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佩玖随容子修、容舜华一道,前往昆仑山吊唁。
换了身素服的容佩玖踏上昆仑山山径,举目而望,与龙未山上紫竹、青竹和古树构成的一片娇绿葱郁、青枝翠蔓不同,昆仑山上是大片大片的杏花林,花海如云,层层叠叠团绕树枝上。那一团团素白似雪,恰好应了眼前的景,昭示着整个昆仑山漫天的悲恸。
一排排白幡在风中翻动,褚清越身披孝服,跪在灵前。
长久以来,褚清越在她面前一直是一副谑浪笑傲,神采飞扬的样子,这是她头一次见到他悲切的样子,眉心成川,面上覆了一层白霜般沁出透彻心扉的寒冷。
失去至亲的哀痛,她也曾深有体会。褚清越刚出生便失恃,想来幼时定是受到父亲加倍疼爱的,如今慈父暴毙,又怎会不心痛到无以复加。
她并未随容子修与容舜华一道离开,容子修离开之前,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停灵七日,她便远远地陪了他七日。
第七日,立衣冠冢。立完衣冠冢,褚清越正式成为褚家第贰拾肆代宗主。
第八日,他约她于杏花林相见。
月朗星稀,月光如流水一般,铺泻在杏花林上,树枝上的杏花和落在地上的杏花俱是白皑皑一片,让人有种仿若置身深冬雪地的错觉。
容佩玖站在杏花林中,闭眼感受微醺的花香。
有人踩着一地的落花而来。
容佩玖转身,月光洒在他如玉刻就的脸上,让他白日冷峻的眉眼带了些柔和。
“节哀。”千言万语,最终脱口而出的只有这么一个词。
她一张俏脸上全是忧色,他心头一暖,“我已经好很多了,你不要担心。”
她思忖再三,终于还是问道:“你父亲,为何这般突然就……”
他径直走到她身前,伸出手将她头顶的落花一瓣一瓣摘去,接着,又将她肩上的落花轻轻拂了下去,“我父亲,多年前为人所伤之后,一直重伤缠身,药石不治。”
她一惊,猛地抬头,“进阶礼上我曾见过褚宗主,看上去并无一丝病容。”
他继续慢条斯理地拂她身上的落花,“他不愿外人知晓,平日全靠些丹药在苦苦强撑,很是辛苦,就这样撒手也算一身轻松了。”
“我听闻你父母鹣鲽情深,你父亲一生心系你母亲一人,深情不悔。如今他二人定然已在另一个世界重逢,重续前缘。”
他唇角微扬,伸出手来摸摸她的头,“身死魂灭,一并消散的还有情缘,再无可续之日。这道理,黄毛小儿都懂。”
她拂开他,“我是在安慰你!”
“好,好,好。你说得对。”他让步。
“父亲去世后,只要想到他生前的种种不易,我便会心痛难遏。我常想,身死后魂便真的灭了么?身死魂灭,不过是活人的论断。是与不是,总要试过才知。活人又不曾死过,如何就能断定死后成空?”
他双手抱臂,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如此,这便是个终生无解的悬案?”
她摇头,“也不是,等我死了,自然就知道答案了。”
他变了脸色,“整天胡思乱想些什么!”
“这怎能叫胡思乱想!”她伸出手接住一瓣落花。
“呆九。”褚清越沉声唤道。
“嗯?”
他犹豫了片刻,开口:“你可怕我?可曾厌恶我?”
她一怔,有些猝不及防,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四年前,你见到我那样……有何想法?”
原来他问的是他的异瞳。
“没什么想法。但是,有一些高兴。”她如实答道。
“为什么高兴?”
“你总是呆九呆九地叫我,我终于可以叫你褚妖怪了。”
褚清越无奈地笑了笑,“就这样?这样一个异类,你就不怕?不厌恶?”
“你莫非忘了,我在龙未山也是人尽皆知的异类?我厌恶你岂不是厌恶我自己?”她皱眉,犹豫了一瞬,小心翼翼说道,“你不要自卑。人言虽可畏,不去理会便好。”
他低声轻笑,眼神柔软,“我无所谓,也不惧人言。除了你,这世上知道此事的不过二人,如今均已作古。或许,还有一人也已知晓。”
“已作古的是你父母?还有一人是谁?”
“我的仇人,杀父之仇。”
她惊:“这人是谁?”
“千寻芳。”
“不死城城主?!你父亲与他有何过节?”
褚清越颔首,“此中牵扯过于纷繁复杂,以后再告诉你罢。”
他从识海取出一物,交到容佩玖手上。
他递过来的正是当日从阳领主手中夺来的那根魔言杖。容佩玖接过魔言,扫了一眼,仍是那根通体黑亮透彻的骷髅杖,外表大致与当初一样,只骷髅头的眼眶中嵌入了两颗赤色的珠子,仿似为骷髅头点了睛。
“这珠子是?”
他不答,只让她把魔言收好。
正要继续问,却听到他万般柔情的一声。
“阿玖。”
这一声太过突然,她如遭雷击,心尖处不停颤抖。
“你抬起头,看着我。我有话要问你。”他的声音柔软得快要滴出水。
容佩玖抬起头,望向他一双深邃沉远的眼眸。他的眼中星光隐耀,似有一团巨大的漩涡,将她的目光吸了进去,抽不出来。
“我心悦阿玖久矣,阿玖可也心悦于我?”
有如更重的一击向她的心头袭来,她只觉得呼吸有些急促了起来。
他走近一步,修长如竹节般的手轻轻抚过她的眉梢,“眼下有一桩要紧的事,阿玖如心悦我,那便好办,如不心悦我……”
她抓住他停在她眉梢的手,“会如何?”
他盯着她,“阿玖先告诉我,是否心悦我。”
她垂下眼眸,点了点头。
他趁胜追击,鼓励道:“我要听阿玖亲口说出来。”
容佩玖深吸一口气,迎向他紧逼的目光,“我心悦你。”
他紧锁多日的眉川霎时舒展开来,眼中有流光溢动,嘴角高高扬起,“自你我相识以来,这是阿玖说过的最动听的话。”
容佩玖心下还惦记着那桩要紧的事,“到底是何事?”
他捏捏她的耳垂,“煞风景。”却也不再卖关子,“父亲临终之前,除与我说了过往之外,还透露了一件事。在那日的进阶礼上,他曾与容子修立下口头之约,与龙未山结秦晋之好。容子修,想将你大姐许配于我。”
她眼神暗下去几分,“自小,伯父便总将最好的给大姐姐,伯父自来欣赏你。”
他握紧她的手,寒热交错,冰冰凉凉的是她的,温暖如火的是他的,“虽未正式交换信物,总归口头有约,稍有不慎,昆仑山与龙未山就此交恶也说不定……”
她心中一口气堵得发慌,“那你何必……”
他打断她,豪气冲天,“若阿玖心悦于我,纵与龙未山交恶又何妨!父亲不知我心中所想,自以为替我找到良配,在我心里,最好的只有你。容子修那里,管他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关我何事?我要的,一开始就只有你,以后也只会有你。”
陌生的甜意一丝一丝的萦绕心头,一圈又一圈,层层包裹,把她的心裹成了蜜糖一样的一团。她的人生,昏暗而晦涩,除了失望还是失望,除了误解还是误解,少有让她觉得欢欣喜悦的事。因此,她是直到此刻,才真真正正感受到了何谓发自内心的喜悦。
她的情绪高涨起来,一扫之前的低靡,笑意盈盈的,脸颊上绽放两颗浅浅的梨涡,“褚清越与容舜华,一个如玉公子,一个绝代佳人,嗯,实乃天作之合也!”
他挑眉,“天作之合?”
她笑容加深,那两颗梨涡也随之变深,“世人定是如此以为。”
他长臂一扬,将她揽进怀,另一只手托起她的下颌,“世人非我。”蓦地一低头,唇覆上她的。
容佩玖僵在他怀里,浑身的感觉和知觉全集中到了那一处地方。他的唇灼热滚烫,贴在她的唇上,像要把她的唇融化成水。他在她唇上扫了一圈,所及之处,有酥酥麻麻的感觉蔓延开来。
她咬紧牙关,他从她的唇上离开,温热的鼻息喷在她脸上,“别闭得这么紧,把嘴张开。”他鼻音厚重。
她檀口微张,他的舌头从隙缝间钻进来,肆掠一气,搅得她天翻地覆。迷乱之际,她的手覆上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如万马奔腾,不可阻挡。
一阵一阵的杏花香混合着他身上清冽的淡香随细风向她袭来,她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她终究还是忘了问他,对魔言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