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了处暑,但在南方秋老虎同样烤人。早晨起来小寒便感到闷热,依全嫂断言午后准有雷阵雨。到了午后依全嫂的预言并无灵验,天气反而更闷热,虽然云脚低垂,蜻蜓低飞,偶尔尚有几声雷响,看似下雨的迹象,可老天爷就是偏偏拧着。近黄昏时,老天爷终于撑不住了,像川剧变脸般刹那间狂风怒号,阳光消失,电闪和着雷声。少顷,大雨倾盆而下,天地间一片混沌,只有雨水奏乐着。半个时辰后,一切戛然而止,云散天开露出悦目的蓝色。落日的余晖很是温柔,若不是湿漉漉地面,令人怀疑老天爷刚刚发威了一场。大雨驱走了署气,小寒站在窗前大口吸着清新的空气,她记得化学老师讲过闪电时会产生臭氧,所以雷阵雨后空气特别清爽。窗外的花园已经易主,新主人请了花匠来,经过花匠锄草、浇水、施肥等等伺弄,花园又重新焕发出花团锦簇、绿树萋萋之景观,自己可随时免费观赏。风雨后,一些叶子花瓣洒落地上,而能经受住考验的更加挺拔秀美,水珠在花瓣上滚动,增添了几分妩媚。小寒注视着,心想人生不也这样,经过磨难后就变得坚强,妈妈现在多能干,事事胸有成竹。今天二十九日礼拜五,后天礼拜一开学,时间过得多快,新的学期又即将开始,接下来自己要步入婚姻的殿堂。双人床及床上用品全已购买暂时放在客房中,眼下最要紧的是挑选一件漂亮的婚纱,母亲说穿上婚纱是女人一生中最重要也是最美丽的打扮。想到当新娘,一阵甜蜜涌上心头,可要同明理——一个男人躺在一张床上,又感到几分惶恐。她问过黄玫,男女住在一起就叫夫妻?尽管房里无人,表姐还是凑近她耳边,小声地对她进行了一番**培训,臊得她双手捂住脸。“**是男女双方爱到极限的最高体现,一夜夫妻百夜恩,**后男女双方才真正从心灵上、肉体上成为夫妻,并且更加相亲相爱。”表姐的话在耳畔响起,小寒觉得有一种燥动在体内奔流,脸也烧了起来,赶紧看了看四周,没人。她深吸几口让自己安定。
晚饭后明理来了,小寒一眼就看出明理的神情有点异样,明理笑她会看相,“我今天还了吴悦一个天大人情,心里的重负终于可以卸下了”小寒问怎么回事?明理轻松地说起来。
“四点多时,我从郊区采访回来,经过江边时听见一个女孩子在哭叫:救命啊,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我停住车一看,大约一百米处有一红点在上下起伏着,看来是溺水了。此时天色已变,风大浪高,有五六个男人争先恐后往回游,那女孩捣蒜似的直磕头:求求你们,水性好的请救救她,一定有重谢。可没有一人出去搭救。我顾不上多想,把脚踏车一推就往江中跑,扎进水里使劲朝红点处游去。眼看要抓到了,一个浪头打来又推远了,好容易抓住她,一手托起她的头,一手划着水往回游,当时我想也许为时已晚。风浪很大游起来很是吃力,快到岸边时我也没了劲,还好有两个男子下来接了过去抬到沙滩上。我一瞧吃了一惊,是吴悦。那女孩是其表妹,曾见过一面,她吓坏了一味地哭没认出我,我叫她别哭快做人工呼吸。(明理留了一个心眼,其实是他自己给吴悦做人工呼吸。)几分钟后,吴悦的眼皮颤动了一下,再几分钟脸上有了点血色。我对她表妹说应该无大碍了,我还有事,你好好照看,我就走了。快到报社时雨下来了,淋得像落汤鸡,心里却是高兴得很,无债一身轻。”
“可吴悦并不知道你救了她。”
“这没关系,自己心安就行”
“不知道她同罗兴铭交往怎么样了?”
“别提他,今晚凉爽,咱们出去走走。”
“好,去照相馆看一看婚纱,你也要买一套西装。”
“晚上看不清楚白天看才行,后天礼拜日去,我给你挑,男人的眼光比女人强,外国有名的设计师全是男人。怎么哪,不舒服?”
小寒抚摸着右腹部:“这儿有点疼痛。”
“会不会是蛔虫?”
“不知道,下午就有点闷闷痛。”
“这部位也可能是阑尾炎,上医院瞧一瞧。”
小寒摇头:“等明天吧,也许睡一宿就没事了。”说话间又蹙一下眉头。明理叫来晚月,晚月说还是上医院去看一看吧。
“不要紧,除了疼痛又没其它症状。”
“晚饭也才吃一点,不然上床躺去,我拿热水袋给你敷一下。”
晚月出去拿热水袋,明理搀小寒上床躺下,说:“我去药店买点胃药和止痛药。”小寒点点头,她觉得疼痛厉害了点。
明理骑着车跑了几家药店,全打烊了,好容易找到一家开着一扇小窗做生意的,明理才松口气,擦了一把汗水,拿了药后急忙往灯笼巷蹬去。拐进灯笼巷后看见晚月站在门口张望,一见到他就急忙说快上医院。原来在明理离开这会儿,疼痛变得强烈,还吐了两次。明理赶忙进屋,晚月说别脱鞋了人要紧。明理走到床前背起小寒,晚月打着手电筒,急匆匆往巷口走,街上没看到人力车,明理直奔中山医院。东洲还有一家江夏医院,一家协和医院,中山医院离灯笼巷最近,人命要紧,也顾不上会否撞见罗兴铭了。
明理大步赶着路,汗珠不断从脑门滴下,平常半个多小时的脚程只用了二十分钟,经检查是急性阑尾炎,即刻推进手术室。明理在手术室外的长条椅上坐下来,才发觉衣服湿透了,口渴得要命,可还得宽慰一脸焦虑的晚月:“不要担心,阑尾是小手术。”
“总是动了刀子,瞧你一身汗,今晚幸亏你在,不然会出事。你回报社换一下衣服再来,在这儿也是等着。”晚月说。
明理点点头,“那我回去换一下就来。”明理走了出去,望着他的背影,晚月露出赞许的神情。
一礼拜后,明理接小寒出院。一到家,小寒便叫肚子饿,晚月让依全嫂煮一碗蛋羹。依全嫂弄好后端到小寒房里,小寒吃了两口说还是家里舒服。
明理瞥了一眼说:“没有我背上舒服吧,我可是两次献出我的背,救小姐于危难之中。”
“去,去,我可没强迫,是你自愿的。”
明理摇摇头:“过河拆桥,忘恩负义。”
小寒笑:“当时走得很快,很担心吗?”明理嗯一声,“担心我得了绝症?”
明理挺直身子:“这怎么可能,你一贯很健康,走得快是想到了医院服了药就不疼痛了,我是担心遇到罗兴铭。后来要动手术,我想糟了,万一主刀的是他,岂不是让他看到你的身子,我好像吞了一只苍蝇般别扭。我偷偷问了护士,得知他不在,我才放下心。”
小寒横一眼:“酸死了。他有来病房看过我,我问他同女朋友交往如何,他说有往来,不过在她面前总有点拘谨。我说除了他父亲地位外,各方面你都不输于她。他在护士中口碑很好,你是小肚鸡肠,老对他怀有敌意。”
“没有敌意才怪,天下没有一位血性汉子能容忍想抢自己老婆的男人,除非是白痴或自个儿就是乌龟王八蛋、。”
小寒戳一下明理额头:“留点口德。”
小寒身体恢复得很好,一礼拜后便能去上课了。这天晚饭后,明理在厨房里冲澡,他一边吹着口哨一边用葫芦瓢舀水往身上倒,要结婚了,他快活又兴奋。正得意着他听到白无常在外面敲了两下,“快点洗,吴悦来了。”他愣了一下,急忙喊道“拜托去我房间把衣服给我拿来”他只拿了裤衩。白无常很快拿来了衣服,明理穿上后匆匆上楼,走了几级脚步便缓了下了,他揣度吴悦的来意。
看到明理,吴悦说一声“你好”,明理反而有点慌乱。吴悦爽朗一笑:“听说已订好日子,我祝福你和林小姐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好像胸口压着的大石头移开了,明理悬着的心放回肚里:“谢谢老同学的祝福,坐吧。”
吴悦没有坐,她从坤包里取出一首饰盒递给明理,“送给林小姐的。”明理打开一看是一条精美的金项链。
“这,这不行,太贵重了。”
“还有比救命之恩更重吗?”
明理噢了一声,不自然笑着,俩人皆无语。片刻后,吴悦轻声说:“我要走了,能抱抱我吗?”明理毫不迟疑伸出双臂搂住她,并在她额头上吻了吻,对吴悦他不是没有一点留恋。吴悦则是紧紧地钳着他,明理能听到她的心跳,感受到她那诱人的**,身底下本能地亢奋起来,他咽口唾沫压了下去。吴悦松了手,后退一步凝视着,温情地说:“我抓不住你的心,我是失败者,但我爱你,所以依然觉得幸福。”
“不,不,感情没有失败或成功,只能说有没有缘分。”明理拉起吴悦的双手:“在这世上,总会有一个人在等着你,至于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老天爷定有安排,你一定会得到属于你的那份幸福。”
吴悦点点头:“我相信。年底我将去英国,或许会定居下来,往后你我天各一方,再无照面的机会了。”吴悦的声音低了下去。
“哦”明理颇感意外,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更不能让她带着伤感离开。他朗朗说:“这世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佛家讲缘分,你我同学一场就是缘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你多珍重,若有缘后会有期”
吴悦打起笑脸说:“若能相逢,那时就如杜甫所写的‘惜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再见。”
吴悦挥挥手走了,望着她渐行渐远消失在夜色中,明理有点惆怅,“吴悦,对不住,我真心祝愿你有美好的人生,我的红颜知己。”明理心里默默地说。
明理的婚期一天天逼近,可月娇脸上反而没了笑容。秀秀颇感奇怪,对庆林说:“娘以前整天念叨着小舅的婚事,眼下要结婚了,倒好像不怎么欢喜。”
“你怎么知道娘不欢喜,娘跟你讲?”
“脸上看得出来呗,什么事都用嘴巴讲,那眼睛长了干什么?”秀秀呛白道。
被秀秀一噎,庆林不语了,过了一会儿嗫嚅道:“娘可能舍不得小舅,本来是一家人,婚一结便成了两家人了。”
“本来就是两家人,你姓王,小舅姓欧阳,娘虽说姓欧阳,但嫁给爹就是王家的人,死了要埋在王家的坟里。姓王和姓欧阳的明摆着就是两家人,不要说娘同小舅,即使你同书林是亲兄弟,以后书林娶了老婆也是两家人。亲兄弟明算账,什么都要算清楚。”秀秀伶牙伶齿。
“这话可不能对娘讲。”
“我没你那么傻。”
秀秀猜得没错,月娇心里很不痛快,婚期越近,这种感觉越强烈,实在忍不住,她对慧芬和闺女吐露。美林不以为然:“娘,你真是小心眼,明理住到小寒家有什么失面子的?不就是图个方便。什么倒插门,什么上门女婿,干嘛说得这么难听。”
“你懂什么,自古男婚女嫁就是媳妇娶进门,女儿嫁出去,住到丈母娘家就是上门女婿。”
“皇帝招驸马,宰相府招亲不全是上门女婿。”
“小寒是皇帝女儿还是相府的千金?我们平头百姓就是这个理。”
慧芬笑:“母女俩别吵,我有个主意能兼顾双方两全其美。”
“哦,什么主意?”
慧芬笑盈盈地说了,“既然小寒的母亲知书达理,她不能不答应,由她出面,小寒能不同意?明理就不用说了,肯定尊从。”
月娇一听脸上阴霾一扫而光,“二少奶,您头脑实在灵,这主意太好了,下午我就上灯笼巷去,明天就请师傅粉刷墙壁,你跟娘一块去看家具,还有半个多月,来得及。”美林说家具那边全有了,“新房里总得有家具,家具又不会坏,留着给书林娶亲时用。”月娇步履轻盈地离开了。
果然正如慧芬所料的,晚月听懂了月娇话中“怕有人背后口舌”,满口答应月娇的提议,还说月娇考虑得很周到,月娇感激得恨不得把心掏出来。回到家后她把这事告诉凤英,“二少奶出的主意,她家楼上的右厢房给明理当新房,一个月后再去灯笼巷住,这样就没有上门女婿之嫌了。”凤英笑了笑说这样也好,像个欧阳家娶媳妇,旁人也没话说了,你张罗去吧。
接下来的日子,月娇带着秀秀风风火火忙碌着,美林则是动口不动手。“娘,大红大绿太俗了,小寒是学音乐的,艺术家喜欢淡雅。”“红点才显喜庆。”月娇顶了回去。两天后美林又说;“快把那张《观音娘娘送子图》拿下来,换上振华买的《花开富贵》,”月娇看了看听从了美林的建议,她认为小寒的眼光同自己肯定不一样,跟美林应该较接近。
阳历十月五日,林宇回来了,儿媳安妮身怀六甲不便同行,“舅舅疝气开刀走不了,他给小寒买了礼物。”林宇取出天鹅绒小匣子,里面是一枚熠熠生辉式样精美的钻石胸针,小寒笑逐颜开。林宇又说:“舅舅吩咐我这一趟回来把你接到美国去,舅舅讲小寒结了婚,你不必再操心什么了,他还讲有一位霍夫曼牧师也住在旧金山,这位牧师常念着你。”晚月很感动霍夫曼牧师还记得她,她有点动了去美国一趟之心。晚上明理来看望大舅子,俩人聊得颇投机,小寒很高兴,明理告诉小寒他姐姐明天到。
翌日,明理上码头接船,小丽热烈拥抱高她近一个头的弟弟。当姐弟俩走进福井弄时,几位邻里围了过来,七嘴八舌打招呼。小丽已是四个孩子的母亲,少女时代的青涩已荡然无存,身上透着成熟中年女性的风韵,可光阴无情,岁月已在眼角刻下细细的鱼尾纹。月娇迎了出来,同邻里寒暄一阵后,三人走进屋,秀秀已在门旁候着,她甜甜地喊了声“小姨”,月娇作了介绍,小丽笑着说同庆林很般配。穿过天井走进厅堂,小丽朝坐在八仙桌旁的凤英恭敬地叫声娘,凤英脸上笑容绽放。“快坐下,快坐下”秀秀端上茶,小丽喝了几口后,从坤包中掏出一长形匣子,打开递给秀秀,“这是小姨补送你的结婚礼物。”秀秀一看是一串晶莹洁白的珠子,她从未见过。月娇告诉她这是珍珠项链,秀秀惊喜得张大嘴巴,月娇提醒快谢谢小姨,她才回过神来。这当儿庆林叫着小姨跑进来,小鹏大步地跟在其后。小丽站起来:“大哥、庆林,你们都好吧。”小鹏咧着嘴直点头,小丽从旅行箱中取出两瓶酒,“大哥,这是法国葡萄酒,已经酿造二十年了,这儿标示生产日期。”小鹏接过说何必破费,又重,人回来,大哥就满足了。庆林说小姨没什么变,小丽说你都娶了媳妇,小姨当然也老了。大姐变化不大,大哥除了头发白了些外,气色很不错,娘倒是胖了不少。凤英说我除了吃饭便是睡觉,不长膘才怪。大伙儿笑起来,此时美林连声喊着小姨同振华一起进来,厅堂中更热闹了。
阳历十月十日是中华民国国庆日,欧阳明理和林小寒在蓝巷教堂举行婚礼。下午两点左右,双方被邀的亲朋好友陆陆续续走进教堂,明理给小丽介绍林宇时,二人呵呵直笑。原来二人是乘同一班飞机到上海,且比邻而坐,在攀谈中,彼此知道了一位是回来参加妹妹的婚礼,一位回来参加弟弟的婚礼,一位说送一块欧米伽手表给妹夫,一位说她送给弟媳妇的是梅花女表,二人交谈得很愉快。到上海后,小丽在上海停留一天给家人买礼物,故比林宇迟一天到东洲。结果二人口中的弟弟妹妹竟然是今天的主角——新郎和新娘,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黄玫说看来你们两家就是有缘分。明理又介绍了振华的家人,慧芬瞅着林宇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而一周前才从菲律宾返家的修瑞得知林宇在美国做汽车配件生意,忙询问美国汽车轮胎行情,慧芬瞪了一眼,他才讪讪住口。
三点正,教堂的华人牧师艾查理宣布婚礼开始,管风琴的乐声响起来,教堂的侧门开了,身着蓝色西服的林宇挽着妹子缓缓而入,所有来宾有眼睛全盯着新娘:白色落地长裙,领上镶着漂亮的蕾丝花边,乔其纱头巾覆盖在腰圆式的发型上,从头顶垂到脚后跟,如出水芙蓉般风姿绰约仪表万方,她娇羞地依着兄长纤纤细步。而新郎官一身黑色的西服,白衬衫映着天蓝色的蝴蝶结,显得俊朗潇洒。他容光焕发,手捧一束红玫瑰迎上前去,脉脉含情向新娘献上花束,牵着新娘的手款款而行。晚月眼里泪花闪烁,月娇同样泪花闪烁,这是喜悦的泪花,欢笑的泪花,美林双眼也湿湿的,当年她多想有这样时刻啊。宾客们目不转睛拉长着耳朵,生怕漏过一句话,一个细微动作。仪式温馨进行着,牧师悦耳的声音在教堂里回荡着……无论富贵与贫穷,无论健康与疾病……
当牧师把俩人的手叠在一起宣布欧阳明理先生和林小寒小姐正式成为夫妻,教堂响起祝福的掌声,新郎、新娘难为情地拥吻。
喜宴结束后,年轻人闹起洞房,他们大多是小寒学校的教师和明理报社的同事,包括黑白无常,振华、美林以及黄玫也凑着热闹。一对新人又拉又唱又跳使出混身解数,闹洞房变成二人演出专场。十点左右,黄玫扯着嗓子喊文艺演出到此结束,众人哈哈笑退场,明理对振华耳语要他送黄玫回家,振华说这还用你讲,我知道。
总算安静了,明理温存地问小寒累了吗?小寒点头,她脱掉婚纱,换上一件鲜艳的粉色旗袍。刚才宾客满堂,顾不上打量洞房,现在可要细细瞧瞧。只见正面的粉墙上贴着硕大的剪纸红囍字,左右两面全贴着国画,左边是浓墨重彩的《花开富贵》,右边则是淡抹素雅的《鸳鸯戏水》。床上雪白的蚊帐,绣花的帐眉,两床绸缎被子,一床火烧云红色,一床柔和的鹅黄色,家具全是新的,一律酱红色。梳妆台上面的镜子很大,台面上摆着脂胭、口红、雪花膏、头梳等用品。小寒注意到镜面两旁各贴着一张窄长的红纸,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幅对联,右边是:明理小寒举案齐眉;左边是:鸳鸯比目双宿双飞。小寒笑,明理说:“这是振华写的,昨天才贴上去,我有你又有振华这挚友,这一生我知足了。”明理关了灯点上两支红蜡烛,烛光摇曳,增添了喜气与浪漫,俩人四目对视,脸上全是笑。“有点热,后房凉爽。”明理拉着小寒的手走进里间也就是后房,后房外面就是后院,推开窗户,凉风扑面,送来阵阵桂花香。仰望夜空,星斗阑干,星光璀璨,明理觉得颗颗星星都笑容可掬地祝福他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他伸出右手环着小寒的纤腰,仰头说:“苍天作证,我,欧阳明理和林小寒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后一句小寒跟他一块说出,俩人紧紧相拥相吻。片刻后,明理低语了一句,小寒没有吭声,明理心领神会,双手托起小寒朝前房走去,小寒害羞地闭上双眼,天上月牙儿也难为情地躲进云彩中。
新婚夫妇在卿卿我我,而此时在洞房的楼下,白振华却辗转反侧。虽然他明白他的婚姻中缺少了什么,但感受从没有像今晚这样强烈,他心中的滋味只有天知地知。西溪邂逅小寒后,他才知觉到何谓情,何谓爱,何谓相思苦,人生不能重来,当初没有顶住,而今噬脐莫及。平日里,他用理智压抑情感,告诫自己小寒只能为友,可今晚不同,自己暗恋的女人躺在另一位男人的怀里,即使再理智,心里依然备受煎熬。他似乎看见俩人正在作爱,他呼吸变粗,紧咬牙齿,他觉得自己要爆炸了,幸好此时后房传来嘉敏的啼哭声,身旁熟睡的美林似弹簧般跳起来直奔后房。哭声像副清醒剂,令他不由惭愧,自己已是人夫、人父,应扛起男人的责任,决不能再有此邪念了,他的情绪逐渐平静。而美林给女儿喂饱奶后回来躺下,很快便发出极细的鼾声。振华感叹美林真了不起,对女儿的哭声如此敏感,她为人单纯率真,事事不往心里去,喜怒哀乐全摆在脸上,不顺心的事从不过夜,胸无芥蒂,故能很快入眠。自己躺在她身旁,心里却装着另一个女人,对美林实在不公允,该收心了。振华坐起,轻手轻脚走到后房,站在摇篮边凝视着女儿,女儿的小脸蛋便他烦燥的心得以平和。
第二天早饭时,按照东洲习俗,二妹给一对新人端上蜜糖水荷包蛋,慧芬送上祝福话语:甜甜蜜蜜、恩恩爱爱。明理大大咧咧说谢谢,小寒则含羞轻启朱唇。美林说往后咱们是一家人了,明理若欺侮你,你告诉我,我帮你出气。明理嘻皮笑脸说,你是母大虫、母夜叉?小寒怕美林生气,赶忙解释说那是古典名著《水浒传》里写的梁山一百零八位打抱不平好汉中的两位女豪杰。美林哦了一声笑了笑,原来明理是在夸自己。美林实在好哄,其实小寒也没完整看过《水浒传》,她厌恶一些梁山好汉杀人如麻,不过她知道在一百零八个好汉中有三位女性,除了母大虫、母夜叉,还有一位一丈青沪三娘。听着小寒的解释,慧芬也说,《水浒传》她只看了一点,“三打祝家庄”杀来杀去,草菅人命,那位一丈青沪三娘嫁给矮脚虎王英实在太委屈了,很不般配。白修瑞笑道,小寒跟明理,郎才女貌,不委屈嘛!小寒红了脸,明理讪讪地笑,慧芬在桌底下用脚碰了碰丈夫,振华赶忙改变话题问起菲律宾当地人的婚礼跟中国人有什么不同,修瑞说菲律宾人中很多信天主教,婚礼也是西式的情调,当然也掺杂着民族的特色,他侃侃讲起来,大伙儿听着,一对新人也自在了。
明理请了三天假,加上礼拜天有四天假期,小两口早商量好头一天去他俩相遇之处——西溪秋游,第二天去棋山住一晚,清晨上山观日出,最后一天在家好好休息。新婚燕尔,小两口你亲我爱勿须多言。
十月十九是礼拜日,黄玫带着丈夫来福井弄看望新婚夫妇。婚礼那天,陈至达因军务远在上海未能出席,今天特地来致歉。坐了半小时后,俩人识趣地告辞,明理、小寒送了出来,在弄口遇见洪季英,至达夫妇跟季英打招呼。原来至达的父亲与季英的父亲是表兄弟,至达结婚那天,季英和父亲到陈家喝过酒,不过至达不知表叔家在福井弄。明理笑着说世界真小,绕来绕去全是沾亲带故。众人攀谈,明理去叫人力车,季英拉至达到一旁嘀嘀咕咕,至达神情凝重点着头,直到人力车来才住口。
晚上季英告诉慧娴他从至达口中证实国军同**在北方打得很厉害,国军吃了败仗。未雨绸缪,他下决心到香港发展,然后再接她和孩子去,慧娴点点头,季英叮咛千万不要外传。
新婚夫妇早餐是在白家吃,明理毕竟儿时常在白家,故几天后便不拘谨,恢复了幽默、风趣的言谈,早餐桌上笑声不断。美林是喜欢热闹的,希望俩人常住白宅,振华说这不可能,住在这儿是权宜之计。美林说小寒的大哥此趟回来打算带母亲去美国,若去了,我就动员明理别到灯笼巷住,俩人住多冷清。振华笑笑没吱声,心想二人世界才美哩,想到小寒,惆怅又涌上心头。
除了早餐外,午饭和晚饭则轮流在月娇处或灯笼巷就餐,一边是姐姐,一边是兄长,全是至亲骨肉,难得回来一趟,得多陪陪他们。这一天,小寒回到灯笼巷对母亲、大哥说振华的母亲认识爸爸,二人诧异。“振华母亲讲,以前她在上海住过,常到咱们家的福来茶庄买茶叶,因是同乡,爸爸对他特别热情。这一回见到大哥,她想起那位林老板,她觉得大哥很像那位老板,又都姓林,昨天在闲聊中她说了此事。我很惊讶,我说那来福茶庄的林老板就是我爸爸,她说没想到这么凑巧。”“这样说来她算是爸爸的故人。”晚月说。小寒点点头:“至达跟洪家是表亲,洪家的媳妇跟振华的母亲是堂姐妹,这样说来表姐跟白家也沾亲了。”晚月笑:“这算哪门亲?八杆子也打不着。”小寒说:“总有一丁丁儿。我想,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一个个寻过去了,也许所有的汉人全沾亲带故。”林宇说:“我在美国看了一本讲述英国维多利亚女王的传记小说,维多利亚女王生育了九个子女,子女全跟欧洲各国的王室、皇室结成姻亲,他们的后代,后代的后代,成千上万人之间皆有血缘关系,有的人称维多利亚女王是欧洲的祖母。”小寒嘴里含着一粒加应子说:“往前推几万年,我们四万万中国人也是由几只猴子繁衍而来的,有血缘关系的未必亲亲热热,雍正皇帝杀了好多位兄弟姐妹,唐玄宗李隆基被武惠妃蒙蔽一天之内赐死仨儿子,而三国的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彼此情谊胜过亲兄弟,明理跟振华也像亲手足般。”
晚月点头说:“话是没错,亲兄弟未必亲,尤其有利益冲突时。不过中国人还是很讲究血缘关系的,你这么一推理,玫玫应该同振华母亲一个辈分。那天,玫玫、至达怎么称呼振华的父母?”
“他们当自己是振华的朋友,自然称呼伯父、伯母。振华的孩子才一岁多,小嘴巴可甜,看到我就叫姨,美林说应该舅婆,我说还是叫姨,我没那么老,他们也没勉强孩子。”
晚月笑:“乱了辈分。”
“什么辈分不辈分,武则天是唐太宗的人,应算是唐高宗庶母,可唐高宗娶了她还立为皇后;杨贵妃是唐玄宗的儿媳,当公爹的抢了过来立为妃子,史书上也没加以指责。”小寒争辩。
“哎哟,公爹同儿媳,那叫扒灰,很不要脸。”进来添茶水的依全嫂听到小寒的后半截话插嘴说。母子仨一听笑了,林宇说:
“依全嫂,你才四十多,应该再找个伴。”
“那会被人笑。你们一家全是好人,等小寒有了孩子,我来带。”依全嫂又进厨房忙晚饭去了。晚月点点头说:“在中国寡妇再嫁是要有勇气的。”
“这在欧美很正常。”林宇说,“不要讲寡妇,离婚再婚,也不少见。”
“这在中国绝不可能,有再嫁一回的,绝没有再嫁第二回的,你跟安妮之间没问题吗?”
林宇笑,“没有,虽然欧美对待男女之事比较开放,但大多数婚姻还是稳定的。哦,明理回来了。”
明理推着脚踏车走了进来,一边打招呼:“我回来了。”依全嫂走出来说:“人到齐了,吃饭吧。”
新婚夫妇在白家已住八九天了,月娇很想知道住得是否舒适,明理回答还行。自从明理结婚后,邻里跟月娇打招呼时总会添上一句:当大姑呐,很欢喜吧。素兰告诉她邻里夸她有本事,给弟弟娶了一位俊媳妇,月娇觉得很有面子。她希望小俩口能在白家多住些日子,而不是一个月,当然最好能住到明理当上爹。她明白要留住小俩口的关键在于小寒是否住得愉快,她问明理,明理总是笼统说还行;问闺女也是笼统说挺好的。经过思量,她对慧芬说:“俩人有打扰的地方,你对我说,我跟他们讲。”慧芬说:“哪有啊,俩人全很客气,有了他们俩,振华也不寂寞。以前一到晚上,振华就躲在书房里,我总觉得太沉闷了些,现在他们四个凑在一块聊天,打扑克。有一晚听见他们嘻嘻笑,我往里瞧,他们在轮流说成语,美林说一心二用,小寒接着说朝三暮四,振华说五颜六色,明理说七嘴八舌。再轮到美林,美林说十拿九稳,小寒说一石二鸟,振华说不三不四,明理说五脏六腑,又轮到美林,就这样依次轮下去。谁出口慢了,学一声猫叫、狗叫,小寒和美林是学猫叫,振华是学猪叫,明理学狗叫。他模仿得最像,二妹出来问哪来的狗,我笑死了。”“若说不出来呢?”“说不出罚钱,他们会拿罚的钱上街买米糕吃,几片钱谁拿不出,有趣呗。小寒还会唱昆曲,唱得不错,后生仔在一块就是热闹。”月娇心想“对啊,回到灯笼巷哪有这边热闹,也许小寒会愿意多住些日子,到时再央求她一下。”
世上事十有八九不能遂心所愿,新婚夫妇在白家只住了二十天便搬回了灯笼巷,月娇还不能不点头,因为晚月要随儿子去美国。
晚月能下决心跟儿子去美国有几个方面原因,首先是儿女的劝说。儿子讲妹妹已成婚,当母亲的没什么好操心了,去美国见见世面;女儿讲五十好几了,再不去以后走不动,想去都去不了,兄妹俩在她耳边说个不休。其次她挂念兄长,父母死后,兄妹相依为命,兄妹之情远胜常人的手足之情,她想亲眼瞧一瞧兄长过的日子。其三儿媳要分娩了,她应该照顾做月子,尽一回当婆婆的本分,不然对不起儿子。其四,她想见一见霍夫曼牧师,霍夫曼牧师是她对苏州生活回忆的的一部分,是费林牧师介绍于她的。前年从大哥口中得知费林牧师去世,她暗地哭了一场。对费林牧师她有一种类似父亲的情感,他没了,而霍夫曼牧师尚健在,她想见上一面,何况他还是她和林斌的红娘,于情于理都该探望,也是对老人的一种慰藉。这诸多因素促成了晚月美国之行。林宇本来还打算带上妹妹、妹夫一起走,他觉得中国时局不稳,去美国谋生较好。小丽也有此意,俩人分头劝说,可明理、小寒觉得还是家乡好,答应以后再考虑。月娇自然不赞成,可也不便反对,探了明理口气,得知至少目前无此打算而暗暗高兴,但也张不出口阻止明理去灯笼巷居住。
要回家住了,小寒很高兴。虽说白家的人对她很友善,同振华、美林相处很和睦,但毕竟像作客一样总有点拘束,更别提礼拜天睡懒觉了。在大姐家吃饭,大姐等人对她很热情,但总不如在自家随便,无论如何自己家最舒适最安乐,当美林劝说她别回去就住在这儿,她只是笑着。她买了两包上等茶叶送给主人家,给二妹、泉妹一人一红包,于十月三十日搬回了灯笼巷。
晚月母子于十一月四日走,三日晚,明理叫上林瑛,大家一块下馆子,算是替丈母娘,大舅子践行。从华兴楼出来,除了依全嫂回家外,其余人回灯笼巷围着小圆桌攀谈。林瑛笑着问林宇这回不会再遇见明理的姐姐了吗?林宇说有一回“巧”已很难得,哪能还有第二回。明理说小丽姐还要过几天才走,她请了人把生父的坟地拾掇一下。林瑛说,“你小丽姐姓安,姓安的人不多,我也认识一位姓安的,叫安天民,不过已过世好多年了。”小寒叫起来,“小丽姐的生父就叫安天民。”“噢,会有这么巧!”晚月问怎么认识的,林瑛喝了一口茶说:“安天民的娘姓林,是咱们本家,她娘家就是村头那一家。天民儿时跟着娘来到外婆家,城里的孩子白白净净的,不像我们乡下孩子一身泥巴。他看着我们,我们也瞅着他,来了几回后便熟悉了,孩子们带他到田里捉蚂蚱,挖泥鳅。他爹死的早,全靠他娘把他拉扯大,订亲不久,他娘得了急症很快就走了,赶在百日内娶了亲,他有带着媳妇来探望舅舅,他媳妇长得很清楚,骨架比较大,单看比安天民还高,后来听说安天民也过世了,没想到小丽就是他的亲闺女,世事真是难料。唉!”
“小丽姐现在过得很好,我上大学的学杂费全是她出的。”明理说。
“姐姐疼弟弟,这是应该的,姐夫也要好,才能答应掏钱。像玫玫她爹,一个子儿也不给,讲女孩子懂几个粗字就够了,上什么大学,迟早是别人家的人。他那宝贝儿子被宠得吃喝嫖赌,他那家业迟早要被败光。”
晚月赶紧转移话题:“玫玫的双生子很可爱吗?”
“嗯,爬得可快了,一不留神就爬到外面去。可至达整天不着家,把孩子全扔给玫玫。”
“姐夫是军人,哪能像政府部门正常上下班。”小寒说。
“当初我不赞成这门亲事,就是因为至达是当兵的,子弹不长眼睛,那一天盯上他,留下老婆孩子怎么办?干哪一行都比当兵的强,也不知道忙什么,以后孩子只认得娘不认得爹了。”
林宇说:“至达穿军装挺威武的,他已服役多年,可以申请退役了。
林瑛撇撇嘴:“他喜欢军队,玫玫也不勉强他,我也懒得管,说多了还嫌我啰嗦,丈夫是她的,受罪的是她自己。”
晚月笑道:“后生仔事情让他们自己管去,你管得了一时还管得了一世?”
“就是嘛,所以你放心去美国,让宇儿陪你到各地走一走,玩一玩,这些年苦了你,也该享一享清福了,你已当了奶奶,再过一两年当外婆。寒儿,别瞪眼,结了婚自然就有孩子,不早了,我明天来送你。”林瑛站起来。
“我送姑妈回去。”明理说,晚月点点头。
晚月随儿子走了,几天后明理、小寒又送走了小丽,返回的路上,明理默默走着,一副深沉模样。
“想什么?”小寒问。
“我想佛教不是讲因果报应,那我前生应该跟小丽的生父有什么瓜葛。”
“讲什么嘛,没头没脑的。”
“你听我讲,我妈嫁给我爹才有了我,我妈之所以嫁给我爹是因为小丽姐的生父过世了,流氓无赖欺侮她一位寡妇,她为了不让小丽姐受到伤害才嫁给我爹。小丽姐失去了父亲当然是件悲伤的事,可对我来说却有了我。”
小寒笑了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二哥若活着,我就不会到东洲来,更谈不上遇到你。世上万物之间关系很微妙,也许就是所谓禅机嘛,咱们这些凡夫俗子是参不透的,别去钻牛角尖,去电影院看看今晚有没有新片。”
“好”
俩人往电影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