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鸣的闹鼓声庄严浩荡地涤荡过永乐城的大大小小每一条街,诗云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余,连薨遥接汉,飞观迥凌虚,都不能形容永乐城当今的盛况。
鼓声远扬,坊门开启,京城的人们又开始了一天的繁忙。清晨的阳光一层又一层铺洒在宫殿的石阶上,殿角嘲风肃然望天,朱墙翠瓦熠熠生辉。
每逢旬日,百官放衙,宫苑寂寂,本该是清闲自在的好时光,可惜世上总有人些,命中注定无法享受哪怕是一日的休息,一个是大周的皇帝,一个是伺候皇帝的人。
道理也简单,皇帝不休息,自然需要人伺候,下人们也就没了空闲享乐。
这日的晴空朗朗如有日月神羲和照拂,苍穹如洗,白云若莲,太阳的光辉穿梭在宫苑石榴叶的空隙间,树影在台阶上随风舞动,有意无意地扫过在甘露殿外候着的宫女的绣鞋边,本该在殿内伺候几人都规规矩矩地低首立在那里,面上却带着若隐若现的无奈。
甘露殿新来的宫女,望着树影盯了一会儿,瞅瞅身旁的两位姐姐都不说话,自己却已憋不住,小声嘟囔了句:“这几日,上官美人来甘露殿太勤了,还不让我们宫人伺候,可把我们闲坏了。”
她旁边一位稍显丰腴的宫女听了,忍不住提醒道:“若兰,贵人们都在殿里,少说些闲话吧。”
那位年轻的宫女见姐姐不但没回应,还责怪自己,竟不依不饶起来:“小婢说的是事实,姐姐想,咱们这都是第几次在甘露殿外站着了?咱们又没做错事,为何要罚站?这还不如小婢之前在浣纱坊涤娘娘们的衣裳呢!”
那姐姐听了连连摇头,正欲劝慰她几句,却见殿门砰地一声被人从里面推开,刘公公眉头紧皱,一挥拂尘,抬脚大步走出,随手将门阖上,抬眼来回瞪着左右两位宫女,压低了声音,恨铁不成钢道:“这都是谁教的规矩?竟敢在主子背后议论,这是皇宫,不是菜市口,你们都活腻了吗?”
一众宫女连忙跪下求情,大家都知道刘公公面恶心善,好生认错便不会重罚,谁知若兰是个极不懂事的,非但没跪还将身旁的姐姐拉起来,满脸疑惑道:“是小婢犯了错,刘公公罚小婢就是,与姐姐们有和干系?”
刘公公一瞧,果然是个刁蛮难驯的丫头,冷哼一声道:“好,那咱家就替皇上好好教你规矩,跟咱家走!”
若兰低眉顺目,客客气气地道了声是,头也不回地跟刘公公走了,姐妹们面面相觑,以为她会有何不测,却不知若兰心里早就乐开了花,能离开这罚站了两个时辰的大殿,她比谁都高兴。
刘公公自然也瞧出了这丫头的心思,走在前面恶狠狠道:“你就趁现在高兴吧,之后有苦头给你受。”
若兰却不急不怕,加快了步伐与刘公公并肩而行,语气甚是轻松:“公公有所不知,小婢为了混出头,之前在宫里吃了不少苦头,不知公公的苦头会不会好受一些。”
“你这嘴贫的——”
刘公公瞪了她一眼,继续往前走,若兰却来劲了,知道刘公公在宫里呆了五十多年,阅事无数,便不停缠着他问东问西,忽然八卦心起,脱口一句:“公公,你看陛下和上官美人恩爱如此,如胶似漆,大周哪个妃子能像她这样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幸得帝王之爱,真是上官美人的福分啊!”
刘公公瞥了眼着天真无知的丫头,暗暗摇头:“这算什么万千宠爱?只能说你太没见识,当初夏皇后那才是真的宠冠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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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兰思索了片刻:“夏皇后?就是那个被先皇赐酒而死的妖妇?”
刘公公望着没有一丝霾霭的天空,凝神久久,长叹出一口气:“被帝王所爱,不知是福,还是祸啊。”
回首三十多年前的那天,永宁坊一片喜乐,大红的喜轿伴着喧嚣的锣鼓从金城坊一直走到宫门前,夏家的长女夏妍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地嫁入宫中,她的地位从一开始就不同于别家的秀女,因为她是当今太后的亲侄女,也是皇帝御选的妃子,这红妆的待遇也是为她一人而已。
宴散,夜深,她怀揣着天下少女对帝王的好奇与忐忑,被一把泛着冷光的玉如意揭开了殷红的头盖。
可她看到面前的人不是她的夫君,而是一个战战兢兢的奴婢,她说话时一直低着头,慌慌张张,语无伦次,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不知是在哭眼前的良人,还是哭她自己。
她说,皇帝忽然有要事,要紧急出宫一趟,估计很晚才会回来,让她早些歇息。
夏妍取下自己鲜红得有些刺目的头盖,看了一会儿,才轻声问道:“太后知道这件事吗?”
听了夏妍的话,那宫女竟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手里攥着夏妍的嫁衣,杏眸含泪苦苦哀求:“奴婢只是一个小宫女,请姑娘手下留情不要责罚奴婢!”
夏妍见她这副可怜模样,于心不忍,叫她退下了。
她将自己满头的金银首饰一件一件取下,对着铜镜披散下乌黑如墨的长发,她以为今晚不会再见到白日里与自己对饮喜酒的郎君了。
却不曾想,在她准备合衣入睡的时候,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从殿外闯了进来。
多年后,夏妍想起来,方知那一刻,是这场噩梦的开始。
他闯进来,未有过多的解释,理所当然地上了夏妍的床榻,满身的酒味侵袭而来,夏妍稍稍捂住口鼻,将他往旁边推了一下,不知是因为他满面桃红,又或是模样滑稽,夏妍忍不住笑出了声。
李云初觉得奇怪,翻身看着她问:“你笑什么?”
夏妍这才发觉此人虽醉,却还未丧失神志,便诚实道:“臣妾听说皇上有急事在身,连夜出宫,却没想到是去喝花酒了。”
李云初听出了她是在打趣,起身将她抱入怀中,上下打量了半刻,才道:“盖上盖头朕还以为是什么绝色佳人,没想到陈太后为朕找了这么个破相的千金。”
夏妍听出他是在嘲笑自己的胎记,慌忙用手盖住,嘴上也不饶人:“臣妾也未想到,陛下在殿上庄重得体,私底下竟是个不可救药的酒鬼!”
李云初手中攥紧了拳,却没有发作,而是装腔作势地将夏妍按在了床上,一边扯她的衣服,一边戏谑道:“夏姑娘没睡,是在等朕圆房吗?”
他举动突然,夏妍一开始还紧紧护着衣物,听他这么一说,反而停止了挣扎,李云初以为她是欲拒还迎,却听那冰清玉洁的姑娘柔声道:“陛下是不会同臣妾圆房的,因为陛下打心眼里厌恶臣妾,不是吗?”
李云初身体一僵,好似被人看穿了心思,停止了那番动作,板着脸起身要走,却被夏妍拉住了:“宫中皆是耳目,陛下来了又走,明日又该如何向太后交代?”
李云初这才发觉,眼前这个看似直率单纯的女子,心却如一面镜子,比谁都明白。
夏妍挪了地方,李云初重新坐回她身侧,李云初想或许这个女子有别的价值,于是动作温柔地轻抚她的发梢,附在她耳畔悄声道:“只要你听话,你想要什么,朕便可给你什么。”
夏妍听罢却苦笑一声:“既入宫,嫁作君妇,臣妾只想与陛下以心换心。”
夏妍明白从入宫的那刻起,她就该断了那些奢念,只能做合乎身份的事情,自由于她,已是遥遥无期。
李云初沉吟良久,目光深邃地盯着她,似要在她脸上盯出个窟窿:“是你想要朕的心,还是夏家想要?”
夏妍知道他的顾虑,乖顺道:“这是臣妾一人的心愿。”
如果现在不能和李云初处理好关系,接下来宫里的日子一定更加难熬。
“妄想!”
李云初站起身,猛然甩开她,夏妍被重重地摔在了床角,肩部传来一阵剧痛,但她还是佯装镇静,挣扎着坐起身来,与他平视:“为何?”
看着夏妍的迷惑的眼神,李云初竟不敢与之对视,将脸侧向一旁,避开她的视线,一字一句道:“因为你是女人。”
“朕不相信任何女人。”
夏妍却没有追问原因,只是平静地起身,从背后轻轻握住李云初的手,声音诚恳:“要怎样,陛下才能相信臣妾?”
李云初没想到她会如此执着,便故意刁难:“除非,你能帮朕摆脱太后。”
太后陈湘是夏妍的姨母,夏妍嫁入宫正是她的主意。一是作为砝码,稳固夏家在朝野的权势,再是作为太后的耳目,来继续控制和左右身为皇帝的李云初。
李云初以为像她这样的弱女子,无论如何,绝不可能背叛自己的亲族,他这样说,只是希望她知难而退,离自己远点,可夏妍却有其他打算,她目光诚恳而坚定地望着李云初,郑重地说了一个字。
“好。”
很多年后,李云初还会想起夏妍那时的神情,坚强又决绝,就像一树傲雪独放的寒梅。
他有的时候会想,如果自己能早些遇到夏妍,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那样他一定会倍加爱护她、把天下美好的一切都献给她,又或许,不管多早遇到夏妍,他都只会如今生这般糟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