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椭圆形的木澡盆用一块砖头搁起一头,将脸盆放在低的一头,倒进脸盆水直到溢出来一些。今年和去年的变化是他坐到澡盆以后腿放不下了,得伸到澡盆外面去,而这样很容易将地板弄得水淋淋的。
关上门坐到澡盆里,刚从脸盆里捞出毛巾,外面老王就来叫开门。正格不想开门,就说马上洗好了。老王像是等不及,弄什么东西在门外挑门扣。
门被打开,老王跑了进来,手上拿着那把挑门扣的不锈钢直尺,他进来根本不是拿东西的,只盯着澡盆里的正格看。正格将毛巾放在两腿之间,拿起肥皂在干的身子上擦着。老王笑笑,又是那种莫名其妙的笑,他退了出去,给正格掩上门。
正格在睡觉之前潦草地做完了家庭作业,是组词和造句,他觉得太简单了。有一条“以为……但是”,他这样造了:我回家迟了,以为老王会打我,出乎意料,我没有挨打。但是,老王有些莫名其妙的表现。
将一个句子做得很长是水平,老师这么表扬过他几次,在课堂上还念过他造的造句。“莫名其妙”这个成语是刚学的,用上了觉得很妥帖,老王今天就是表现得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的事情还在接连发生,他在床上刚躺下,老王就跑到房间里来。房间里没有亮灯,影影绰绰地见他一手托着半边西瓜,一手来撩蚊帐。
老王以命令的口气说:“起来吃西瓜!”
正格仍然不想和他说话,只慢哼哼地做了个起身的姿态,见老王在床头柜上放下西瓜转身,他马上重新躺下。
老王转身只走了两步就又转身回来,拉过一张椅子坐到床前。
“你妈妈说你到河堤上去了,你是想赛猫了?”
正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所以连“嗯”一声也没有。
老王说:“你不是想赛猫,是想你哥哥了,你不说我也知道的。”
正格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就是想赛猫了,我没有想哥哥。”
老王说:“你瞎说,你就是想你哥哥了。我不相信你不想……”
正格急了,说就是没有。“他那时候根本不带我玩……我一点也不想他……”鼻子一酸,他竟呜呜地哭起来。
老王无奈地摊摊手说:“臭小子,没本事的人才为为难的事情哭。你哥哥正翔是不会这样的。譬如,他要养狗,我不同意,他敢和我吵,吵到我同意。这就是胆子,你没有胆子。你怕我,怕到不敢和我说话。”
正格一听老王这么说,厉声喊道:“我没有,我没有怕你!”
老王说:“好,好,好!你没有怕我才好,我不希望你怕我怕到像见到阎王似的。为这个你妈妈还和我吵。”
老王说完起身要走,正格呜咽着说:“你拿走你的西瓜,我今天不想吃。我以后吃西瓜要像你一样,吃半个!吃鸭蛋也不要和妈妈分一个……”
老王嘿嘿一笑说:“说来说去,心思还是在吃上。等你长大了,吃西瓜不是半个,是一整个;吃鸭蛋不是半只,是五只、六只,我一顿吃过二十只。”
3
上午上学的路上正格见到祁武,他在正格面前表功,说是他坚决不允许老子到正格家告状的,要是老子去的话,就揭发他偷单位东西的事。他老子在肉联厂,将大肠当腰带一样系着偷回家,高帮的橡胶靴里也经常放一两段猪里脊和三四个猪腰子。祁武说他老子不相信他有这个胆。
祁武一点也没有责怪正格昨天在河堤上没看管好他衣服,也没有提正格撸了他一把头发,倒是一副讨好的神情,央求正格在苏晴面前说明一下。说明什么呢?说明他老子并不敢打他,只是在他面前比画一下。
正格看到祁武有求于他,便问香精什么时候能给他,祁武说下午就可以,已经放在家里了。正格于是同意了去苏晴那里去说。
两堂课的课间正格都没有找到和苏晴说话的机会,他有点急了。苏晴总是在和几个女同学跳橡皮筋,他只能隔得远远地看着她。苏晴跳橡皮筋时也很好看,两个羊角辫跟着跳跃的身体摆动着。班上的男同学好像都喜欢苏晴,每次排座位时都希望和苏晴排到一起。祁武也痴心梦想过,在分座位排队时弯下膝盖,没用的,班上男生他个子最高,最后还是和班长坐了。班长李芸上学晚,老师每学期给她免一块钱学费。李芸坐在教室的后面像个家长,老师居然还培养这样的人做班长,真是让人想不通。
正格要趁没有同学在场的时候和苏晴说一下,被别人看到他找苏晴说话会被笑话的。正格最后是等在女厕所不远的地方才有了这个机会。但上课铃已经响了,苏晴急匆匆地要进教室。
正格对她说:“喂,你知道吗,祁武的老子其实不敢打祁武。”
苏晴不满地说:“喂是谁啊,是指我?”
正格看到她的指头在鼻子上,他有点心虚地说:“是的呀!”
苏晴说:“我知道是祁武要你说的,我看到他被打了。我哥哥也搞这一套,不吹牛要死吗?”
正格见苏晴都走到教室门口了,怕她说到教室里去,那样洋相就出大了。好在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中午放学路上祁武反复问正格怎么和苏晴说的,他甚至要正格说出苏晴当时的表情。正格只说苏晴听了以后点点头,再问也只是说她很相信地点了点头。
祁武一块大石头从心里放下来的样子,跳跃着跑几步,抬手然后一个飞踢。
下午他将香精带给了正格,给之前他要正格回答一个问题,身上什么地方感到特别胀。
正格并不在意祁武说的,他的兴奋点在到手的香精上。眼药水瓶子装的香精只有半瓶,祁武说做一碗八宝饭只要两滴就够了。正格进教室以后马上知道了香精短少的原因,祁武在苏晴的桌子上挤了不少。下午整个教室里弥漫着浓烈的香精味道,教美术的周老师进教室以后鼻子嗅了嗅,没有说什么。
放学后正格躲开祁武,回家放下书包,将香精瓶子找一个地方藏好,嗅了嗅,确定不会被家里人闻到。他写了一张纸条压在桌上,说他到街上去学雷锋做好事去,老师布置了写做好人好事的作文。
正格确实做了好事,他在到梁逸湾的路上帮了一个拉板车的,在后面卖劲地推了很远,以致他到河堤上时都大口大口地喘气。
下到堤坡,他看到昨天晚上见过的那个四眼。他手上夹着一根烟,并不去抽它,只是不时地弹一下烟灰。
正格还是蹲在那里看人家游泳,他的心里是在犹豫能不能下水。
四眼往正格这里跑了过来,到他面前也蹲下,问正格怎么不下去,是不会游,还是不敢下去。
正格说:“不关你的事。”说着他脱掉了衬衫并解开了长裤。
下水时正格知道四眼在看着他,他屁股坐在石头护坡上,一点点地往下挪。石头上有滑腻的青苔,水下面的石头也乱七八糟的,一脚深一脚浅,不小心就磕了膝盖崴了脚。这样的苦不吃过是不知道的。
四眼说:“你经常下水啊,知道小心。”
正格不想被四眼夸,被人盯着很不自在。水到胸口时他身子往前一跃游了起来。
“你怎么游狗刨?”
身后四眼的声音很大,正格不敢回应他,本来这种姿势就很丢人,被他这么一吆喝,别人会都盯着他,没准苏晴也会听到。狗刨式一定不是个好泳姿,他挺着的脖子有点酸,也不敢再往前游,刨了两下他转过身子。
四眼笑眯眯地盯着他,用手臂做了一个蛙泳动作,说正格应该学一下蛙泳或者自由泳。正格不理他,游到岸边以为能够站住脚的地方站下来,哪知道水还深,一脚踩了空。他紧张地两脚踩水,喝了口水以后身子立住了,他不停地踩着,惊喜自己竟然学会了踩水,原来竟是这么简单,自然而然地会了。
四眼有点不屑地看着正格,下决心似的脱了衣服,他将眼镜除下来,用背心很仔细地裹好塞在衣服里,伸胳膊踢腿地运动了一下,站到河里撩起水往身上泼了泼。
他问正格,青蛙在水里有没有看过,正格点点头又摇头,他知道四眼是说青蛙在水里怎么游的,他确实想不起来青蛙在水里游是什么样的。
四眼于是教正格怎么像青蛙一样地游,正格照他的样子游了两下,四眼说他蹬腿的姿势还是不对,又示范了一次。正格姿势被调整了还是游不了太远,都没有狗刨式游得远。四眼说主要是紧张,一紧张就会很耗力气,臂力也很重要,要锻炼,会越游越轻松。还有,要胆大。
正格有一阵子盯着四眼,除下眼镜以后他的眼睛好像有点斜。
四眼要正格跟着他游一气,说他会游在前面护着正格。正格相信了他的话,笨手笨脚地跟着他游了起来。使了吃奶的劲游了十来米,回头一看,岸离得远了,他从来没有游过这么远。他慌忙转身,他害怕起来,怕游回去的力气不够。
他往回游两下,四眼追了上来,扯住他的胳膊要他继续往前游。他挣扎着,喝了一大口水,鼻腔里也灌进了水,酸溜溜的,一直难受到眉骨。见他还是要往回游,四眼夹住了他的头,他的手刨了起来,刨得很快,眼前尽是水花。
四眼松开手时正格还往前刨了几下,闪到一边去的四眼踩着水,要正格用蛙泳的姿势往回游。正格非不听他的,依旧用狗刨式,气得四眼要过来抓他到河中央去。
正格怕四眼真的这么做,不敢再刨。改蛙泳游后只几下就觉得胳膊沉得抬不起、分不开。看看岸还离得很远,头也重了,脖子有抬不起来的感觉。
四眼教他没力气就踩水,腿可以像游蛙泳那样蹬,手不动,像抱人那样。
正格没有听四眼的,他想坚决不听他的,偏不像他说的那样。他装作没有一丝力气了,一动也不动,他要让四眼看到他沉下去的样子,他要吓唬一下四眼。
可他并没有能够沉下去,身子是漂浮的,他的耳鼓里听到了“怦、怦、怦”的声音,特别清晰,像正翔笔记里写的那样。他觉得自己放松了下来,手臂不再像铅一样了,脖子也不觉得是硬别扭着。头露出水面,见四眼已经游到了他前面一截,根本不在乎他要沉下去,一副见死也不救的样子。
到最后,他是拼尽了全身力气才游到岸边的,当他踩到一块石头上时,身子疲软,腿站不住,手抬不起来。
四眼在不远处撸着头发上的水,为他的所作所为辩护:“学游泳就得这样,这样才学得快。”
正格气得骂了四眼一句极为恶毒的话:“你家要死人啊!”
四眼的手不再撸头发了,在水里捞来捞去好几下,悻悻地说:“要是你这话在我妈死之前说,我今天不管你是不是小毛爷,都要饱揍你一顿。”
四眼为这句话生气,正格就觉得解气。他还没有恢复体力,踉踉跄跄地上岸,瞄了瞄四眼的衣服还在石护坡上,巴不得他衣服里的眼镜已经被人偷走。他抱上自己的衣服,钻到一处浓密的灌木丛里去换裤子,看看四下里没人,他把田径短裤脱下来搭在树枝上,快速地穿上长裤。上衣他不着急穿,开始拧裤头的水,水先是一下子被拧出很多,然后要用劲才能从指缝里再流出一些。最后要把裤腰的松紧带狠劲地拧,这地方藏水,很难晒干。
上了河堤,四眼已经在上面等他了。他手上拿着一个紫穗槐树枝做的晾衣架子,要过正格手上的裤子,撑在两根树枝做的十字架上,再用另外一根长树枝挑着,像打着一个灯笼。
正格高兴起来,学《白毛女》里面地主黄世仁的狗腿子打着灯笼讨债的样子,很滑稽地蛇行了几步,手还搭起凉棚望着前面。
四眼要正格溜一气,溜就是快跑的意思。“溜出汗来就刮不出水垢,就没白印子了。”
这个窍门正格还真的不知道,他于是打着灯笼溜起来,溜到身上汗津津地停了下来,他回过头看四眼,四眼在他身后并没有多远,他在疾步走着,像是要跟上他。
正格停下来等四眼,他现在觉得四眼并不是十分讨厌和犯嫌[3],他打量着四眼,他的长裤并不湿,不知道他怎么换裤子的。正格想大人的办法有很多,四眼回去也不会有父母打。刚才他说他妈妈死了,也不知道有没有爸爸。
四眼跑到正格面前站下,他掏他的裤兜,掏出一团皱巴巴的钞票出来理,居然有一张十元的大票子,还有一张五毛和两张一毛的。
四眼说等正格的裤子干了以后带他去冷饮店吃冷饮,正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四眼说,是他请客,好好地吃一通。
正格马上将“灯笼”收到面前来摸,裤子才有三成干,就怕还要等上半个小时。
太阳已经矮到了运河西边的树梢下面,快要到傍晚了。四眼好像也着急正格的裤子不干,在动着脑筋。他要正格将裤子穿上身焐,焐到晚上差不多就干了。正格摇头说不行,老王会在松紧带上摸一把,会被他发觉的。
四眼笑了,问正格:“你叫你爸爸老王?”
正格点点头说:“我一直这么叫。”
四眼说:“好,我再教你一招对付老王的办法。你回去一进门就喊热,打一盆水在天井里从头淋到脚,就说老师教的,叫冲凉。”
真是好办法,正格为马上能够去吃冷饮高兴,哪里还去想这方法是不是真行,是不是有不好的后果。他到堤坡下面找个厕所就钻进去穿上了裤子。小厕所很脏,臭得他不敢呼吸,憋得眼睛都发胀。
四眼又交代正格,这个方法是不得已而为之,只能用一次。大人担心的是下河游泳的安全,一定要将游泳的本事学好,那样才好。
去冷饮店的路上,正格跟在四眼后面想和他说些套近乎的话,人家都请他去吃冷饮了,该表示一下友好,只是想不出来说什么好。他也在心里想,四眼到冷饮店里会请他吃什么。会不会花五毛那张票子,要是只花一张一毛的就没有什么意思了,至多每人一根冰棒和一杯酸梅汤。花五毛就可以吃八宝饭了,他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