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伏案书写的背影。他轻轻喊了一声“翁老师”,背影惊奇地回转身。
记忆深处,剪着短发、精神干练的班主任早已双鬓染霜,鼻梁上的金丝框眼镜透着优雅和博学。
翁老师诧异地看着走进来的两个人,愣了一会,起身走到池晓松跟前,猛然醒悟。
她轻轻拍着池晓松的手臂:“池晓松!是你啊!今天吹的什么风?我刚送走了一位几十年没见的老朋友呢!”
“翁老师,我现在还没混出名堂,羞见恩师!”池晓松双手奉上康乃馨,挠挠后脑勺。
“难道要当上国家主席才能看望老师?这孩子!”慈母般的责备,一下拉近了时隔多年的师生距离。
翁老师接过康乃馨,放在鼻尖闻着。“你现在哪里高就啊?”
“在一家外企任职,这是我的名片!”说着,池晓松从茄克内袋掏出名片盒,抽取一张,上身微微前倾,双手递到翁老师的手上。
“这位是我同事——柳絮风!明天离开武汉。今天我客串导游,途径户部巷,特意绕道母校,冒昧探访您!翁老师,多年不见,请您原谅!”池晓担心冷落柳絮风,拉着她的手臂。
回到阔别已久的母校,见到素来敬仰的老师,池晓松似乎恢复了少年的顽劣,不再像职场的人心隔肚皮,说话绕弯。
“刚才翁老师看你的眼神,好像防贼似的,你都做什么了?”离开郁郁葱葱的校园,想到翁老师看柳絮风的异样眼神,池晓松故意逗她。
“平时你不带这样说话啊!”柳絮风白了池晓松一眼。
“再说了,带着一贼来拜访,你觉得面上有光?没听过一句话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吗?你能好到哪里去?”被池晓松这么磕碜,柳絮风自然牙尖嘴利,不依不饶。
“好好好!咱俩臭味相投,行不?”柳絮风跟自己急了,池晓松只好缴械投降。
“怪我表达有障碍。其实翁老师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要求极高,可能觉得你不错,就多看了你一眼!”池晓松赶紧自圆其说。
“当年我读书时,隔三差五都会出点状况,差点成了不良少年,没少让老师操心。幸亏老师没有放弃,不然,现在不知道会成什么样?记得有一次,在办公室罚站,听其他老师议论,才知道老师一直一个人。十几年过去,老师也快退休了!你发现老师身上淡泊从容、专心治学的文人气质没?”池晓松一副膜拜的神情。
可以想象,翁老师在他心里地位崇高。
“刚才进老师的办公室,门口挂了一块个人工作室的牌子,你看见没?学校总算没有埋没严谨治学的老师。”池晓松喋喋不休,完全不给柳絮风说话的机会。
从何时开始,他在柳絮风面前滔滔不绝?
“其实,学校也是社会的缩影,追名逐利、趋炎附势的腌臜之气已经蔓延到这片飘满书香的净土。学术弄权、有偿招生、基建谋私、贪图小利正在侵蚀,世间的丑陋,在校园里一样不少。”妹妹经常义愤填膺地披露大学的贪腐,池晓松早有耳闻。
“何止是学校!人们心中两个神圣的地方——教书育人的学校、救死扶伤的医院,现在都是风口浪尖的焦点。以医院为例,红包收受、药品回扣、医患纠纷层出不穷,不断挑战人们的道德底线。真正治病救人的医生反而受人排挤,沦为异类。以前在国外,有人曾提到中国人没有信仰,我心里抵触;现在深陷其中,反倒是局外人看得透彻、直接。令人遗憾的是,温水煮青蛙的危机离我们越来越近。”柳絮风终于逮到开口说话的机会。否则,她以为在收听时事评论广播呢!
每次回到家,一家人围坐在沙发边,看着电视,聊着各自的工作。耳濡目染,柳絮风对医院有所了解。
“你怎么看待目前中国的贪腐?”柳絮风歪着头,想听听池晓松的观点。
“你问了一个热点话题。很多官员行政不作为,却此地落马,异地升迁。官场就是一个腐败发酵工场,没有猛药惩治,谁不丧心病狂地搜刮呢?套用老百姓的话:当官的都是偷腥的猫,一抓一个准!所谓的公仆,在老百姓心中,与作威作福、横征暴敛有何不同?”联想到每与政府官员打交道,那些“吃、拿、卡、要”的嘴脸,池晓松就反胃。
“嗯,说到腐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到了地方,就被玩坏了、念歪了!最终流于形式,完全走样。”柳絮风同样有感而发。
难得到了这种年龄,他们还能疾恶如仇!
“腐败就像绝症,病入膏肓,要么被消灭,要么被取代!现在民怨沸腾,极端、恶性事件频频曝光。整个社会由外及里烂透了心!满满的绝望!”提到社会热点话题,池晓松想到媒体的业界良心。
现在的新闻和媒体,受政治、利益驱动,有意误导舆论方向,老百姓迷失了真相。除了拜金浮夸、就是低俗猎艳,致使整个社会道德滑坡。
“有道是‘物极必反’!就像晨昏变化,黎明前的暗黑,有时候会遭遇风雨雷电,但更多时候会迎来阳光普照。”受妈妈的影响,即使再恶劣的事件,柳絮风相信心中有阳光,走到哪里都会有光亮。
两个人谈论的话题渐渐严肃,连身边生机盎然的景观也变得肃穆。
一滴雨点打在池晓松的脸上,他意识到这个话题不适合今天出游,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自嘲道:“咳!当我们是忧国忧民的大人物?!路过这条布满岁月沧桑的民巷,才发现我们走的是街边小道,吃的是路边小摊!”
“不是有一幅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吗?中国人骨子里喜欢谈论时事!虽然我们是平凡的小人物,但凭借一路的艰辛打拼,即使没人高看,我们也不至于低估自己吧!”柳絮风思维欢脱,跟池晓松抬杠,有趣!
“你看,你中学读的是名校,大学应该也不差,否则不可能进MAS,更不可能坐到现在的位置。我呢,远在异国六年,始终都是异乡客,不被主流社会和文化认可,一个人的日子很艰难,但走到今天,还算比普通人顺畅。即使没有显赫的身世,偶尔暗爽一下总可以吧!谦虚是美德,但过了头,就是虚伪了!你不虚伪吧?”想到刚才池晓松挤兑自己,柳絮风反戈一击。
她似乎很享受俩人间小小的摩擦。
天色渐渐阴沉下来,穿行在绿树掩映、蜿蜒曲折的小巷深处,百年前的公馆、圣诞堂、书院、教会医院尽收眼底,仿佛伸手就可以触摸历史老人那鲜活跳动的脉搏。街旁老旧的民宅,早被千奇百怪的图案和深浅不一的颜色装饰着,哪怕是门前的一块石墩、一条木板,也都涂上了颜料,大大小小风格各异的咖啡馆杂成其间。浓郁的艺术气息吸引了追求新奇的年轻人驻足参观。
“这里跟上海的泰康路有些类似!有机会我也带你去走走!”走在蜿蜒的石板路上,柳絮风有一搭没一搭地发着感慨。
街角的洋槐花瓣不时被风吹落,飘洒在行人的肩上。散落的桑葚子,被行人毫不吝惜地踩在地上,留下斑斑点点的痕迹。
“啊!桑葚!”柳絮风半蹲着,捡起一颗刚刚掉落、紫黑光亮的桑葚子。
“这是民间圣果啊!对头晕目眩、耳鸣心悸、烦躁失眠、用眼疲劳等都有特别功效,就这么被人随地乱踩,好可惜!”柳絮风连连叹息,一副临床医生的口吻。
“晓松,你知道吗?我童年的记忆,就是桑葚,它始终和外婆连在一起。现在外婆走了,不知道桑葚是否还是童年的味道。”眼前的桑葚将柳絮风的思绪拉回到童年。
落英缤纷的洋槐、枝繁叶茂的桑葚、艺术风情的民宅、触景伤怀的柳絮风,这一切,池晓松心生灵感,果断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抢拍了这幅画面。
“哦,说来听听?”看她神往痴迷的模样,池晓松不免好奇。
“外婆身体不好,我经常陪妈妈回去看望。只要我们来,住在附近的表哥表姐们都会顺路过来。那是外婆家最热闹的时候!外婆家门前有一棵桑树,几个表哥会爬到树上采摘桑葚,他们有时干脆蹲在树上吃,弄得满嘴紫黑。每次这样,外婆就会小脚伶仃地跑出来,嘱咐他们给我留一些。哎,有些事,当时只道是寻常。谁知‘花无百日红,人无再少年’!童年就这么悄悄地溜走了!”柳絮风搜寻着地上没有被踩踏的紫黑桑葚,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
“外婆真的特别慈祥!可惜,慈祥的人不一定有好报!我有三个舅舅,一个小姨。听妈妈说,那个年代,充斥着读书无用论,没有读书的环境。学医,全凭她和小舅一起悄悄自学,承袭了外公的衣钵。大舅、二舅只顾自己的小家,忘了外婆的养育之恩;小姨身体不太好,自顾无暇。外婆的最后时光全凭小舅和妈妈照顾。走的时候,我远在英国;赶回来时,只看见外婆的黑白照片!”柳絮风神色渐渐暗淡,追悔那段回不去的时光!
街边不起眼的桑葚,竟勾起了柳絮风对外婆的怀念!池晓松呢?他的童年里没有妈妈,妈妈是他永远的伤痛;更没有外婆的影子,妈妈和外婆一家是他心中的谜,没人能告诉他。
“如果等一会看到桑葚,我们就买一点,带回去给阿姨吃,可以预防肿瘤细胞扩散。”柳絮风站起身,接过池晓松手里的桑葚,轻轻吹去桑葚上的赃物。
“我是不是有拾荒的嫌疑?有的东西看似平凡,一旦失去,却再难寻回。”柳絮风为自己幼稚的行为找借口。
“有我陪你,不怕笑话!”不忍扫了柳絮风的兴致,池晓松安慰道。
“哟,下起小雨了!咱们是继续往前走还是原路返回?”雨丝渐渐密集,池晓松俯着身,帮她搜寻干净完好的桑葚,轻声问着。
雨中漫步小巷!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戴望舒的《雨巷》画卷。
“这种濛濛细雨,正合秦少游的‘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雨中散步,空气难得清新,别具情调,不是很好吗?”柳絮风站起身,顽皮地仰起脸,张开双臂,一副陶醉其中的样子。
“等一会雨下大了,咱们可以暂时在屋檐下避一避,比这更恶劣的天气我都见识过,何况还有你在呢!”收回双臂,她拍着池晓松手臂,看到他额头发丝上的细细雨珠,山村之行又闯入脑海。
“好!依你!”她出来玩,还惦记着医院里的金阿姨,池晓松心头一热。
面对即将到来的离别,说什么也要遂她心愿。他脱下茄克,搭在了柳絮风的肩上。
柳絮风满头雨滴守候在积水的山村路边上,那幅画面,他怎么可能忘记呢?还有巡查时的池塘夜话!这次的雨中漫步,又何尝不是回忆!
柳絮风在自己面前毫不设防,池晓松的戒备正在瓦解。
他抓拍了柳絮风不经意流露的点滴瞬间。
“池晓松!照得不好,我可是要收版税的!快给我看看!”看到池晓松的小动作,柳絮风调皮地跳到他面前,抢过他的手机。
“嗯,镜头里的人还不赖嘛!”柳絮风开始王婆卖瓜了。
“你不看看这是谁在拍照?”池晓松右拳轻敲左手,自鸣得意。
“咦,你学过专业摄影?”柳絮风信以为真,眼里放光。
“专业摄影谈不上,只不过平时没事拍着玩,比普通人略微懂一点光线、角度、对焦之类的。”池晓松看着手机里的画面,目不转睛。
“以后帮你多拍一些,怎么样?”他有意试探,接过手机。
“以后?我明天就走了!哪来以后!一听就不是真话!”柳絮风白了他一眼,一脸嫌弃。
“那有什么?大不了你到哪里我去找你!”池晓松脱口而出,没有停下手中的按键。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池晓松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抓拍,这个电话来的真不合时宜。
有时候机会稍纵即逝,有时候细节改变一切;有些话在转瞬间戛然而止,有些片段却永远留在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