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太后的八十大寿。
慈宁宫正殿被装点得喜庆至极,殿内正中处舞侍红袖飘曳、姿态婀娜,正随着悠扬的丝竹声翩翩起舞。
赵宸歪歪斜斜地半靠着软椅,一手端着酒,一手支着脑袋。
太久没穿这种正服,令她浑身别扭不已。
可这件俏丽的金丝蟒袍,却是太后亲口嘱宫中为她做的新衣,为了老太太能高兴,她也只好忍着嫌弃穿来了。
木然看着这些无趣的舞乐,她不禁想起跟她一起进宫的孟雍。
这个时辰对方应该还在偏殿候着吧…
正在她心思乱跑时,耳畔忽然传来把奶里奶气的声音。
“人言站如松、坐如钟,更何况今儿这种日子——”说话的孩子微皱着包子脸,声音极低的责道:“您就不能有点正形!”
赵宸侧头看向他。
小男孩端坐在她身侧,腰板挺得笔直,两手规矩的扶在膝上,看着安静乖巧,好似方才根本没说过话一般。
八皇子赵漓!
赵宸好笑地一挑眉:“舒服不就成了?”
八皇子嘴巴微动:“人无礼而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家无礼则——”
“都是毛病!”赵宸一把捏上他的小胖脸,笑眯眯地左右晃着:“搞得别人不自在,自己也不自在,不图自在还活个什么劲儿?”
“放开我!万一被父皇瞧见——”八皇子涨红着脸低喝,身形却仍一动不动。
赵宸忍不住笑出声。
也不知宫里那帮老酸儒,到底怎么教导这些皇嗣的,眼前这小屁孩不过才五岁,竟就知道在陛下面前表现自己了。
她笑着挤兑:“你想多了,陛下哪儿有闲心注意你?”
八皇子顿时小脸一黑,顾不上仪态,快速拨打开她的手,才又恢复之前的样子。
左右也没什么乐子,赵宸正想再逗弄他几句。
上首忽有宫人高声道:“诸皇子近前贺寿——!”
八皇子登时如得救般,忙随着皇兄们出列。
赵宸也跟着一瘸一拐晃了过去。
她年幼丧父丧母,所以自被接回京后,一直都是在宫中被当皇子养着,直到瘸了腿后才得以借机搬回王府。
“孙儿给老祖宗拜寿,祝老祖宗福如东海…”第一个上前的自然是太子。
赵宸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她可还记得太子去年的贺礼——
太子又叩了个头,自怀中摸出个锦囊,僵硬到不自然地扯起唇角,看着才好像是在笑。
“这是孙儿求仙长赐下的道符,可驱邪避难,堪称仙家至宝,特孝敬给老祖宗。”
赵宸无奈别开头,太子果然还是那个太子。
太后眼中也有无奈,可到底这么多年早已习惯,只笑着应了两声,便命人收下。
“母亲,太子出京三月才得来此符,其中心意实属难得了。”楚皇轻笑着为太子说了句好话。
赵宸身旁忽然响起声微不可闻的冷哼。
手捧华贵锦盒的三皇子虽笑容得体,可眼底却满是厌弃与腻歪。
这倒也不怪他。
大楚太子沉迷仙道,整日不闻世事,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按理说,如此荒唐的储君早该被废了,然而楚皇偏偏极中意这个嫡长子。
无论言官如何弹劾,其余皇子又是如何出类拔萃,都丝毫动摇不了太子的地位。
而那些皇子中最出色的,正是这位三皇子。
“孙儿给老祖宗拜寿…”三皇子实实在在叩出了响,将锦盒朝前一递,“孙儿遍访各大家,请万余匠人共绣了这幅万寿图,盼老祖宗多寿多福。”
宫人忙上前取出盒中物,一左一右展开在众人眼前。
红底金丝、华贵非凡,其上的精巧手艺更是夺人眼目,美轮美奂得让人惊艳。
赵宸不禁暗赞,这三皇子可真是够用心的了!
太后也是高兴得很,不仅亲手扶了三皇子一把,还忍不住连夸了好几句。
被太后的夸赞以及周遭人的艳羡包围,饶是三皇子一向心机深沉,眼底也不禁露出得意,更是挑衅般睨了太子一眼。
只可惜,后者正闭眸凝神,抽空按仙家之法调息冥想,完全没接收到。
要说这只是让他有点挫败,那之后楚皇说出的话,绝对是让他一败到底。
“这万寿图心意虽足,但却也太过奢靡。”楚皇淡淡说着:“要绣上这样大一幅,所需人力、物力…皆不可细数,着实铺张了。”
他这么一说,太后倒有些下不来了。
大楚内宫素来勤俭,少有奢贵之物,这点还是太后自己提倡的。
楚皇见状又加了一句:“不过这毕竟是母亲的大寿,铺张些也不为过。”
太后是有了台阶,三皇子却只觉整个人都不好了,连带着走回赵宸旁边时,还是忍不住没好气地一拂衣袖。
赵宸默默往一边挪了几步,继续看着。
有三皇子如此大礼在前,之后的几位皇子虽也足够用心,可却还是难追风头。
唯有六皇子赵淳和包子脸的八皇子。
前者送了块祥瑞石,后者送了近十本手抄孝经,才分别得了太后与楚皇的夸赞。
赵宸看着只被夸了几句,便一味傻乐的八皇子,不自禁无奈摇头。
生在皇家可真是不易啊!
终于轮到赵宸。
她先是含笑上前叩头祝寿,嘴皮子利索地说了一堆吉祥话,而后忽然直起身问:“老祖宗瞧孙儿穿这身可还精神?”
玉面星眸,琼鼻红唇,纤细的眉高高挑着,搭上洁白玉冠、金丝蟒袍——
太后满眼喜爱:“精神精神,咱们宸儿就是个衣架子!”
赵宸挤眉弄眼地一抬下巴,不由惹得太后掩唇笑出了声,直到见宫人作势催促,她才忙捧着匣子凑到凤榻跟前。
“老祖宗,今年这寿礼,孙儿得自己送到您手上才行。”
“哦?是什么好东西?”太后笑吟吟地配合着探了探头。
赵宸微微一笑,将木匣打开,那根八宝旒钗就安安静静躺在其内。
无光无华,普普通通。
周围被她吊足了胃口、伸长脖子的人全都不免失望地摇了摇头。
本就与她有怨的六皇子更是忍不住嗤笑出声,正想借机说上两句挤兑一下——
太后一下敛了笑容,颤着手自匣中将其取出,边抚着其上的小字,边揉着眼睛想要看清楚些,可揉着揉着,眼圈便红了起来。
“真,真的是它?”太后的声音和手齐齐发颤。
皇宫清冷,帝王多情。
这漫长的一生,她从没有过什么稳妥依靠,唯有时时追忆着生母的教导与怜爱,才使她得以在这冷寂宫中枯熬几十载。
“世纷远以尘间,安此心方得欢。”
赵宸笑着取过金玉钗,爬起身半跪着凤榻,为太后戴在了头上,温声在她耳边说:“您的世安把它找回来了,您可别再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