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忠国(1 / 1)

008

回宫之后,杨十一有些辗转难安。

他如今住在立政殿里,好吃好喝地供养,的确是好事,却终归束手束脚。前世那个指控三皇子显的黄门死得蹊跷,他总得去找一些线索。可他拖着一个七岁稚童的身体,身边根本无人可用,留在立政殿只是一味长胖。

立政殿的宫人女史都以为他是痴傻难言,又碍于他是四殿下晙的救命恩人,独孤皇后特别关照,将他看得死死的,若非今日是三皇子显来找他,他根本没有机会出立政殿去。

没几年蜀王就要谋反了,来不及了。

眼下崔园都现了身,接下来前世那些与蜀王之乱牵牵扯扯的人会一个一个的冒出来,他重活一世,难道还要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独孤家满门覆灭,大隋陷入风雨飘摇之中么?

车驾进了太极宫,杨三首先得把十一弟送回立政殿。可车驾刚刚往东行了一会儿,杨十一突然拉住了他,说:“三哥,我……想回趟掖庭。”

杨三一惊:“回那种地方去做什么?”

杨十一垂头,一副纠结的神色:“我自从上次从掖庭跑出来之后还未回去过,那里虽然……可有几个姑姑对我很不错。我怕她们担心。”

杨三心头一软,目光亦是有些柔和,掖庭这种地方旁人都避之不及,这个弟弟竟然还想着回去见照拂过他的宫人。可他还是道:“你在立政殿养病的事情整个太极宫都应当传遍了,她们不可能不知晓。”

杨十一摇摇头:“掖庭消息闭塞,只怕她们还是不知道的。三哥,你就偷偷让我去吧!别让别人知道。”他抬起头来,平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堆满了担忧之色。

杨三摸了一下他的脑袋:“你跑去掖庭,不让旁人知道很难。你不怕皇后娘娘怪罪么?”他看着弟弟拧着两条眉毛,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仿佛是在担忧,仿佛又是在纠结。

杨十一想了一会儿,说:“三哥,现在也不晚,不如你陪我去趟山池院吧,就说是陪我去玩,这样我从那边偷偷溜去掖庭,也没人会发现。”

杨三想了想,觉得这是一个好法子,拍了杨十一一下:“你小子看不出来,怎么鬼精鬼精的。”这话就是应允了。杨三觉得这孩子从到了立政殿后,从未说过这样大段大段的话,却为了掖庭的那几个宫人,和他费了那么大的一番口舌,那几个人在他的心中,果真分量不轻。他实在是不忍心拒绝他,勒住马,叫黄门送他们去山池院。

杨十一对掖庭出来的路已经很熟了,这边守卫不严,他人小好隐蔽,常常从掖庭偷溜出来,这回又有着杨三掩护,很轻易地就从山池院绕到回到了掖庭。

杨三屏退了众人,自个坐在山池院里头,也没等多久,杨十一瘦小的身影就从隐隐绰绰的太湖石后头现出来了,脸红扑扑的,显然是跑了很久。

杨三瞧见他的样子,笑起来:“回来了?”

杨十一点点头,喘了几口气道:“嗯,多谢三哥!”他早就瞧见杨三一个人坐在那里,把跟着的宫人黄门全都赶了出去,就是为了给他制造便利,心头不仅一动,更加坚定了他之前的看法。

传言中阴狠决绝的武惠妃怎么能教出他这样的儿子来?这种性子根本不能坐得稳东宫,杨三都十五了,圣人还没让他去插手朝政,也没让他入弘文馆,显然是想最后分封个秦王或者汉王了事,让他在富庶的封地上度过余生。

所以武惠妃着急了么?才一念之差对杨四下手。可她把杨四就这样弄死了,独孤家能放得过她?武家和独孤家的恩怨,早就不止一点半点了。

回到立政殿,杨四还没下学。他还没到入弘文馆的年龄,但是独孤皇后已经让人给他找了夫子,就在立政殿开蒙。他毕竟是圣人嫡子,独孤皇后对他要求很严格,学业繁重,不像杨三那样可以四处撒野。在偏殿坐了一会儿,杨四终于回来了,瞧他已经坐着等了,问他:“今日玩得如何?”

杨十一答道:“独孤小郎很有趣。”

“三哥呢?”杨四坐下来。他醒来后就听说是这个最不起眼的弟弟将他从太液池中救起,顺道还救了独孤皎皎。可他对自己在千秋节落水的事情一无所知,仿佛缺失了一大段的记忆,自己分明刚刚进了大明宫,准备去麟德殿参加宴会的,然后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回了立政殿的床上,宫人医士进进出出,而母亲焦急得头发都白了一缕。母亲告诉他,他是被人害的。

“三哥见你没有下学,就回观云殿了。”杨十一回答。

杨四摸了摸他依然显得有些瘦小的手,说:“母亲今日在你走后,叫我不要同三哥多来往。”他淡淡说着,仿佛就像是再说晚饭不要吃甜食一样平和。

杨十一看了看他。

杨四苦笑了一声:“唉,你也不懂。”一个长在掖庭里,由那些粗使的宫女养大的皇子,才七岁,能懂得些什么东西。母亲在上次打马球后,就训斥了他一顿,今日更是用学业推脱了杨三的邀请,却放任杨十一同他一道出去,他已经十一岁了,已经渐渐明白了如何去揣度人心,母亲的用意和顾虑,他怎能不懂。

杨十一看着他说:“可我喜欢三哥。”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好像什么都藏不住似的,又好像什么全都给藏在了一双眸子里头。

杨四说:“我也喜欢三哥。”显那样的人,怎能让他讨厌的起来。那几个才人、德仪们生的弟弟,见着他都是毕恭毕敬的疏离,一点儿都不像兄弟。只有杨三不怕他,能和他并肩站着,也会护着他。现在再加个杨十一,整个太极宫那么多个皇子,他觉着真的像是兄弟的也就这两个人了。

那样张扬肆意的少年,只因为生母是武惠妃,所以母亲就讨厌他,不许他和他来往。他已经有些明白后宫里这些嫔妃们之间暗暗的较劲,也猜得出武惠妃只怕也在阻止杨三跑来立政殿,他叹息一声。

杨十一觉得杨四看起来真孤单。

可是他救下他,就已经想到了一个可能,杨四将来是要入东宫的,东宫的位置却永远只有一个。现在他的痛苦还能和他这个看起来痴痴傻傻的弟弟说,将来的痛苦呢?

他摊开小小的手掌,拍了拍杨四的后背,说:“皇后娘娘总有她的道理的。”

他又细声细气地说:“三哥就是看着鲁莽了点,其实心很细的。”

立政殿的夜晚静悄悄的。接连几日,用过暮食后的杨十一就乖乖地坐在偏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不知道皇后什么时候让他走,或许皇后这段时间忙于调查四皇子落水的真相,已经几乎忘了他的存在了,就连之前隔三差五就会来的女尚书都不来了。

可是他毕竟是个殿下,立政殿的宫人也不敢把他怎么样,就都一旁静静地瞧着他发呆。

杨十一心里盘算着日子,不骄不躁地数着,等着,一日一日地熬。终于熬到有女史提裙进来,悄悄在他的耳边说:“殿下,内侍省有人来。”

他抬起木然的脸,看向女史:“找我的么?”

女史皱眉,她也觉得内侍省的人怎么突然间来找这个不起眼的殿下,便说:“的确是来找殿下的,等在偏门。”

杨十一想了想说:“好,那我出门去见他。”

正殿里头的独孤皇后也得到了消息,两条细长的眉微微蹙了一下,问身旁的女史:“十一殿下怎么说?”

“他出门去见了,没把人招进立政殿。”

独孤皇后的眉头便舒展开了:“这孩子也是命苦,可能是原来掖庭的熟人,由着他吧,瞧他在立政殿里也是一动不动像个木头似的拘谨。”

女史问:“娘娘为何不把他送回掖庭,他在这,只怕掖庭里有些人心头痒着,要熬不住了。”

独孤皇后跪坐在毯子上,拢着手里的花瓣,有些漫不经心:“他是我儿子的救命恩人,我把他送回掖庭去,圣人会怎么看我?何况圣人那么多年对他不闻不问,那些掖庭里的人以为真的能靠着他出来么?”

女史笑着答了一声“是”。

*

苏忠国等在立政殿偏门,十月里天暗下来之后,就有些冷了,他焦急地搓了搓手,心想怎么还不见人宣他进去。他原来在内侍省不过是个下等人,穿的衣服抵御不了多少寒气,等回去若是染了风寒,那帮大黄门又不会让他休息,估计又有好受的。

他是前几日得到住在掖庭的宫女闵秋的信,让他来立政殿找十一殿下。一想到是闵秋的吩咐,他想了想,也就忍下了。

他在内侍省服侍,远远的见过这个殿下一面,瘦瘦弱弱,灰头土脸的,和一群宫女黄门混在一起,一点都看不出是个殿下。也不知道是哪个罪妇生的,圣人知道了也不愿意搭理他,任由他在掖庭自生自灭。可谁知道千秋节这位殿下竟然行了大运,救了当今皇后唯一的儿子四殿下,如今被皇后留在了立政殿,也倒是成了立政殿半个主子了。

只是这样的人物,谁知道竟然会召见他?

偏门打开了,却是一个穿着圆领常袍的男孩走了出来。

苏忠国一眼就瞧出来他就是掖庭里那个瘦得麻杆似的十一殿下。这位殿下果真是交了好运了,在立政殿过得必然是比掖庭舒爽许多,现在看起来白白净净的,哪有当年在掖庭里畏畏缩缩的样子,这才像个殿下。

他慌忙行礼。

抬起头来,却发现小殿下在打量着他。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目光平稳地递过来,仿佛穿过他看透了时光,在追寻他的祖辈,推演他的未来。他的印象里,小殿下的目光总是怯懦而漂移的,从未有过这样坚定的威严,现在却倒是像极了当今的圣人,让人不禁胆边生出一股子寒意,竟然梗着脖子动弹不得。

“苏忠国,我有件事情得叫你去办。”杨十一说。

这一世苏忠国还没有和他有什么交集,可是上一世他记得陪在他身边最后的就是他。这个名字叫做忠国的宦官最后也真为国尽忠了。

他上一世根本来不及扶植什么心腹,手边能用的只有苏忠国一人,他也够胆大,够心细,这件事情交给他去办定然稳妥。

苏忠国一愣,一上来就让他去办事,倒叫他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杨十一知道自己在外头待久了独孤皇后必然起疑,也不多说废话,只是轻声说了几句。

听完苏忠国的脸色顿时白了起来。

“殿下……这……您能确定?”

杨十一冰冷的目光如同刀刃,落在他的脸上,逼得他开不了口,硬生生将后头的质疑给吞到了肚子里去。

小殿下在立政殿两个月竟然变得如此……变得如此……那一双凤眸里头全是上位者的威严,哪里还能看得见半分的稚气?

杨十一收回了目光,眼神又变得木然起来,说:“替我问闵姑姑好。”

一听到闵秋,苏忠国的身子颤了一下,声音也有些发抖了:“奴定会……”

“辛苦你了。”他说。

苏忠国震惊抬头,却瞧见小殿下已经推开偏门,一旁的女史牵了他的手领他进去了,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又重重地把门关上。

苏忠国捏了捏拳,想起闵秋,终于一咬牙。他不过是个内侍省的下等宦官,宴会时候连个端茶送水的资格都没有的,像他这样的小黄门,在掖庭受尽了大黄门们的侮辱欺压,他得爬上去,不管是攀着什么脆弱的枝丫,只要有可能,他都得爬上去,至少得爬到能活命的地方。

三日后在大明宫太液池,夜深露重,寒蝉都已经没了声响。

苏忠国搓着手,躲在假山后头,瞧见两个黄门行色匆匆地扛了一个大包裹,在太液池边上放了下来。

他冻得哆嗦,却不敢做声。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便是十一殿下说得真准!

那两个黄门左右观察了下,确认没有人在,将那包裹打开了,把里头沉重的尸体搬出来,费力地挂到了树上,然后带着麻袋迅速地离去了。

却不知道在他们离去后,苏忠国从假山后头绕出来,再次确认了四下无人,便凑上前去。

那挂在树上的人显然早已经断了气,脸色青紫,吐着一截舌头,死相果真是凄惨可怖。

他心中默念一声“罪过”,按照十一殿下的吩咐,将手伸进了那黄门的衣襟,掏出了一张早就冰冷的信笺。

他连忙将它折好,又抱着那尸体的腿,用力一顶,愣是将他从树上给搬下来,然后拖着那尸体,往太液池走去。

静悄悄的大明宫里,那落水声几不可闻,很快就消弭在越来越重的朔风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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