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早点回你姥姥家吧,别给爷爷奶奶添堵了!”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钟富强把小招弟重新装回到纸箱里,骑着自行车把秀芝和孩子送回了三十里外的娘家。刚一个多月的招弟仿佛知道大人的难处,来回路上都是在甜甜的沉睡。但她小小的头脑却无法左右自己的出生和将来的命运。
老钟的一顿哭闹,让钟富强两口子来不及喘息,又被套上生儿子的紧箍咒。王秀芝两年连生2胎,肚皮还没得到片刻休息调整,就又要准备迎接下一段孕育的历程。同时,小招弟的何去何从,也成为缠绕在她心头的一把带刺的茅草,不敢触碰,一碰就会扎得心头血淋淋的疼,但又不得不碰。女人嫁了人,就成了一头任人摆布的牲口,一架生儿育女的机器,自己的命运和婆家紧紧捆绑在一起,又如何能左右得了自己的肚皮。
王秀芝带着招弟虽然只在钟家住了短短的一天两夜,而且一直紧闭院门,但她们的行踪没有躲开一双善于挖掘的眼睛和耳朵。这双眼睛和耳朵用黑夜里躲在树后的注视和贴在墙上的倾听,把所有事情掌握了个大概清楚。
但是李艳兰并没立刻找钟富强。虽然她刚上任急于出成绩,但钟富强毕竟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她还吃不准怎样沟通才既能达到工作效果,又不伤害伙伴之间的感情。况且,她也希望等待时机成熟,刚上任的李艳兰不允许自己打无准备之仗。
带着招弟回到娘家的王秀芝更多了重重心思,钟富强仍然是隔三差五地过来看看,但是他逗招弟的次数越来越少,垂着头叹息的次数却越来越多。秀芝听着他一声声沉闷的叹气声,不用问也知道,富强在家里又受了他爹妈的压力。
秀芝打心眼里不想再生,两口子刚结婚,被窝还没捂热,就怀了望弟。望弟一出生,公公婆婆不高兴,还没喘口气就紧接着又怀了招弟。结婚两年钱没挣下几个,孩子倒连着有了俩。这以后的吃穿用度,哪样不比一个孩子大得多?想到这,秀芝总觉得心口象压了一块大石一般。为什么非要生个男孩?看村里村外,儿子长大不孝养爹妈的也有的是,闺女好好养育长大了就不能有出息?就不能给自己的爹妈养老送终?可是这个理对公公婆婆说不通,尤其是公公,看着一肚子墨水,好歹也是干了一辈子干部,这重男轻女的死脑筋就跟驴踢了一样,死活不转弯。
王秀芝和钟富强心里即便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可是钟彦君在家里的权威谁也不敢挑战。在钟富强和哥哥姐姐们记忆中,几乎就没有父亲笑的模样。从小到大,他们见到的父亲总是板着一张脸,在村里群众中是公正严明,不怒自威,在家里则是从来不苟言笑,是令几个孩子见到他就打哆嗦的恐怖分子。小时候一家人围坐炕桌吃饭,常喝玉米面糊糊,偶有白面加上油盐调料做上一盆疙瘩汤,就是孩子们难得的美味了。有一次富强的哥哥国强,也就是才七八岁的年纪,不小心把碗碰洒在炕上,老钟怒喝一声:“撅ding舔了!”国强不情愿,嘴巴一咧刚要哭,老钟一个大耳刮子甩了过来,国强只好含着泪把倒在炕上的糊糊一点点舔干净,炕上的土透过竹篾炕席和糊糊一起进到国强的嘴里,碜得牙疼,他也不敢吭声。从那以后,几个孩子谁如果洒了饭,只要小心翼翼地看一眼老钟,就立刻乖乖地趴在炕席上舔干净。出于对贫穷的恐惧和对粮食的珍惜,孩子们的妈妈并不敢明着袒护。老钟很多时候并不开口,只要冲哪个孩子瞪上一眼,孩子立刻就耷拉了脑袋,赶紧侧身疾步快走,避开这个老魔头。
既然不敢违抗公公的命令,那招弟的去留就成了早晚绕不过去的问题。王秀芝这些天一想到招弟很快就要被送到一个不知道什么样的家里去,心里就象有把刀尖在搅动。招弟才不到两个月,离开了妈妈的奶水,她能喝得惯奶粉吗?以后她能知道自己还有一个亲生的妈吗?新家的父母能亲她疼她吗?秀芝不敢想,可又总是忍不住偷偷地想。人各有命,她知道抗不过命运的安排,只想在不多的时间里,多抱抱这个孩子,多亲亲她。
有很多家庭为生不出儿子发愁,也有很多家庭为根本生不出孩子发愁。秀芝的母亲很快给招弟找好了下家,是一个远房亲戚,两口子结婚五六年了没能生育,去医院检查是男人jing子不行,也就是死精症。对自己生死了心,这边是亲戚,知根知底,没有家族遗传病,孩子又健康,一听到消息就起了抱养招弟的念头。条件都和秀芝母亲谈好了:孩子进了他们家,一定视如己出,当自己亲生的疼爱。给钱2千块,就只有一条,永远不能叫招弟知道秀芝是她的亲妈,以后可结成干亲,认富强和秀芝干爸干妈,当亲戚走动。一旦走漏了风声,双方立马断绝亲戚关系。
定好了日子,6号是远房亲戚来抱招弟的日子,图个六六大顺。秀芝妈收拾了招弟的衣服被褥,装入一个编织袋子。富强把望弟带到姥姥家,又把照相的叫到家里,一家四口照了全家福,又给望弟和招弟姐妹俩照了相,就在还剩下的两三天时间里,一家人在秀芝娘家短暂团聚了。
刚一岁两个月的望弟,走路还不稳当,见到妈妈还有些陌生,迟疑着不敢上前和妈妈亲近。毕竟王秀芝从怀上招弟后期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娘家,和望弟在一起的时间少。秀芝抱起她,她还有些不太情愿。可是望弟一看见躺在炕上的小妹妹,立刻就来了兴趣。她挣扎着,咿咿呀呀地指向招弟。秀芝把她放在炕上,她爬到妹妹身边,呵呵笑着,伸出小手摸妹妹的小脸蛋,小手小脚丫。招弟也高兴的咧嘴笑了起来。
秀芝教望弟:“望弟,这是妹妹,你叫妹——妹——”
望弟很努力地模仿妈妈的口型和声音,几遍就差不多学会了。她很开心,趴下身子,用自己的小脸蹭着妹妹的小脸,一遍一遍地叫着“妹——妹,妹——妹”,并抓起妹妹的小手轻轻摇晃。除了哭还不会发声的招弟,也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姐姐的陪伴,竟然也轻轻发出了“哦哦啊啊”的声音。
秀芝不错眼地盯着两个孩子看,血缘关系真是神奇啊,它好象一条看不见的红线把两个孩子栓在一起。有个姐妹多好啊,小时候一起玩耍,长大了有人说话,就是嫁了人,有个什么事仍然可以有商有量。两个女儿也不错啊,象两朵花一样,你亲眼看着她们破土发芽,长出骨朵,含苞,盛开。都说闺女是妈妈的小棉袄,当妈的老了以后能有两个花朵一样的女儿围坐身旁,陪妈妈说说体己话,那该多幸福啊!可是,这种幸福就要被自己亲手葬送了,以后小女儿的哭声笑声都和自己无关,她不会知道在世界上还有自己的亲生父母和姐姐。想到这,王秀芝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6号一大早,远房亲戚两口子,也就是招弟的养父母就来了。一进门和秀芝母亲简单寒喧几句,那养母就到秀芝一家四口的卧室里看招弟。富强和秀芝母亲陪着养父在外间坐着说话。招弟还在沉睡中,白白嫰嫰的皮肤,肉嘟嘟的小脸蛋,养母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乐得眉开眼笑。这边秀芝一听人进来,知道母女分别的时刻就要到了,立刻红了眼圈,见到来人也没打招呼,兀自在炕沿上坐着难受。
养母一看就是个利落人,她过来拉起秀芝的手,柔声细语地安慰她:“妹子,咱是亲戚知根知底,把孩子给我强过你给外人一百倍。你放心,孩子既然给了我,俺们娘俩就是前世有缘,就跟我亲生的没差别,俺一定好好亲她,疼她,保管叫她比养在你家强才行。”
这一说把秀芝压在心里的生离死别,离愁别绪一下子勾上来,秀芝嘤嘤地哭出了声。她抱起招弟,紧紧地搂在怀里,用一张泪脸摩挲着招弟的小脸蛋,眼泪鼻涕不断地涌出来。
被妈妈抱在怀里的招弟并不睁开眼睛,却鼓着一张小嘴往妈妈ru房上拱。秀芝撩起上衣给孩子喂奶:“招弟,你好好吃啊,吃得饱饱的。明天早晨你醒了,谁给你喂奶呢?妈妈的奶涨了,上哪去找我的宝贝呢?”
秀芝一边哭,一边喃喃对养母交代:“这孩子特别懂事,吃饱了从不哭闹。奶我是两小时喂她一次,每次她都吃得饱饱的。喝奶粉容易上火,你给她两顿奶中间再喂点水。冲奶粉的水你都先往手背上滴几滴,不能太热也不能太凉。天儿这就热了,小孩的脖子、胳肢窝容易出汗,你经常拿爽身粉给她扑一扑,别起了痱子。孩子这几天小屁股有点红,尿完拉完你都给她洗洗。”
秀芝的哭声惊醒了正在吃奶的招弟和一旁的望弟。招弟松开ru头,刚睁开眼看妈妈,秀芝的一大滴泪正好滴进她微张的小嘴里,呛得她吭吭咳嗽起来。秀芝连忙把她竖着抱起,让她趴在自己肩膀上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望弟爬坐起来,她见到陌生人,看到妈妈哭泣的脸,仿佛预感到什么,怔了一下,哇地大哭起来。望弟的哭声又吓哭了招弟,一时间,母女三人同放悲声。
养父母选在天刚亮过来,就是想趁孩子还未睡醒,少生事端。见到此状,她不禁也有些难过,叹口气道:“唉!孩子都是妈的心头肉啊,要不是计划生育……”说着就往秀芝怀里抱孩子。
秀芝更紧地抱着招弟,哭着喃喃:“招弟,妈妈的心肝宝贝,妈妈对不起你,可是妈妈没办法。你不要恨妈妈,要记着妈妈啊!”
养母在一旁劝道:“妹子,既打定了主意,就不要太难过了。这都是命啊,谁也抗不过命不是。把孩子给我吧,我们也早点出门,免得一会天大亮,叫街坊四邻都看着。”一边使劲把招弟抱过来就往外走。
招弟突然尖锐地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望弟看着妹妹被抱走,急得在炕上跺着脚地哭,一边哭一边喊:“妈妈,妹妹,妈妈,妹妹,”小手指着外头,让妈妈去追妹妹。
外间秀芝母亲和富强也难受地各自红着眼睛。“来,姥姥再抱抱。”秀芝母亲从养母手里接过招弟抱了片刻,亲了一口又还给养母:“时候不早了,早点走吧。”养父已经提前把装孩子衣物的编织袋在自行车后座的外侧绑好,养母用小被子仔细包裹了孩子,就往院门外走。
招弟和望弟的哭声同时达到高潮。秀芝回身抱起望弟,望弟手脚乱踢乱蹬,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嚎哭着:“妈妈,妹妹,妈妈,妹妹”。养母横抱着招弟笨拙的拍打哄劝:“宝宝乖,宝宝不哭,跟妈妈回家。”可能是这陌生的怀抱,陌生的声音激起了招弟的恐惧,她反而哭的更厉害了。
养母抱着招弟已经坐上了自行车后座,养父推起车子就要往外走。望弟大声的挣扎哭叫,招弟尖细的嗓音在哭喊,姥姥在啜泣,秀芝的脑袋陷入短暂的混沌中,仿佛自己已经停止了呼吸,在这里机械地站立着的只是一具躯壳。突然,就在这混沌不清的意识中,闪出一道亮光,瞬间击中了秀芝的心。她行动不受控制地把望弟放在地上,几步冲到自行车前,从养母手里抢下孩子,大声说:“招弟不能送人,孩子不能没有亲妈!我自己生的孩子,就是再苦再难也要把她养大!”
望弟蹒跚着扑过来抱住妈妈的腿。秀芝蹲下来,紧紧搂着两个孩子:“咱们娘儿三个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回到妈妈的怀抱,又闻到熟悉的妈妈的气味,招弟竟然抽抽噎噎地很快安静下来。
送女风波就这样停息了,家里的所有人,包括独霸专横的公公钟君彦却并没有责怪胆大妄为的秀芝。他们原本不是六亲不认的恶人,何况对于还嗷嗷待哺的自家骨血。
家里很快就做出了决定,招弟先放在姥姥家养,等避过这一阵风头再说。至于要在姥姥家养到多大,谁心里也没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