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太太接着道:“那女子高中的老师也不知给她们讲得是什么东西,把她能耐地,整天在嘴边喊着自由民主的,看见街上有罢工游|行恨不得钻进人群拉着横幅走在最前面呐喊,她小小年纪,又是一个姑娘家,懂得什么东西呀?……
这最小的维伦是个最不争气的东西,叫我糟心得很啦!……小赤佬,这么小就这么大的胆子逃学,伐好好读书,也不看看宁嘎老七,从东洋回来了还伐把他给比下去。老爷现在也是愈发偏袒四房了……”
王妈听罢叹了口气,想不到新的话安慰她了,该安慰的话从前都安慰过了,说得嘴皮子都快要长茧子了,她听不进去。只道:“孩子总是别人的好,太太看着人家的孩子好,人家还觉着太太的孩子好咧。”
喻太太也叹气,短叹长叹交替的,叮嘱王妈道:“明天记得去提醒一下那西医,叫他别忘了下午的时候再过来给静姝看看。还有……”喻太太顿了顿,“务必跟三少奶奶说一声,叫她记得去看看她小姑子。”
王妈道:“太太放心,我都记下了呢。老爷明天下午也能赶回来了,太太别忘了做些准备。”……喻太太点了头,继续喝汤。一碗热汤喝完了,喻太太嘴里没有再喊热了,准备上床歇息的时候,对王妈说:“你也早些下去歇息,明天一大早还要起来忙活。”
王妈心想,可不是心静或净了,就自然凉下来了么?收拾了汤碗退了出去。这夜的月亮跟个斜了角度放置的玉盘一样,照得一庭通敞清旷,草丛里有虫声唧唧地响,更衬得万籁俱寂。王妈陡然记起今天十二了呢,难怪这月亮要圆了,走着走着忽然慢下脚步,仔细一听,屋子里面嗡嗡地尚有人声,这么晚了,四姨太在和谁讲话?八小姐么?王妈见那窗子开了条小缝,便把耳朵贴了过去,听见八小姐静秋正道:“娘,为什么要做这些?”
四姨太道:“你听娘的就是了,你娘总是为你好的,你不是盼着你父亲给你从香港带宝贝回来么?你六姐这回病了,你父亲定然会把好东西先给她的,如果你父亲把最好的东西给了你六姐,你就跟以前那样不依不饶就是了,你父亲本来就更疼你一些,你一闹,我在旁边骂你,他就心软了,你六姐也会把东西让给你的。”
静秋道:“可六姐对我很好,平日里的好东西都让给我,每回祖母给她什么好东西她也会分给我的,我不想再跟她抢了,再说她这一次病得这么厉害,应该先得到最好的东西。”
“哪有不争不抢就能一直得到最好的东西的?”四姨太道,“我听说你爹这趟在香港拍下了不少稀罕的宝贝,都是宫廷里传下来的,比“喻瑞”里时行的珠宝稀罕了去……”
王妈心里狐疑:四姨太怎么知道身在香港的老爷都拍了什么宝贝?邵公馆那边的人给的消息?庭院里起了一阵风,吹得窗子呼啦两声响动,四姨太听见窗户响动便往这厢看来,王妈赶紧走开了。
四姨太望见窗户外面闪过一个人影,心中多少有些不安,就怕这些话被人听见了传到喻太太的耳朵里。那个人影怎么瞧着有点像王妈呢?
第二天一大早四姨太就起床了,唤了静秋起来,给她梳上两条小辫,吃过早饭,又在柜子里收拾了一通,之后领着静秋出门。
见是往她六姐静姝的房间去的,静秋奇怪道:“娘,你昨天不是还让我今天准备跟六姐抢好东西吗?你不是不喜欢六姐吗?怎么一大早就要带我往六姐房里去?”
静秋这时不过十岁而已,白白嫩嫩的皮肤就跟剥了皮的蒜白一样,圆圆的脸蛋十分水灵,且遗传了四姨太的聪明伶俐。
四姨太连忙捂住静秋的嘴道:“谁说我不喜欢你六姐了?你这娃娃知道什么?别乱说话。”
静秋便不说了。
霜如来给母女二人开的门,笑吟吟地请她们进去。碰巧,喻太太也在女儿的屋里,正坐在软沙发上,王妈站在旁侧,两人的视线都盯着穿衣镜边的一排珠帘。这时一阵沙沙的声响,皎皎扶着静姝从帘子后面走出来了,静姝足蹬一双白色的高跟鞋,鞋跟有一寸来高,穿了一身月白的旗袍,旗袍的滚边绣了枝月季,两只栩栩如生的蝴蝶在花里翩跹。这衣裳将静姝的身形衬得十分窈窕。
“太太,六小姐,四姨太来了。”
听见霜如的话,静姝视线一扫,看见一个风韵十足的妇人领着一个小女孩进了屋。待二人朝这厢走近,静姝忙招呼道:“四姨娘早。”四姨太身旁的静秋伸长了脖子歪着脑袋瞅着静姝,弯弯的眼睛里含着笑,欲言又止的,蹦蹦跳跳地踱到喻太太跟前道:“母亲早安。”
喻太太虽有些不喜欢四姨太,可对她的女儿静秋却好得像自己的孩子,这其中的原因便是静秋这小人精儿撒娇起来特别讨人喜欢,喻太太便把静秋搂到怀里逗弄,静秋这时又回头对静姝抛了个眼神,虽未跟她这个六姐打招呼,流转的光眸里已尽是俏皮的语言。
四姨太看着静姝,忍不住夸赞了一句:“咱们六小姐生得真好,穿什么都出众得很,怎么打扮都不会落了俗套。”说时观察着喻太太和王妈的神情,没有什么不对劲的,昨晚应该不是王妈吧,或者王妈只是路过没听见她们说话?
喻太太听了四姨太的话轻轻扬起唇角,对静姝道:“转过去让我瞧瞧背后。”
静姝便转过去。
正理着静姝头发的皎皎笑道:“等到五小姐生日那天,我让六小姐的头发自然垂下,中间分条路子,两边编拧起来,用只钻夹绾在脑后,再给六小姐配上一对串珠耳环,戴上一条珍珠项链,太太觉得怎么样?”
四姨太一听,心里恍然道:哦,原来试的这身衣裳是要在静思的生日宴那天穿的;这静姝病了才好,昨天还听说没力气呢,静思的生日在十五之后,这不还有几天吗?怎么就这么着急地一大早便在试衣裳了呢?不待喻太太回话,四姨太便道:“静思的交际圈子广泛,生日那天肯定会来很多朋友,这可是一个非常好的跟人交往的机会呐,静姝也不小了,这次生日宴上可以结识一些朋友,生日宴后就可以好好打扮打扮出去拓展自己的交际圈子了,静姝被太太教养这么得好,以后啊,肯定会和静思一样成为咱们上海的名媛。西方的姑娘们都是从十六岁开始社交的,静姝现在也是这个年纪,这刚刚好呢。”
喻太太笑道:“跟我们那时比起来,现在的年轻人的思想真是开放许多了去,从前的姑娘家都是呆在闺阁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现在都流行让姑娘们出去交际了?……我觉着吧,姑娘家过于抛头露面总是不好的,静姝还小,这十六岁生日还没过呢,况且静姝的个性跟静思不同,她不适合出去交际,也没有静思的口才和能让那些卓越的男人们竞相关注追求的本事,老实说,她没有上流人物的太太命,要知道,那最上一层阶级的上流人物,我们这样的家庭尚且高攀不起的。”
喻太太说罢又看向皎皎斥道:“谁说这衣裳是你小姐要在五小姐生日宴上穿的了?你这丫头真是嘴快,我让你小姐试衣裳,你就以为是在五小姐生日宴上穿了?”
皎皎心道:不是太太你亲口说过的吗?说你为六小姐定制的、在五小姐生日宴那天穿的旗袍早上被“丽裳”的人送来了,“丽裳”的人还在家里等着,你让六小姐先试试看合不合身,不合身的话再由“丽裳”的人带回去改。
当然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皎皎忙委屈地道歉:“对不起,太太,我猜错了。”
静姝不知道喻太太为何矢口否认,这件旗袍在什么场合穿有什么要紧的么?不过她听出喻太太前一番话是在回呛四姨太,而语气里仿佛还有暗暗反讽那五小姐“静思”的意味。
四姨太脸上微现尴尬,卸下腕上提挂的手袋,马上缓了尴尬的情态对喻太太赔出笑脸道:“光说话我都差点忘了,我给静姝带了东西来的。”便从手袋里拿出了一个盒子,盒子上面挽着蝴蝶结丝绦,包装甚是精美。
皎皎见上面有洋文,凑过来道:“呀,四姨太又来送舶来品了吗?”
霜如瞪了皎皎一眼,皎皎没看见,依旧喜道:“这回又是什么宝贝?上次四姨太送给六小姐的一双法兰西皮鞋,六小姐喜欢得不得了,宝贝得都没有穿几回呢。”
王妈看看皎皎,又看看喻太太,喻太太脸色有些变化了,也不继续逗弄怀里的静秋了。静姝自然也察觉到了其中暗流,亦看着皎皎,心中暗道:这个心直口快的丫头。舶来品对喻家这样的人家来说并不稀奇,只怕独独四姨太送的这舶来品对于六小姐有特别的意义。
四姨太这回眉梢飞扬道:“静姝喜欢就好,我就怕静姝不喜欢呢。”
静姝道:“四姨娘对我太好了,我也没有东西回敬四姨娘的,总是受四姨娘的恩惠,我都不好意思再收了,这些东西四姨娘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喻太太接过话道:“对的青芝,好东西你就多给静秋留着点,都给了静姝,你自己的女儿该说你这个亲娘偏心了。”
静秋眨眨眼睛对喻太太道:“母亲,我不会的。”
四姨太道:“静秋还小,哪用的到这些。”说着把盒子打开,一缕香气随之幽幽地飘出来,四姨太道:“CHANELNO5香水,老四认识的一个法国佬送的,据说还是个什么公爵的,我前几天不是回邵家去喝老二女儿的满月酒吗?碰见老四了,老四说这都是女人的香水,他用不着,便送了我一些,玉芳那天走得早,他们姐弟俩没碰着,他又叫我给他三姐玉芳捎一些。我自己也用不了那么多,过期了不就浪费掉了。”说时不住用眼睛留意静姝的神色,不想她此次听到邵四时的脸色竟如此平静,倒是太太的脸色不太平静了。
静秋盯着静姝,眼珠滴溜溜地转,插话道:“四表哥还带了个美人儿回家,五表哥和六表哥都说那美人是他的,girlfri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