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爸爸(1 / 1)

“小一。”

韦一茫茫然睁开眼,看到父亲正笑着戳他的脸蛋儿,“小懒虫,还不起床啊。”

韦一呆呆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抹笑颜竟觉得心口撕裂一般地疼。

“小一快起来呀,早饭做了你最爱吃的椰子粥,再不起来要被你爸吃没啦!”

韦一慌忙回头,看到母亲掐着腰冲他微笑。身体忽然被父亲抱起来,韦一整个人趴在他怀里,愣愣地回不过神来。

韦大抱着他走到妻子身边蹭了一下,“妹子,你别总在孩子面前损我,威严都要被你扫没啦。”

韦一妈翻个白眼,举着炒勺拍他脑袋,“你有个毛的威严,赶紧带小一吃饭,我们得出门了。”

韦一被父亲抱到餐桌,勺子递到手边的时候脑子都是蒙的,韦大看看他,弹了他脑门儿一下,“小子,发什么呆呢?”

“爸爸……”韦一忽然放下勺子,几步冲到父亲面前,哽着声音大喊,“爸爸!”

韦大吓了一跳,赶忙弯腰抱住他,“干嘛呀这是?”

“我、我梦到你……和妈妈……还有小姨他们……他们……”韦一颤抖着说着,抬手死死抓住父亲完好无损的手,“吓死、吓死我了……”

韦大失声笑了笑,把孩子抱回桌前低头亲了他一下,“好啦,做梦而已,别怕,”男人说着后退一步,笑道,“小一在这儿好好吃饭,爸爸妈妈出去一下,你在家要乖乖的哦。”

“别、别走,”韦一看到父亲转身,吓得赶紧跳下椅子追过去,“不要走!”

可身子忽然被定住,动弹不得,周围温暖的日光忽然消散不见,眼前一下子黑下来,一丝光亮也没有。韦一惊恐地看着父亲越走越远,走到母亲身边,回头朝他招手。

“我们走啦,小一自己一个人,一定要好好的啊。”

“不、不要……”韦一瞪大眼睛,慌乱地大喊,“爸爸……妈妈……你们不要走,不要丢下我啊!”

可那两人终于还是转过身,在黑夜中一点一点地消失了踪影,冰冷的夜幕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撕心裂肺的呼唤在绝望地回响,他朝着父母离开的方向伸出手,拼了命要追过去,却一步也动弹不得。他不知道自己呼喊了多久,挣扎了多久,只觉耳边朦朦胧胧地掠过许多奇怪的声响,在空茫的黑暗里一遍遍穿刺他的耳膜,他害怕地想抱住自己,身体却根本不听使唤,只有右脑钻心刺骨的疼痛提醒着他,他还活着,还在这残酷的世界里挣扎着呼吸着。

直到有个声音模糊地传来。

“不行,这孩子伤得太重了,就算醒过来也很难恢复了。”

“还没找到吗?他家里人一个都没了?”

“刚刚又来了一批人,没人领这孩子啊……”

“他的脸也毁了……这根本没法认啊!”

“还好命保住了,不过以后可能……唉。”

“李院长,就是这个孩子,没人来领,这几天可能就要醒了。”

“啊,这脸怎么……被砸坏的吗?”

“嗯……不知道醒过来会怎么样,交给您院里可以吗?”

“可以可以,哎,这么小,才五六岁吧,可怜啊……”

剧痛的身体似乎缓和了不少,那些纷繁的影像在脑子里狂乱地闪过,却又渐渐消散不见,韦一在黑暗里站了很久,很久,久到有天他忽然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为什么要一动不动地守在这里呢?

是在……等谁吗?

可是……究竟在等谁呢?

“小家伙,”那个有些熟悉了的温柔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李院长答应收你了,她人很好,那家福利院也很好,他们会好好照顾你的。”

喃喃的,韦一不由自主地低声开口,“爸爸……”

那声音愣了一下,像是有些惊喜,“你能说话了?!”然后又渐渐远离,似乎急忙地跑走了,“小林!帮我看一下孩子,我马上回来!”

耳边又乱哄哄地吵闹了一会儿,眼前的黑暗也有些朦胧了,似乎有光透了进来,韦一感到沉重的呼吸渐渐变得轻缓,他费力地吸了几口气,一点点地,努力掀开了眼皮。

入眼的,是一个男人清俊的轮廓。

“果然醒了,”男人微微笑着,伸手探探他的额头,“不烧了,恢复得不错。”

“骆医生,那我们走啦?”一旁护士模样的两个姑娘朝他挥手,“您可别再熬夜啦!”

“知道了,小孩儿醒了,我也能早点回去了,”男人起身给她们开门,笑了笑,“最近辛苦了,明天下班请你们吃饭。”

“哟,骆医生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不娶何撩,您再这么冲我们笑,小林可就彻底完蛋啦。”

“喂!胡说什么呢!”一旁叫小林的护士赶紧拉过另一个,匆匆道别,“骆医生你别听她胡扯,我们……我们走了哈!”说罢砰地关上门逃窜了。

留在原地的男人笑着摇摇头,转身回到病床边,弯下腰顺了顺小孩干燥的头发,“小家伙,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疼?”

韦一呆呆看着他,一动不动的。男人又问了他几句,小孩儿一点反应都没有,眼神是直的,就那么目无焦距地盯着他。男人看了他好一会儿,像是想到什么皱了皱眉,然后抓过一旁的椅子坐下,朝孩子伸出一根手指头,“哪,小家伙,这是几?”

韦一直愣愣的目光下意识朝那根手指头看过去,眼睛慢慢地眨了一下,张了张嘴。

男人眼中一喜,赶忙朝他晃晃手指,“来,告诉叔叔,这是几呀?”

小孩儿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咕噜声,像是想说话,却张着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男人目光晃了一晃,终于收回手,看着他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能告诉叔叔吗?”

韦一微微歪了下脑袋,目光仍是茫然,却忽然哑着声吐出一个模糊的音节来,“B……”

男人赶忙凑过去,“什么?”

上下嘴唇轻轻碰了一下,终于费力地说出一个字,“爸……”

“啊?”

“爸……爸……”

男人瞳孔一颤,心里微微疼了一下,不由地伸手握住小孩儿伤痕累累的手,轻声哄他,“我不是你爸爸,我是这里的医生,你可以叫我骆叔叔。”

小孩却是缓慢地摇摇头,固执地叫他,“爸、爸。”

男人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是叹了口气,弯腰给他提了提被子,站起身来,“你先好好休息,我该下班了,明天再来看你哦。”

可还没走出一步,衣服忽然被人拽住,男人回头,看到小孩子惊慌地瞪着眼睛,死死拽着他的衣角,手指头打着颤。男人抿了下唇,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不忍心,又坐回原位冲他笑笑,“好好,我不走,你别怕。那你再睡一会儿,我在这儿陪着你好不好?”

小孩儿像是没听懂,仍是死死抓着他的衣服,目光里全是恐慌,男人心里揪了一下,想到第一眼见到这孩子时那血淋淋的模样,心绪更是复杂,便俯身轻轻抱了抱他,安慰着说,“乖,睡吧,叔叔在这儿陪你,哪儿也不去了。”

被抱住的孩子呆了一呆,抓着衣角的手松开了,反倒是慢慢抓住了男人的手,一点点抓紧了。

男人直到小孩儿再次沉睡过去才准备离开,可要抽回手才发现被这孩子抓得太紧,根本抽不开,他盯着那干瘦的小手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是叹了口气,拨了个电话过去。

“王妈,我是文轩……嗯,我还在医院,您给我送饭过来吧,还是那个病房。”

那边传来一个中年女人担心的声音,“二少爷,老爷最近心情不太好,您可别惹他生气啊。”

知道对方暗示什么,骆文轩只好耐着性子解释,“您放心吧,我就是照顾照顾他,这孩子一个家人都没了,怪可怜的。”

又说了几句挂了电话,骆文轩想了想,又给另一人打过去,“李院长,我是骆文轩……哦,就是之前和您说的那孩子,他今天醒了,只是……”顿了一顿,骆文轩有些犹豫,“好像……脑子的确是出了些问题……哦不是,有回应,能说话,就是反应有点慢……对,交流没问题的……好,那您明天过来?成,谢谢您啊。”

等对方承诺一定会过来,骆文轩松了口气,低头看着沉睡的孩子半晌,伸手轻轻给他拂开凌乱的发丝,“小家伙,你……是不是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我给你起个名字怎么样?”低头想了一会儿,他又说,“我也不知道你姓什么,就起个小名吧,就叫……就叫小一怎么样?我得先教你认一下数字,就从一开始吧。”

小孩儿安安静静地睡着,听到他的轻声低语,抿了抿嘴巴,喃喃叫了一声,“爸爸。”

骆文轩笑笑,又有些心疼,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一下小孩丑陋狰狞的半边脸,然后趴在他身边低声说了一句,“小一,晚安。”

天色逐渐暗了,月光透过窗户映照在韦一苍白的脸上,他似乎梦到了什么,嘴角微微勾起,又垂落下来,像是想哭,却又忍耐着慢慢平静下来。

第二天骆文轩睁眼的时候就看到韦一那似哭似笑的表情,那模样配着他那张毁了一半的脸,看着实在是有点难看。正心疼的时候,小孩子总算是醒了,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爸爸。”

骆文轩无奈,也懒得纠正了,抽回麻了一晚上的手笑道,“小一早上好。”

韦一歪歪头,像是有点儿茫然,骆文轩伸出一根手指头在他眼前晃了晃,微笑道,“哪,这是一,是个数字,也是小一的名字哦。”

韦一眨了眨眼睛,唔了一声,骆文轩笑笑,站起身来,“小一今天要见客人,是个老婆婆,见面了要打招呼,婆婆才会喜欢你,知道吗?”

韦一听得有点迷糊,但还是点了点头,跟着念了一句,“婆婆,打招呼。”

“对对,就是婆婆,就是打个招呼,”骆文轩挺高兴,心想这孩子虽然傻里傻气的,倒是挺会抓重点,“小一身子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小孩儿呆呆看他,仍是跟着念,“不舒服。”

骆文轩有点儿无语,敢情这家伙只是跟着念呢?看来不只是要教他认数字,要教的可多了。他扶他坐起来,让护士送来早饭,一边喂小孩儿一边说,“好吃吗?”

“好吃。”

骆文轩闷声笑,也不知道小孩这句到底是跟着念呢还是真的好吃呢。

“骆医生,李院长来了。”

骆文轩点点头,最后给韦一喂了一口,“请她过来吧。”

没一会儿就来了一个身材微胖的女人,看着五十来岁,鬓发微白,目光很温和,她看到韦一坐在床上先是一愣,赶忙走快了两步,惊讶道,“这还好啊,当初听您说的,还以为这孩子要废掉了呢。”

骆文轩回答,“是啊,比我想象中好一些,能认人,就是反应有点慢。”说着他弯下腰朝韦一晃晃手指,“小一,这是几啊?”

韦一随着他摆动的手指歪了下脑袋,眼睛眨了眨,不确定地小声说,“一……”

“嘿!”骆文轩惊喜地看他,“还真记住了!”

李院长在一旁笑道,“您这是给他起名字了?”

“是啊,就起了个小名,让他自己好记一点,”骆文轩回头,看着李院长诚恳道,“以后就得麻烦您多照顾了。”

“客气了,骆总每年给我们捐款那么多,二少您也经常来看孩子,我谢谢你们还来不及呢。”

“哎,我爸也真是,能资助儿童福利院,怎么就不能让我领养他,他这样子被欺负怎么办……”

“二少你年纪轻轻的,拖着个小孩子多不好看,骆总也是为了你好嘛,”李院长过来冲韦一笑了笑,“您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于是就这么定了下来,接下来一个月骆文轩天天陪着韦一,教他认数,教他认字,又教些七七八八的东西,等到韦一身体完全康复的时候,差不多已经能完整说一句话了,不过仍是说得慢,也要反应半天才能回话,骆文轩有耐心等他回应,每次进步一点就奖励他一些好吃的,跟训练小狗狗似的。

“小一,十四前面是几啊?”

韦一习惯性歪了下头,伸出十根手指头数了半天,再抬头傻笑,“十三。”

“答对啦,”骆文轩给他掰一瓣橘子,把孩子抱到腿上晃了晃,“不过昨天教过你了,四的前面都是三,不管是十四还是二十四,前面都是三哦。”

“哦……”韦一嚼了嚼橘子,抬头看他,“二十三。”

“嘿嘿,”骆文轩笑笑,低头亲了他头顶一下,“会抢答了,小一很聪明嘛。”

“唔……嘿。”

韦一跟着傻笑,骆文轩把他抱起来,看着小孩儿半边纵横交错的脸,心里又是有些难受,不舍地说,“今天要走了,小一会想叔……爸爸吗?”

韦一好像没听懂,抓着男人的衣襟蹭了蹭,倒是跟着叫了一句,“爸爸。”

骆文轩抱着他沉默一会儿,终于是叹了口气,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

没过多久,李院长开车来接孩子,韦一这一个来月经常看到她,所以被抱过去的时候没什么反应,还记着乖乖打招呼,“婆婆好。”

“哎,小一好,”李院长把孩子往上提了提,回头看着有点沉默的骆文轩,安慰道,“二少有空就多来,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的。”

“嗯……”骆文轩陪她把孩子带到车里,忍不住最后弯腰抱了抱他,然后逼自己直起身,关上了车门。

韦一看到一道玻璃隔绝了骆文轩,下意识抖了一下,抬手敲窗户,小声叫,“爸爸?”

骆文轩觉得眼眶有点酸涩,他咬着唇深吸口气,冲韦一招手微笑,“小一,自己要好好的啊,爸爸过几天就去看你。”

“爸爸?”韦一有点没明白,只是本能觉得心慌,小心翼翼拍玻璃的手忍不住用了些力,“爸、爸爸……”

车子缓缓发动,韦一全身僵了一下,看着窗外渐渐远离的人,忽然扒在窗口大喊起来,“爸爸!爸爸!!”

可窗外的人终于再也看不见,他呆愣愣坐着,茫然地发着呆,双眼空洞洞的像是有些回不过神来。一旁开车的李院长看得心疼,轻声哄他,“小一,爸爸过几天就来看你了,别难过啊。”

“十三……”

“什么?”

小孩抬起头,目光仍是呆愣,只是忽然往后缩了缩,在座位上团成一小团,头埋在胳膊里喃喃说,“十三……二十三……三十三……四十三……”

李院长茫然地看着他,直到小孩眼睛里流下泪来,她才赶忙哄道,“小一别哭,乖,不哭啊……”

韦一虽然在哭,表情却是木然的,他抬头看着李院长,小声说,“小一都记住了。”

“什么?”

“都记住了……爸爸就不会不要我……吧?”他呆了一会儿,又低下头数,“十三,十四,十五……”

李院长一路揪着心,听他一遍遍从一数到一百,数错了就停下来发半天的呆,像是很内疚,握着拳头再次从一开始重头数,李院长在一旁看得实在难过,等到了地方赶紧把孩子抱起来,安慰地一遍遍拍他的脊背,“小一很厉害了,咱们慢慢数,不着急,爸爸马上就会来看你了,真的,很快就会来的。”

韦一趴在她怀里呆了好半天,过了很久慢慢抱住她的脖子,在她怀里抽噎着哭出声来。李院长见过太多放声大哭的孩子,可像韦一这样心里害怕难过,却不敢大声哭,只是抽噎着忍耐着哭泣的模样,看得她实在是心疼得一塌糊涂,一路都不舍得把他放下来,就这么一直抱着抱到了福利院里。

开铁门的时候正好有几个孩子在院子里玩,看到她都立刻乖乖站好,一致地喊,“院长好!”

李院长挨个儿笑着叫一声,进楼的时候却听到有人急急喊她,“院长,你可算来了!”

是教小课的田老师,脸上急迫的表情看得李院长愣了下,“怎么了?”

“莫绝把粱小天的耳朵咬断了!”

“什么?!”李院长吓了一跳,“怎么回事?又打架了?”

“不知道啊,其他孩子都说是莫绝先动的手,说小天也没干什么,他就突然把人给打了……关键是那耳朵,完全咬掉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接上……我已经给他送医院了,小天都疼昏过去了……”

说话间两人匆匆走到大厅里,韦一此刻停了眼泪,本能觉得李院长心情很急躁,便乖乖趴在她怀里没说话。

大厅角落里正站着一个男孩子,看着好像和自己差不多大,正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听训。

“不说话什么意思!我还冤枉你了?!”他对面站着一个男人,正气愤道,“其他人都说你先动手的,你还不承认?行,就算是粱小天先动手,你至于把人耳朵都咬断了?!我警告你莫绝,你再这么欺负其他小朋友,这里你也不用待了!出去要饭去吧!”

话音落地,一直沉默不语的小孩儿忽然抬起头,那双本该属于孩童的纯真无邪的眼睛,此刻阴沉地瞪着眼前的男人,连声音都发着冷,“要饭就要饭,你以为我愿意在这儿待着?”

韦一被他那目光吓得抖了一下,兴许是他害怕的情绪太明显,莫绝那双凌厉的眼睛忽然一转,盯着趴在李院长怀里的韦一看了半晌,不知又想到什么,朝他狠狠瞪了一眼。韦一被他瞪得脑仁都麻了,下意识往李院长怀里窝了窝,露出来的半个脑袋立刻藏起来,十分害怕地咽了口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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