,便会有第二人。
老人名叫魏山,他本人就是一座天下修行界一百年来未曾见过的高山。
————
肖耳走回住处,又是深夜。
街道灯火错落,超市二十四小时开放,歌厅喧闹嘈杂,野猫在垃圾桶低叫,像往常一样迎接着夜归的少年。
但是有一点不同。
寒风中的灯火阑珊处,一个裹着大衣的短发女孩在肖耳的门前跺着脚,等着他回来。
“阿练!”
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的刹那,一身伤痛疲惫如冰雪入夏,尽数消解流去,肖耳跑到她面前,一把拉住她的手。
那女孩也如他看她一般看着他。
上次见面已经四个月了,灯火阑珊,执手相看,二人竟一时无语。
半晌之后,温练看着肖耳狼狈的样子,噗嗤笑道:“怎么几个月不见,你惨成这幅样子?”
“遭人算计,两场苦战,破财伤身罢了。”肖耳摇摇头,打开了房门,领她走进来。
“听你说的,我都想抱着你哭一会了。”
她说完,真的一把抱住了肖耳,将头靠在他肩上,发间有隐隐清香沁人心脾。
就在肖耳要反手抱住她的时候,她却一把推开肖耳,抱着肩膀笑道:“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吧,按我们原来的打算,你留仙笔炼成,就应该入神通境,之后我去参加今年清声法会夺魁,再入神通,便可以开始我们计划的第二步,如今你这边可是落后了不少。”
肖耳摸摸鼻子,她的脾气倒是丝毫没变。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当年信誓旦旦向她提出谋划的肖耳,此时有些尴尬,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在书桌前坐下,“我那祭炼了三年的留仙笔,就只用了一下午,然后晚上就丢了。”
温练黛眉挑起,呆呆看着肖耳:“这……是个段子么?”
肖耳退后两步,坐在床上,用真诚的眼神看着她,摇了摇头。
“哈哈哈……”温练这位昆仑掌门真人的关门弟子毫无仙子形象的大笑起来,前仰后合,花枝乱颤,“哎呀,这种事你也能碰上,你可真是太……太可爱了……哈哈哈……”
肖耳黑着脸:“大姐,我都这么惨了,你尊重一下我的心情好不好。”
“好好……”温练收住笑,看起来像个淑女,“那我想问问你当时是什么心情?”
肖耳翻个白眼:“大概就是像贷款买了一辆奔驰,还没出店就漏油了,然后被告知要换发动机……那种心情吧。”
“你直说哔了狗的心情我就理解了。”
“我说,你这十年在昆仑派是学说相声去了么?”
“对啊对啊,我还把修行界所有修行宗门编成贯口了,要不我背背你听听?昆仑罗浮灵观派岩台寺麓山院骊霞鼎阳云麓宫两京书院圣佛宫……”
“我可去你的吧!”
从小到大,她的性子就是这样,他入俗世行走十年,她上昆仑修道十年,性情两分,却仍是天作之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