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五月节就进入酷热的夏天,对于农村而言最累的的莫过于七月的双抡——抡收、抡种,凡是同农活无关的事全停下来一切为了双抡。七月有两个节气:大暑和小暑,人们常用寒冬酷暑来形容极端天气,可见七月之炎热程度。常言道冷天冷在风里,剌骨的风打在脸上似刀割般;热天则热在日晒中,火辣辣的骄阳似乎能烧掉一层皮,对于两天后的开镰,小寒不由发怵。她站在窗前听水塘处传来阵阵蛙声,望着窗外沐浴在月光下的稻田,晚风拂过,稻穗起伏,似乎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月色、稻香、蛙鸣,她不禁地念到: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她笑了笑,自己竟然还有此心情,正要继续往下,坐在床上的振华已接下去: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小寒转过身子:“写得真是朴实自然又很亲切,就像一幅画一样,一位文人趁着月色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别管文人不文人赶快睡觉,养精蓄锐准备开仗,我担心你能否挺得住?”
“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嘛。”
小寒果然挺不住,只两天就一头栽倒在田里,被送到卫生院救治,卫生院的梁大夫是东洲市中山医院下放来的医生,她趁机编排说说小寒有先天性心脏病,不宜从事重体力劳动,让小寒当她的助手,跟着她到田间地头巡诊。这当然比在田里劳作轻松多了,振华非常感激,梁大夫说同是天涯伦落人。
几天后,小寒告诉振华梁大夫的命运也很坎坷。她父亲是国民党部队军医,随部队撤去了台湾,她当时是医学院大三学生,不舍得让她中断学业,父亲把她托付给叔叔照顾,带走了她的母亲和弟妹。她丈夫是搞西洋油画,别说东洲市,在省里都有点名气,还拉得一手小提琴,锋芒不免露了些,五七年也那样了。她顶不住压力,跟丈夫离了婚,那年她儿子两岁半,女儿才三个月大。六五年秋,她丈夫带了儿女去香港探视父母,到期后没有归来,虽然已离了婚,她还是被指责。前年十月份,她就下来了,她是内科医生,但到这儿是全科大夫,还兼护士职责打针等等。她说这儿医疗条件是比较简陋,但尚有人情味,孩子在香港过得很好,她没什么牵挂了。我说了房子之事,她说她是跟小叔子同住,东西房一人一边,她下来了房子成了空房,房产局要安排两户进来,一户楼上一户楼下,小叔子据理力争,保住了楼下的房间,否则回去的话连落脚地方都没有。
“她和黄玫一样很坚强,一个又一个的何时才能了!”振华叹道。
“我是舒服了,可你,能挺得住吗?”看着丈夫黝黑的脸,小寒心疼。
“男人嘛,挺得住的。我很感激梁大夫,非亲非故能如此仗义。”
“世上还是有好人的。”
“这文艺宣传队非长久之计,蜂拥一阵会过去的,到时又将如何?”
“别想那么远,先顾眼前再说。”
正如振华所担忧的,双抡结束后文艺宣传队虽又恢复活动,可两个礼拜后,上头一个电话,宣传队解散了,小寒何去何从?振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又是纪立秋出手把小寒弄到乡中心小学当教师,这下可算真正安定下来了,两口子感激之余,想到或许就这样在此过完下半辈子,不免又感到惆怅。当上教师晚上有了空闲时间,俩口子常叫来梁大夫以及一位分配来的六八届医学院毕业生小施一起打扑克消磨时光。
秋去冬来又到了腊月,嘉聪来信说她和德明先到上海举行婚礼,正月初三回东洲;嘉敏和男男也来信说回家过年,振华打了请假报告。今年粮食丰收,公社领导受到上级嘉奖,心情特别好,且嫁女儿在当地算是一件大事,公社领导很爽快地准了假。小学一放假,振华和小寒便提着旅行袋走了,赶在祭灶这一天回到了东洲。
一迈入家门,小寒便问男男回来没有,晚月说男男刚出去,已回家一礼拜了。又叮咛别在男男面前提上山下乡之事,“她流着泪对我说知青生活很艰苦,她悔不当初,还要我别对你们讲,这孩子心重。”
填饱肚子收拾好行李后,男男回来了,一声“妈”抱住小寒。小寒眼睛红了,女儿还是那么俊俏,只不过白雪公主变成黑美人了。
“妈,我好想你。”
“妈也想你。”
“不想爸?”振华笑着说。
“爸——”男男扑向振华。
振华抚着女儿的头发说:“别下去了,在家替爸爸妈妈照顾外婆。”
“我没户口,也没粮食供应。”
“粮食不是问题,户口再慢慢想办法。”
“哪有什么办法?又没有门路。”
“总会有办法的,你刚才上哪儿?”小寒岔开话题。
“跟几位同学去看望一位留城的同学。这位男生学习成绩班上头一名,尤其数学考不倒,绰号数学家。他父亲是资本家,他被分配到环卫处挑大粪,挑了半年不干了,跟一位亲戚学做木匠。他很会念书,想不到手也巧,桌子、柜子已做得很不错了。我们也试着刨木头,一下都刨不来。他说做木匠也有学问和窍门的,还说齐白石年轻时也干过木匠,他要干出些名堂,真是可惜了他的数学天分。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位初中同学,她只下去三个月便以病残回来。先在街道鞭炮厂扎引线,只一个礼拜就不去了,拜了一位裁缝师傅学做衣服。她拉我去她家瞧她剪裁的衣服,她念书一般,但衣服做得很好,款式很新颖。我想外婆很能刺绣,我拜外婆为师,或许也能混口饭吃。外婆,收不收我这徒弟?”男男走到晚月身旁嗲声地说。
晚月点点头:“行,外婆一定教你,女孩子也须学点女红。”
小寒叹一声无语,振华直皱眉头,“白家的女儿要沦落到靠手艺谋生的地步了吗?”
腊月廿九下午,嘉敏回来了,右手提着纸箱,里面用谷壳包裹着一百粒鸡蛋。振华说:“多沉啊,来信说一声,爸爸用脚踏车去驮。”
“有人帮我拎到弄口,公交车挤得像插蛏,还好火车站是起点站,有位坐。”
“那人呢?”
“走了,他也有一纸箱,我叫他正月初二来拜年。”
吃过晚饭,嘉敏拉男男一块上澡堂洗澡。从澡堂回来,嘉敏用电吹风吹着头发,一边哼着《天涯歌女》。振华和小寒走了进来,振华直截了当地问起工作、生活状况,听了后,二人皆沉默。嘉敏却笑着说:
“别担心,我过得挺好,白天上班,晚上政治学习,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我都吃胖了。”
“江涛种田还要种多久?”小寒问。
“不知道,反正每个月有工资拿,一分不少。每逢休息他就上来,我们用煤油炉煮东西吃改善生活。那儿物产丰富也很便宜,尤其鸡蛋,一元钱二十粒,我们高呼鸡蛋万岁,跟六六届高中毕业生一比,我们很知足。”
振华点点头,是啊,没念什么书,能享受到正常大学毕业的待遇,是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是该知足。
正月初三上午,嘉敏和若男上车站迎接新婚夫妇。到家后,班德明恭敬地对包括泉妹在内的四位长辈行礼问好,长辈全给了红包。小寒让嘉敏、若男、嘉豪、嘉杰喊姐夫,嘉敏叫了一声后,手即刻伸到班德明鼻子前,嘉聪打了一下:
“干嘛呀?”
“姐夫不能白叫。”
班德明从风雪衣的内袋掏出了红纸包,小寒赶忙制止:
“德明,她开玩笑,姐妹俩打小闹惯的。”
“要得,要得,我妈交待过。”
德明把红包一一发给小姨子、小舅子。小寒说快谢谢姐夫,四个人中数嘉敏声音最大,还朝若男眨眨眼,嘉聪戳一下妹妹的额头:
“死丫头,多大呐还像孩子一样。江涛呢?什么时候带回来让我过过目。”
“放心,一定会来拜见大姨子的,你准备好红包。”
“死丫头,眼睛长在钱洞里。”
“姐夫,你瞧她多凶,要好好管教她。”
德明耸耸肩:“我哪敢,一直是她领导我。”
大伙儿笑。这时泉妹端来荷包蛋,“聪聪,姑爷,一人一碗蜂蜜荷包蛋,甜甜蜜蜜,平平安安。”
吃了荷包蛋,嘉聪带着夫婿上澡堂去了,望着二人背影,振华露出满意的笑容。小寒则问嘉敏有否同江涛商量过什么时候结婚?
嘉敏摇头:“他没说。”
男男笑道:“你可以先说呗。”
“去,哪有女孩子先开口,那很丢架子的,再喜欢也不能先开口,知道么,悠着点。”
“江涛如果一直不开口呢?”
“我还怕没人要,追我的人排着队哩,要不要介绍一位给你?”
“讨厌”
若男追着要打嘉敏,一家人笑呵呵。
要准备午饭了,小寒也下厨跟泉妹联手烧了一桌菜为新婚夫妇接风洗尘,大家举杯给新人送上美好的祝福,晚月也破例喝了一小杯香槟酒。
由于喝了两口酒,晚月午休多睡了会儿,小寒进来时她正在梳头。
“妈,这是德明带来的上海老字号糕点,这些店名我还有点印象,你尝一尝,跟以前的味道有没有一样。”
小寒放下两盒糕点出去了,晚月打开闻了闻,是那味道,昔日记忆涌上心头,往事悠悠,她双目潮湿了,这儿虽安居,但毕竟是女婿的家。
翌日晚振华在醉仙楼摆了五桌婚酒宴请白家亲友和街坊邻里,月娇以及庆林夫妇、书林夫妇全请上了桌,小桃夫妇也请了来。振华、小寒带着女儿、女婿先向主桌上长辈敬酒,然后再一桌一桌敬过去。新婚夫妇一脸幸福的笑容,嘉聪把长辫子剪成弧式短发,瓜子脸显得丰满起来,她穿一件乳白色高领毛衣,胸口绣着两朵大红牡丹花,既漂亮又雅致,衬得秀气的脸蛋更添几分俏丽;班德明则是穿一件米黄色夹克衫,身上透着上海人那种特有的潇洒气质。来客纷纷说俩人很般配,坐在主桌上的月娇心里又甜又带点酸涩,当年手上抱的婴儿已是一位美丽的新娘了。美林多疼她,即使有了敏敏后,也没嫌弃过,不知有无烧柱香告诉美林她结婚了,她命是带福气,先是美林接着是小寒全待她好,她心里也许早忘了美林。瞧,敏敏跟男男聊什么聊得那么起劲,这孩子像美林,可从来没问过亲娘的事,看来也是没放在心上了,养儿育女有什么用!眼光不如聪聪,看上的那个江涛长相就不如姐夫,身体是壮实,可个子比敏敏高不了多少,不如德明英俊,不像读书人。男男笑得那么开心,明理还不知道有个如此靓丽的闺女,明理,唉!命啊!
月娇触景生情,耳边传来晚月的声音。
“亲家,你筷子没怎么动,来,吃块鱼。”
晚月夹了块黄瓜鱼片在月娇的碗中,主桌上其他白家长辈晚月全不认识,只能同月娇交谈。
“哦,哦,今晚好欢喜,顾不上吃,看着聪聪似乎前几天尚抱在怀里,一眨眼当新娘了,世事就是如此,又一代了。”
“是又一代了。亲家,你身子骨硬朗得很,能看到聪聪的孩子结婚的。”
“那不成了精。”
二人笑。
席后,小寒拿了一大包糖果托月娇带给小满,月娇问能否让聪聪带着姑爷去见小满,小寒迟疑说这得问聪聪。当月娇把聪聪拉到一旁说了后,嘉聪断然拒绝,“我已有了两个妈,不想让德明知道生父生母另有其人。外婆,别提这事好嘛,拜托拜托。”月娇心里叹气,咳!
当振华、小寒提着打包的残羹剩菜离开馆子时已九点半过了,振华心情很好,兴勃勃说:
“聪聪大事已了,接下来是敏敏和男男了,待到豪豪、杰杰都成了家,咱们俩也退休了,找个清静地方过二人世界去。”
“男男连自立尚是未知数,哪能谈情说爱。”
“别那么悲观,要往好的方面想,我不信我闺女找不到一位好男人。”
小寒瞅了振华一眼,把到舌尖的“找个好男人固然要紧,但自己能自立更重要”留在嘴里,她不想扫振华的兴,转移话题说:
“还好在饭店办,自己请厨师在家里操办的话,可要累死人。”
“所以说宁可多花点钱,只要出个嘴多舒服。你说要不要送两包糖给文局长?”
“不方便直接送上门去,石头来找男男的话,托他带去。”
说曹操,曹操到。初五下午,文建国来拜年,还带了一袋山东红枣。小寒拿了喜糖让他带给文局长,也顺便讲了晚月身体欠佳,男男要留在家照顾一段时间。文建国说他父亲已从干校回到教育局主持工作,小寒说那你很快就能上调回来了。文建国说,“我回来的话一定把若男也弄回来。”
小寒笑了笑当成一句玩笑话。晚月则觉得文建国是有情有义的人,开口说:
“听男男讲,在下面你常帮她,多谢了。”
“是啊,谢谢你照顾她。”振华也致意。
文建国难为情了,“这……应该的,我身体壮。”
“你打算什么时候下去?”若男问。
“过了元宵,我答应我姐跟她一块过元宵。文铁柱还假惺惺挽留,那女人连装模作样都没有。”
见当儿子的直呼父亲名字,小寒忍不住说:“石头啊,无论如何文局长是你爹,你要尊重点。”
“他尊重过我娘吗?有地方去的话,我不会跟他、跟那女人住在一块。”
看来石头对父亲,对继母很不满,清官难断家务事,小寒缄了口。此时嘉聪与德明下楼来,小寒作了介绍,文建国嘴巴挺甜,“大姐好,大姐夫好”而后识趣地告辞,若男跟他一块走了,说是要去看望一位同学。
小寒拿了一些红枣,用凉开水洗了冼给大伙儿吃,嘉敏吃了几粒也出门了,也是说找同学去。嘉聪说是找同学还是找江涛?嘉敏白了一眼,嘉聪冲着后背喊:“带回来给我瞧一瞧。”
小寒说:“聪聪,天气很好,你和德明也上街走走。”
“该走的都走过了,全破破烂烂的,没什么看头,东洲就这么大,没什么地方值得再去。”
嘉聪实话实说,前年德明随她来东洲,她带着他到处逛了逛,游览了东洲的名胜古迹。由于破四旧,那些古典园林野草萋萋,一派荒凉。而寺院道观不是铁将军把门便是除了四面墙空无一物,著名的黑白双塔里臊味呛鼻,二人全觉得扫兴。全国都一样,无人管理,名胜古迹自生自灭。这一回以女婿身份来东洲,班德明索性躲在房里看小说打发时光,嘉聪陪着夫君也鲜有出户,有时叫来嘉敏和若男,四人打扑克娱乐。当时尚无蜜月旅行的理念,即使有能蜜去哪里?中华大地都还笼罩在悬崖峭壁之氛围中,蜜月旅行说不定被说成资产阶级情调而遭受批判。
见小俩口老窝在房里,振华、小寒感到内疚,但也无可奈何,实在没有什么好消遣好娱乐的。初十晚,老两口在房里说着话,嘉聪探进脑袋张望,小寒瞅见了。
“聪聪有事吗?”
聪聪走进房:“爸、阿姨,德明明天回上海。”
老俩口诧异地对视一眼,“吵架了?”振华问。
“没有。他在这儿很拘谨,我在他家也不自在,索性他在他家,我在我家,各得其所。正月廿十我到上海,跟他一起回矿上。”
女儿说得是实话,可结婚没几天就分开,情理上讲不过去,振华沉吟着,小寒已开了口:
“你们尚是新婚燕尔,不好这样。今天初十,过了十五再一起去上海,也不差这几天。”
小寒受了月娇所托,要说服嘉聪带着德明去见一下小满,一直找不到机会开口,若德明离开了,岂不是没了可能。
“就是不差这几天,我们在一块的日子有的是。”
“会不会饭菜不合德明口味?”
“没有,吃得太好了,我和德明都说回到矿上怎么办。”
“你和德明已经商量好了,爸妈尊重你们意见。”振华发话了,“上海人喜欢吃笋,爸带了一麻袋冬笋回来,你用敏敏装鸡蛋那纸箱装一箱让德明带回去。还须买什么?”振华问小寒。
“这……哦,德明带了不少糕点来,咱们也要送点东洲的糕点和土特产作为回礼。火车是晚上的,明天上午你跟我一块上街买一些。”
振华“嗯嗯”点头。
嘉聪走了,小寒忖测嘉聪压根不想让丈夫得知自己身世之隐情,自己别再掺和了,嘉聪的幸福更重要。
班德明回了上海,嘉聪又搬回原先与嘉敏同住的房间里。姐妹俩从上中学开始就住在楼上的右厢房,对面的左厢房空闲着,其他人全住在楼下。晚月住在慧芬原先住的房间,其后房是男男的闺房;振华夫妇的卧室是爷爷住过的,由于俩儿子尚小,一起住在其后房便于照顾。这一回新婚夫妇回来,小寒收拾了楼上的左厢房当新房。班德明走了,嘉聪自然又到右厢房跟妹妹同住,一人一张单人床,相距两尺,躺在床上闲聊很是方便。离开校门,踏入社会,又是在这践踏知识,践踏人才的非常时期,姐妹俩都有颇多感触,常聊到深夜。
正月十三晚,白家来了一位“振”字辈的堂兄,要给嘉敏提门亲事。闲谈中聊起其小舅的闺女是学土木建筑的,被发配到西北一山沟中学当教师,为了能调回来,嫁给了东洲机械研究所一位六四年毕业的工作人员,除了大学学历外,长相、气质比小舅子女儿相差很远。嘉聪、嘉敏听了很感慨,关了灯后聊了起来,尤其嘉敏像竹筒倒黄豆叽哩呱啦。
“姐,以前唱《谁不夸俺家乡好》,我心里想我才不会夸家乡好,破破烂烂的,可现在一千个、一万个想调回东洲。火车出站时,车厢里的广播播放《马兰花开》乐曲,我心情就像乐曲旋律那样伤感。江川县城只有巴掌大,五分钟就可溜一圈,当地有首民谣:小小江川县,三家打铁店。城外放个屁,城内听得见。比东洲一条巷子都不如,一辈子呆在那儿,我不甘心。我讲一件可气又可笑的事,当地没有澡堂,不知当地人冬天怎么洗澡,我用开水掺上冷水洗澡,其实就是擦个身。但因天冷,结果得了重感冒,头痛发烧,厂里工人用板车把我拉到县医院,医生让我住院。因两天未进食,医生叫护士给我注射葡萄糖。那位护士三十来岁,注射技术真是高水平,连扎三针都没扎进血管,针筒里的葡萄糖注射液已成血红色。她大胆改革创新,把葡萄糖倒入杯子里叫我喝下去,说喝下去跟打针效果一个样,语出惊人。再说病房,医院里应该是‘来苏儿’味,可那病房,一推门,尿臊味扑鼻而来,地上湿湿粘粘的好恶心。病房不知是男病房、女病房或是小儿病房,有一张床上躺着一对男女,是丈夫来照顾患病的妻子;另一张床更绝,睡着一家三口,女人生病住院又放不下吃奶的孩子,男人带着孩子一块住进来挤在一张床上,吃奶的孩子尿多,就拉在病房的地板上。再说病床,病床上的被、褥、枕头更让我开眼界,全是色彩斑驳,令人难以相信原先是白色的,里面的棉絮全是一团一团的,这叫被子?我衣服都没脱,勉强蜷缩在床上,半分钟都没睡直到天亮。八点多时医生来查房,恰好看见那位女病人给孩子把尿,医生问这是病房还是厕所,那些人全呵呵笑,没有丝毫难为情。我叫医生开点药,赶紧抬腿走了。还有一回我手表停了,我拿到修表店去,修表师傅打开后叫道:哇!自动表。全店的人围了过来。”
“小县城嘛当然各方面见识有限啰,我矿上大学生中,凡来自城市的全想调回去,可这谈何容易。下矿当工人,何必上什么大学,小学毕业或初中文化就进工厂当学徒不更好,还落个工人阶级美名。早知要当教师,当初不如念师范院校,吃饭还不要钱。”
“江川县城也有几位我们这几届大学生,有一位是北工大的,分配在印刷厂当装订工,她告诉我她一天八小时不停地装订着,厂长还嫌干得慢。有一位听说是中央高官的外甥女,皮肤白净,长相秀气,分在磷肥厂当缝包工。磷肥粉从输送带出来吐到牛皮纸袋中,她的工作就是把袋口缝起来。她手脚不如工人麻利,又戴着眼镜,眼镜难免会被粉尘糊住,手脚更不利索了。还有一位男生,是搞美术的,像江涛一样也分到农场种田,拿画笔的手去拿锄头。有一段时间县里搞一项活动,才临时借用上来帮忙布置,工作人员对他吆来喝去很不客气,虎落平阳给犬欺。他画了一幅《春耕图》送我,唉!全是天涯沦落人。相比之下,我应算是最舒服的,厂里工人待我很友善,活也不重,那些饼干、杏仁酥、蛋黄酥、中秋月饼等等怎么做出来的,我全看在眼里。可难道就如此过一辈子?我不敢对江涛诉说半句牢骚,他境况还不如我,我常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来宽慰他,可我实在不甘心一辈子老死在那儿。姐,到了社会后,我才知道当学生时实在天真幼稚,记得读到描述雪景的诗歌、散文的课文时,同学们全非常向往那山舞银蛇、银装素裹之景色。可从未有人联想到下雪天之寒冷,那些缺乏冬衣御寒的人是不喜欢下雪的。咱们东洲没有冷到下雪,念书的南岛那地方天气比东洲更暖和,我是在农场时才头一回见到雪。当时的气温是零下七度,雪花纷飞,早晨起来见大地一片洁白,好美啊,我伸出双手去接雪花。可当手脚冻得像馒头后,对雪景没了闲情逸致。有一首唐诗把下雪写成‘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我想写诗的人一定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时吟的,冻他一个钟头,文思全无了。”
“是啊,”嘉聪点点头,“学生总是单纯的幼稚的,老师说什么都信。你说的那两句‘千树万树梨花开’是唐朝诗人岑参写的,我很喜欢他写的边塞诗。有一首诗写道: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风吹满地石乱走。好押韵,朗朗上口。教师说他写的边塞诗热情奔放,勾画了西北边陲的壮丽风光。我那儿就属西北,可壮个屁,一刮风就黄沙漫天,风卷着沙子劈面打来,若有石头乱滚不更吓人。当然啰可能心情不同,感受也不同,以前我觉得月光美,是银色的月光,温柔的月光,现在越看越觉得月光苍白、凄凉。以前嫌东洲太破太烂,向往大都市,以为上了大学就能实现自己的夙愿,实在太天真了,别说上海,即使调回东洲也‘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唯一聊以**的就是俩人在一块,比起一年只有十二天探亲假的两地分居夫妇,应该知足了。你讲你宿舍的窗外是一条河,河对岸是一片桃树林,应该算是江南景色。我那儿除了黄土还是黄土,光秃秃的黄土地,单调的黄土地,连草都不长的黄土地,道不尽乡思和乡愁。我和德明常相互打气,‘我们一定能离开’,大吼几声觉得会舒坦些。”
“阿Q。”
“这不是阿Q,咱们都还年轻,一定有希望。爸爸说过不要抱怨别人骑马我骑驴,回头一看还有挑脚汉。你我念书早,如果迟一两年,不也是老三届知青上山下乡去,而咱们这几届无论务工务农,总享受大学毕业的工资,生活有保障。你看男男别说养活自己,连口粮都无法自给,爸爸和阿姨不知多发愁,我写信总是报平安,不给他们添堵。”
“男男是可惜了,不然凭学习成绩一定能考上大学的,又长得那么漂亮,兴许还能成为电影明星。那天来的那个文建国好像对男男有点那个意思,外表也可以。”
“知青和知青,吃西北风。”
“他父亲是南下干部,现在官复原位,他很快便能上调回城。”
“上调回城也没戏,即使他有这份心,他父母铁定反对。爸爸这身份,又有海外关系、台湾关系,门不当户不对的。你看上江涛,是不是看上他出身好?”
“才不。我一点都不在乎出身不出身,投胎到谁的肚子里是老天爷决定的。有一男生炫耀他出身好,我一听立马转身走了。如果说可以选择出身的话,我还是要选择能吃得好穿得好的有钱人家,我受不了穷日子。听江涛说他家到他祖父手上时才家道中落,他祖父在乎面子,不肯去当伙计或搞些小生意,整天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之乎者也,像孔乙已似的。家里能卖的全卖了换吃的,坐吃山空,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祖父才在街角摆了一张破桌子,替人算命,代写书信挣点小钱勉强度日。他父亲没上过正规学堂,十一岁便出去当学徒。”
“家里还有什么人?”
“除了父母,有一位八十来岁痴呆的奶奶。他上面有一位姐姐,底下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全靠父亲的薪水养活一大家子,日子过得很拮据,家里没有一件稍像样的家具。江涛八岁才上学,岁数比班德明还大一岁,他姐姐护校毕业已出嫁了,下面的全赶上了上山下乡,走了三个留下一个最小的妹妹,分配到食品店当服务员。”
“无论如何都长大了,以后慢慢会好起来的。”
“以后……天晓得,十二点了,睡嘛!”
元霄节到了,嘉敏戏谑是最后的晚餐,后天她就要走了,一年只有十二天探亲假,她还请了六天事假。小地方日用品匮乏,吃得用的她装了两大旅行袋,连海鸥牌洗发水都带了三瓶,因用水不方便,她把长辫子剪成羊角辫,这三瓶够她洗一年。
正月十七,嘉敏走了。三天后,嘉聪动身前往上海,小寒给了她一千元钱,这在当时是一笔大数。
“五百是爷爷给的红包,五百是爸爸给你的嫁妆费,你自己喜欢什么就买什么。这两只戒子、一副手镯是奶奶给你的,敏敏也有同样的一份。”
嘉聪动情地拥住小寒:
“阿姨,你和爸爸都要多多保重。”
正月廿五,振华、小寒搭上火车下去了,若男在家里待到五一节也返回了知青点。这几个月她专心学刺绣,进步显著,但她觉得自己无户口、无粮食,总待在家里不是个事。走前一晚,她钻到晚月的被窝里,静静地躺着一句话也不说,晚月跪在窗前祈祷着,一脸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