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艳兰就像上紧了发条的陀螺，一刻不敢停顿，第二天就带着赵琳来到了县医院。
赵琳心里悲苦交加，百感交集。她舍不下九月怀胎对腹中孩子的感情。这么多天来，她每天跟孩子说话，把手放在肚皮上数着他的心跳，摸着他的小手小脚，感受着他活泼泼的翻身转动，伸手踢腿。孩子也是谢双的开心果，谢双每次回到家里都要趴在自己肚皮上絮絮叨叨地跟孩子说半天话。母子连心啊，谁会心狠到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呢。谢双走了，她很想成全谢家几位老人的心愿，给他们留个后，她不敢回应三位老人带泪的注视，那目光里是让人难以拒绝的可怜和绝望，在绝望中透露出一丝不甘心。可是她又不能违背母亲的意愿，从小到大都是母亲给她做主，妈妈是谁？什么事不看的明明白白，妈妈当然是为自己好。内心里她虽然心疼这个孩子，可是她却不敢想象将来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的生活，那将会是一种什么日子？自己吃苦受累，孩子出门受人欺负，这种日子她想都不敢想。儿子长大了要娶媳妇盖房子，她一个弱女子哪里有能力让孩子过体面的生活？青年丧夫，她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命不好，将来会不会把这不好的命运带给孩子？各种各样的想法纠缠在她脑海中，在她的脑子里打架，一点都不清醒，因此，她懵懵懂懂稀里糊涂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任由母亲摆布。
医生很同情她的遭遇，不过开住院单前还是说：“孩子很健康，而且马上就足月了，这么大做引产是很危险的，而且我们也不建议对健康的孩子流产。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医生问的是赵琳，李艳兰却抢过话头：“不用考虑了，我们都考虑清楚了。您尽快安排手术吧。”
赵琳经过引产前系列检查后住进了产科病房。很快医生进来做最后身体检查，把心跳监听器的探头放在她腹部移动，胎儿的心跳咚咚咚地响起来，清晰，急促而有力。“胎心很好。唉，可怜啊！”护士自言自语地说。赵琳的眼泪刷的一下出来了。
很快，护士进来给赵琳注射缩宫素，并口服引产药。随着药水一滴一滴地流入体内，腹中的胎儿仿佛受到了某种刺激，动得格外厉害了。赵琳心里默默地对孩子说：“宝贝，妈妈最亲最爱的宝贝，原谅妈妈不能把你带到世上来。宝贝，你一定要原谅妈妈啊！”
缩宫素注射完了，护士拔掉针头说：“等着吧，一般半天到一天孩子就会下来。感觉羊水破了或有流血现象就赶紧喊我。”
赵琳躺在床上，感受到子宫开始收缩，慢慢的越来越快间隔时间越来越短，她疼的忍不住呻吟起来。可是大半天后肚子里的孩子仍然在活泼泼地踢蹬。护士进来检查，听听胎心说：“正常用药以后胎心应该变弱，现在胎心还很正常，可能是因为这个孩子体质非常好的原因。不着急，再等等吧。”赵琳的眼泪又刷的一下出来了。她哭着对李艳兰说：“妈，我感觉这孩子是在尽力告诉我，他想活着，不想让我杀死他。妈，我不想做了……”
“孩子，快别说傻话，现在药物已经发挥作用了，你就是留着他，也会影响他的发育，万一生出来是个傻孩子怎么办。”
“妈，求求您我不做了，带我回家吧！我太狠心了，我在亲手杀死我的儿子……”
然而尽管赵琳在煎熬，在哭泣，她也安排不了这个孩子的命运。她在子宫一阵阵尖锐的收缩和疼痛中，用心感受着孩子在体内每一个翻身，踢腿和伸胳膊的动作。恍惚中她仿佛看到孩子身后有一个看不到底的黑洞，孩子在洞口拼命向她伸出小手，哭着喊“妈妈救我”，而她却怎么样也够不到孩子的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幼小的身体滑向黑暗无边的深渊，被这个张着巨口的黑洞吞噬。她不停地哭泣，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说“孩子对不起，妈妈不能保护你，妈妈有罪……”
赵琳在病床上折腾了整整20个小时，终于生下了孩子。孩子出生时，小脸憋的青紫，还有微弱的呼吸和心跳，但只一会儿，这个小生命轻轻蹬了一下小腿，就彻底告别了人世，甚至没有睁开眼看一看这个狠心抛弃他的世界。
随着撕心裂肺的疼痛戛然而止，赵琳的身体仿佛一下子被掏空了。她知道联系自己和孩子的纽带断了，以后她再也感受不到孩子那活泼泼的胎动，再也见不到孩子那在心里想了多少次的小模样了，她再也没有福气陪伴这个孩子一起长大了。接生的医生长叹一声：“唉！还是个男孩，可惜了。”赵琳的泪水顷刻间决堤而下，“让我抱抱他”，医生把一个赤裸裸的没有经过擦拭的还带着胎脂和血迹的幼小身躯轻轻放在她的臂弯，眼睛红红地说：“好好看看吧。可怜这孩子的命啊！”
这个小小的生命静静地躺在妈妈怀抱里，青紫的皮肤，紧闭的眼睛和小嘴，宽宽的额头，高高的鼻梁，像极了沉睡中的谢双。赵琳紧紧搂着孩子，轻轻地亲着他的额头，眼睛，鼻子，嘴巴，胳膊，小手，小腿，小脚，她贪婪地看着孩子，眼泪不停地滚落下来，洇湿了孩子身上半干的胎脂和血迹。她一边亲吻孩子，一边反反复复地说：“孩子，妈妈的好宝贝。妈妈没有保护好你，你原谅妈妈的软弱吧！妈妈送你去找爸爸，爸爸在那边等你，他盼着你，一定会替妈妈好好照顾你。妈妈这辈子欠你的，等将来有一天妈妈跟你和爸爸团聚以后再报答你。”别的产房不停传来新生儿响亮的啼哭声和家人的欢笑声，只有她这边是哭声伴着泪水。
赵琳住院的日子，赵桂花夜里趁公公和老伴睡着后，偷偷在院子里烧了一柱香。她对着天空说：“双儿，妈的好孩子，你在那边好吗？这两天有没有想家？妈想你啊！妈天天梦见你，妈多想就像小时候那样抱抱你，可是一伸胳膊你就转身走了，妈妈怎么追也追不上。双儿，妈妈保护不了你，妈妈连你的儿子都保护不了，妈妈无能啊！双儿，你的儿子马上就要去找你了，你在那边不会孤单了。双儿，你答应妈妈，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俺孙子，别叫妈记挂着……”
赵琳出院后直接被李艳兰接回家休养，燕子也跟着妈妈住在姥姥家。赵桂花来看过一次，赵琳听到婆婆的声音假装睡着了，李艳兰也就低声细语地招呼赵桂花。赵桂花一听媳妇睡了，就没进屋看，两人站在屋外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琳琳的身体，赵桂花就匆匆走了，气氛很有些尴尬。她也猜想琳琳会睡着，否则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作为婆婆，刚意外失去儿子的母亲，和想留却留不住孙子的奶奶，面对同样刚刚失去丈夫的妻子，和无奈抛弃自己儿子的母亲，她该说什么呢？她能说什么呢？一切都是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