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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幸福时光 第四章 爱情 亲情 友情(上)(1 / 1)

第四章爱情亲情友情

白家宅院已二十来年没听到婴儿的啼哭声了,啼哭声使得安静得带有一点暮气的宅院有了生气。小家伙实在乖,只要吃饱睡足就安安静静的,时不时无故一笑露出小酒窝,可爱的小脸蛋谁不喜欢,二妹、小桃抢着抱,振华从学校回来也要亲一亲,咿咿呀呀交流几句。他把女儿安置在后房,这后房原来是白甫仁的私人书房,白甫仁过世后,他住过的前房成了振华夫妇的卧室,抱养了孩子后,振华把后房中的书籍、古玩字画等全整理到披榭书房去,腾出房间摆上小床作为女儿的房间。过去白甫仁不欢迎他人进来打扰他,而今有了孩子,几个女人就像走马灯似的轮流进来,是人气最旺的房间。慧芬依照辈份给孩子取名白嘉聪,并托人找奶妈来带孩子,可看了几位全不太满意,有的奶水不足,有的身体单薄,有的长相丑了点,美林讲不用找了,嘉聪很好带,半夜时只要喂一次牛奶,拉完尿便一直睡到天亮。慧芬说即使只起来一趟也辛苦,美林说我不觉得辛苦,看嘉聪吮奶时的模样,睡着时的神态什么辛苦都没有了,再说有了奶妈,我怕跟我不亲。慧芬暗忖美林说得也有道理,不是自个儿身上掉下的肉,更该一点一滴培养感情,也就不坚持请奶妈了。美林全心扑在女儿身上,屎啊尿啊也不嫌脏,急躁的脾气也收敛了很多,对孩子的疼爱比起亲闺女有过之而无不及。慧芬不由称奇,私下对儿子说,老天爷若不给美林一个孩子那是瞎了眼了。振华说会有的,嘉聪会有弟弟妹妹的。

转眼间嘉聪来新家已二周了。这一天是礼拜六,晚饭后振华对美林说:“好久没看电影了,今晚去吧。”

“不行,我放心不下嘉聪,你找明理去看吧。”

“你呀,重儿轻夫,整天就围着嘉聪转。”

“她才多大,一时半刻都离不开人,就像花草不会说话,一切全仗人来照料,她的语言只有两种,哭或笑。”

“让二妹或小桃照看两小时又不会怎么样。”

“是我放心不下,嘉聪对我特别亲,一听见我的声音,眼珠子马上转过来。”美林脸上洋溢着自豪感。“我——”她戛然住口,她看到明理穿过天井走过来。

“说曹操曹操说到,振华正讲要叫你一块看电影去。”美林一本正经地说。

“俩口子为什么不一块去呢?吵架了?嘻嘻。”

“孩子离不开,你们俩去吧,我看孩子去。”美林转身往后房走去。明理狐疑地看着,振华摇头一笑说:“如今她只有孩子。——找我有事吗?明天礼拜日,是不是又想拉我去某某地方?”

“有人请你我明晚下馆子。”

“谁呀?”

“黄玫。今天下午我没外出,三点多时黄玫来报社找我,说她先生作东,明晚在醉仙楼请客,她和小寒作陪。”

“哦,这有点过了,又没做什么。”

“就吃顿饭罢,我已答应了。”

“你点了头,那只好去了。我好久没上电影院,陪我去吧。”

明理摇头:“我不去。”

“你不是挺喜欢看电影的。”

“我不能去。”

“为什么?”

“快下班时吴悦来了,说她已买了今晚电影票,我推辞说今晚已答应了振华,同他一块去看一位朋友,万一在电影院碰到,那多尴尬。”

“她是哪家电影院?”

“没问,不过无巧不成书的。”

“真有你的,拿我当挡箭牌,你应该对她挑明,这样粘粘糊糊的不好,会害人的。”

“我已再三说我和她是两条平行线,无论靠得多近永远不会交叉,可她总不以为然。我总不能板起脸下逐客令吗?她又没什么错,作为同学或朋友还是很谈得来的。”

“你蛮怜香惜玉的,说老实话是否有那么一点喜欢她?”

“喜欢跟爱是两码事。”

“若知道你有牵挂的人了,会很受伤的。”

“我哪有牵挂的人。”

“没有?上礼拜有没有去灯笼巷?”

“我一人怎么去,又没有什么理由去。”

“既然不看电影,下几盘怎么样?”

“行,也好久没下了。”

俩人朝书房走去。

振华和明理来到醉仙楼时,黄玫同丈夫陈至达以及小寒已在包厢中恭候。陈至达,三十出头年纪,中等个,剑眉高鼻,目光炯炯。他一身戎装,中校肩章,即使坐着也是挺胸收腹,一副标准的军人举止,英武干练的外表透出豪情逸致。俩位女人今晚一身旗袍,黄玫是浅灰色,左肩下方绣着牡丹花;小寒是藕荷色,清新淡雅。看到俩人进来,三人站起来,黄玫作了介绍,彼此握手问候客气寒喧。由于是头回同现役军人同桌吃喝,振华、明理有点拘谨,可至达很健谈,言语随和风趣,二人也逐渐自然起来,问起了抗战中前方将士同日军交战情况。陈至达侃侃而言,讲了将士抗击的壮烈情景,讲到作为远征军一员随着大部队出征缅甸时,他的语调时尔激昂时而悲愤,尤其在仁安羌战役后退却到野人山,在森林中转来绕去迷了路,不少将士因饥饿、疾病甚至绝望而死亡时,陈至达眼睛中泪花隐约。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想到死去的弟兄,我们活下来的人一定要发奋图强,让中国富强起来,才不会被人欺凌。”陈至达语重心长地说,听者无不点头。

振华说:“同前方将士出生入死相比,我们躲到非战区实在是太惭愧了。”

“不,不,不能这样讲,我是军人,军人的天职就是驰骋沙场保家卫国,‘处处青山埋忠骨,不必马革裹尸还’。来,为我们中国干杯。”杯空了,陈至达又把酒斟上:“这一杯我敬二位,谢谢你们送她们姐妹回家。”

“如此讲实在有愧,”明理执着酒杯说:“我们只是顺便而已,我们俩很荣幸能认识您,来,为中国军人干杯。”

五个人边吃边聊甚为融洽,从醉仙楼出来已九点多了。黄玫对丈夫说:“今晚月色好,你陪我走走,小寒就有劳二位送她了。”

陈至达连忙说:“哪有这个道理,振华兄、明理兄是客人。”

振华、明理齐声说:“行,没问题。”

“人家都讲没问题,你啰嗦什么,走呗。”黄玫连拉带拽拖着丈夫,陈至达扭着脖子回头对两人歉意地点点头。

俩口子走远了,明理作了走的手势:“请吧小姐,保证安全到家。”小寒一笑,三人边行边攀谈。

“对我姐夫什么印象?”小寒问。

“好”振华就一个字。

“是个人才,有情有义有胆识。”明理说:“不穿军服的话,应该书生气十足。”

“他文笔很好,字也写得帅,他父亲说若在前清中二甲准没问题。可他喜欢当军人,中学毕业就投笔从戎,上了黄埔军校,表姐讲他崇拜拿破仑。”

“他父亲懂得一甲、二甲,那应该是科举中人。”振华说。

“我表姐讲他公爹十八岁中举二十五岁中进士,仕途颇顺,步步高升官至巡抚。年轻时也是一表人才,工书善画。”

振华疑惑:“在前清当过高官,推算年纪应该耄耄之年了。”

“若活着今年九十大寿。他熬到抗战胜利,又盼到儿子平安归来,太激动结果诱发中风,是直中没几天就走了。他先后娶了三房妻子,大太太没有生育,二太太生了四位千金,五十岁那年喝花酒认识了一位年少貌美的青楼女子也就是我姐夫的母亲,便替她赎了身纳为妾,第二年就生下至达的大哥。母凭子贵,大房、二房对她说话也客气起来,隔年又生下老二,我姐夫是老三,那年他父亲五十七了。我姐夫是瞒着老爷子去了广州,老爷子头回掴了他母亲一耳光,说儿子若有不测就休了她,还好平平安安回来了。”

“黄玫等了八年不容易。”

“愿主保佑他们俩永不分离了。”小寒划了个十字。

明理笑:“你是虔诚的教徒。”

“我妈才虔诚,做礼拜风雨无阻。”

“就那么相信上帝?”

小寒一笑说:“一种信仰吧。我很喜欢教堂音乐,管风琴一响起来便有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似乎灵魂被净化了,感受到一种升华。那天在西溪,面对寂静山谷溪流同样有这种感受。”

“我和明理也有那种脱离尘世之感觉。”振华点头说。

“那样环境难免使人脱尘忘俗,凡夫俗子都变得纯洁了。”明理接过话茬说,“中国的不少道观寺院,欧洲中世纪的修道院全建在幽静的深山中,就是要让人忘了尘世之纷扰专心修行。今晚黄玫只喝了一小杯,你姐夫就不让她再喝,你姐夫不喜欢女人喝酒?香槟酒度数不高的。”

“不是的,我表姐已有身孕,所以不让她喝。”

振华、明理颇感意外,振华说:“黄玫有个性,有身孕还去西溪。”

“还个性?挨了我姑妈好一顿骂,我们全不知道她有身孕。”小寒说,“上礼拜大家一块吃饭时,姐夫讲她是双身子要多吃点,姑妈一听立马沉下脸责备表姐没有告诉她,还胆大妄为跑去西溪玩,若出了差错怎么办。喋喋不休说了一顿,连姐夫也被捎带了几句。我妈也数落表姐不对,表姐连声诺诺态度极好,但背后却朝我笑。”

聊着聊着已到灯笼巷,巷里没有路灯,幸亏今晚明月当空,月光映照在青石路面上。三人鱼贯而入,明理打前,振华最后,小寒在中间,照样说说笑笑,“若没有月光暗摸摸的,胆小的人真不敢走。”明理说。

小寒在身后说:“一入夜一般很少出门,要出门就要带上手电筒。”小寒从手提袋中取出手电筒打开照了一下。

“街上的路灯也不比油灯亮多少,女孩子晚上出门还是带上手电筒方便,并且最好有伴。“振华说。

明理手一指:“你们看在月光下这巷子朦朦胧胧的很有情调,适合电影中浪漫又带点凄美的镜头。”

“很有情调,你今晚就在这巷里走上十个来回,没人拦你。”振华调侃一句。

“你这么一讲,确是有点云山雾罩的感觉,我以前都没留意。”小寒赞同地说,“喏,我家到了,要不要进去坐一坐?”

振华看一下手表摇摇头:“快十点了,你进去吧,明天都要上班的。”

“那回见,谢谢。”小寒挥挥手,推门走了进去,俩男人也转身往回走。

三天后的傍晚,明理嘴里吹着《中国国民革命歌》,车把一转拐进福井弄,到了家门口,左脚一点地,脚踏车停了下来。他没有立即伸手推门,而是在门口站着,脸上笑眯眯的。原来下班时他到文德女中门口转了转,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撞见小寒从里面出来,他佯装偶然从门口经过上前打招呼。小寒看到他也很高兴,接下来顺理成章送小寒回家,小寒大大方方坐到脚踏车后架上。明理骑得不快也不慢,骑得太快,那不很快到家,俩人在一起的机会多难得,绝对不能快;骑得太慢,则担心被小寒看破他的心思。但无论如何,这是头一回俩人相处,明理很是开心。到了灯笼巷18号,明理多想随小寒跨进那小门,但他知道这是不明智的,现在进去不等于明摆着蹭饭吃为难主人。所以尽管小寒请他进去小坐,他还是礼貌地婉拒了。转过车子时,小寒邀请他后天同振华一块到她家吃晚饭,现在耳边还响着小寒那悦耳的声音:请一定来。明理咧嘴笑了笑推开门,见书林正给花盆浇水,书林打了个招呼,明理回了一声推车子穿过天井。

凤英坐在八仙桌旁,见明理回来便说:“回来正好,你和书林把你大姐房里的衣柜、床铺、箱子抬到楼上去。”

“好,我就来。”

把脚踏车放在楼梯底下,明理走进大姐房间。嗬,房里够乱的,衣柜门全开着,床铺上衣服、被褥堆得满满的。

“娘,大姐要买新家俱?”

“不是给我是给庆林。”月娇手上沾着丝瓜皮从厨房进来说,“把房间腾出来给庆林当新房。”

本来月娇是打算年后就把秀秀娶进门,可那时慧芬还躺在床上,考虑她的心情,就把亲事往后拖,后来美林的事,又拖了下来。来娣倒是催着月娇早点完婚。“秀秀一天到晚耷拉着脸,嘴巴撅得可挂酱油瓶,动不动拿弟妹撒气。讲她一句,她有十句在等我,老人家说得对,‘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快把她抬走吧。”月娇只能找借口敷衍拖延着,现在总算能定下心来打理庆林的亲事了。

“那你住到哪儿?”

“楼上后房美林的房间,也就是小丽住过的房间。”

“那不会太小了点?”

“小就小点没关系,我和你姐夫都老了不讲究。”

“我看别折腾了,我房间给庆林当新房,我到后房住。”

“这不行。”凤英和月娇异口同声。

“为啥不行?”

“你房间以后就是给你结婚用的。”月娇说。

“嘻嘻”明理笑:“我八字还没一撇,你们想得太多了。再说搬到楼上去,照顾娘多不方便,替小的考虑,也要为老的着想。”

“一把老骨头了不要紧,你的房间不能动。”

“没什么不能动,就照我说得办,以后我结婚的话就等以后再说。”不待俩人开口,明理叫上书林上楼去了,留下母女俩大眼瞪小眼。

毕竟小伙子手脚利索又有气力,走了三、四趟便把后房里老旧的家俱抬下来搁在后厅,接着把明理房里的大件搬了进去,小件的明理说吃完饭他自个儿整理。

吃饭时,明理见月娇眉眼不展,便说:“新房解决了,你还愁什么?”

“我想房子太小了,以后你和书林娶亲怎么住。”

书林口里含着饭说:“你想得可真远,哥还没结婚就考虑到我了,杞人忧天。”

“我和你娘想到一块,还有两房媳妇怎么住。”凤英说,“一转眼你们都到了娶亲岁数。”

“船到桥头自然直,活人还会给尿憋死?会有办法的。眼下最重要是庆林的亲事。姐,恭喜你当上婆婆;娘,你更是老祖宗了。”明理风趣地说。

“那我是小叔子了。”书林凑趣道。

俩女人笑了。

饭店打烊,小鹏父子回到家,听月娇把新房的安排说了后,庆林一味傻笑,小鹏说委屈明理了,这房子他至少有一半。月娇说先这样罢,当下娶秀秀进门是头等大事。小鹏看了那些旧家俱,问月娇怎么处理,月娇说没什么用,只能劈了当柴火烧。小鹏说先别劈,我问一下阿俤要不要。

果然阿俤全要,家俱款式虽旧,但依然结实得很。而他家没有一件可以称为家俱的,全是用装货的木条箱拼起来的,他和二壮拉了辆板车来全拉走了。

振华和明理商量着买什么好,总不好空手上小寒家吃饭,最后一致决定买花,二人到郊外找到一家花农,振华买一盆含笑,明理买一盆石榴。当他俩人提着花盆来到小寒家,吃饭时才得知今天是晚月五十五岁生日,他俩高兴地交换一个眼神,买花买对了。俩人向晚月敬酒,祝她健康长寿。晚月眼睛鼻子全是笑,她让小寒请俩人来,因为也许俩人中有一位会成为她女婿。饭后,小寒拿出生日蛋糕切开,一人一份。依全嫂是头回听到见到生日蛋糕,惊奇得嘴巴半张着,直到小寒递给她一份,她才小口小口吃了起来。接下来小寒唱了贝多芬《欢乐颂》,唱腔舒展,吐字清新富有感染力,给人欢乐氛围。一曲唱罢,振华、明理使劲鼓掌。“周璇是金嗓子,你就是银嗓子。”明理说,“伯母,您说是吗?”

晚月笑眯眯地点着头。小寒则说:“说笑了嘛,跟周璇比要被人笑掉大牙的,也就是音乐教师的水平而已。下面,”小寒用报幕人的腔调,“请李晚月女士清唱一段昆曲,大家欢迎。”小寒鼓掌。

原来小寒母亲会唱昆曲,振华、明理鼓掌鼓得更热烈了。依全嫂生平从没鼓掌过,眼下也跟着鼓起来,发出不协调的掌声。也许是自己的生日而高兴,也许是多喝了些香槟酒而兴奋,晚月脸上一片绯红,她站起身略一沉思,唱起《墙头马上》中李倩君初见裴少俊的唱段。唱腔清丽韵雅悠扬圆润,小寒听母亲唱过昆曲,而其他三人则是头回听到,振华、明理像票友似的喝彩叫好,依全嫂呆呆地看着晚月,今晚她是开了眼界。晚月唱出了感觉,又唱了一段《白蛇传》中白素贞的唱段才尽兴,还谦逊地说献丑了,比年轻时差得远。

振华开口说:“伯母,我是外行不敢妄评论,但至少在票友中您是佼佼者。家母也喜欢昆曲的唱腔,偶尔也会哼哼几句,可跟您一比,那真是差远了。”

明理也说:“想不到伯母有此才华,讲一句唐突的话,伯母若在戏班里一定是个角,小寒的好嗓子原来出自伯母的遗传。”

晚月呵呵笑着说:“我在苏州姨母家住了好些年,姨母喜好昆曲,隔三岔五带我和表姐上戏园看昆班演出。几位闺中好友也常聚在一块学唱,我耳濡目染也慢慢地学会哼上几句,姨母很喜欢还请了师傅指点,不过总是在家中自娱自乐罢了,内行的人一听便听出来。”

明理笑道:“别说什么内行,我连外行都够不上,是一位戏盲。不过伯母是唱得好,我是实话实说。”

“我也来实话实说,请二位来是要凑个热闹,现在请二位唱上一曲助兴。请!”小寒打个优雅的手势。

振华连忙摆手:“这我不行,明理行。你唱一曲吧。”

明理摇头:“哪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听你们唱是享受,听我们唱是让耳朵受罪。”

“别啰嗦,独唱、合唱都行,快唱。”小寒不依不饶,“不然朋友做不成了。”

“那……好吧,振华,就豁出去,一块唱那首《踏雪寻梅》。”

俩人唱起来,因歌词短,反复了两遍。振华小声和着明理唱,当唱到“响叮当”时便没了声音。小寒笑道:“瞧你嘴巴一张一合的,可听不见你声音。”

晚月说:“振华可能唱歌唱得少,声音没有放出来。”

“我声音若放出来,恐怕你们会夺门而逃。”振华自嘲道,“他行,在东大时,他是文艺骨干分子,还拉得一手好二胡。”

小寒点头:“明理是唱不错,嗓音浑厚,气息饱满,还装疯卖傻说什么耍大刀,罚你再来一曲。”

掌声响起来,明理佯装男女声唱起黄梅调《小放牛》,活泼明快的旋律令人心情欢畅,依全嫂听直了眼。

又一礼拜过去了,明理站在窗前,听着吉祥河的流水声心里很是郁闷。为了何事呢?其原因有二,一是主编叫他写一篇有关女人服饰穿着的文章,他找不到题材下手;二是明日礼拜天,他也找不到借口上小寒家。望着窗外夜空,他搜肠刮肚着。蓦然一个甜甜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想什么如此入神?”他转过身,见吴悦站在身后。

“我叩了几下你都没反应,想什么哪?眉头拧成麻花。”

吴悦拖过椅子坐下,从坤包中掏出手帕擦去脸上细小的汗珠。明理倒一杯茶递给她。

“主编要我写一篇文章,我肚里空荡荡的。”

“主编看重你。”

“蜀中无大将,廖化当先锋。两位笔杆子另谋高就去了。”

吴悦跷着二郎腿说:“要写哪方面的,也许我能出点主意。”

这时一阵风从窗外吹进,桌上几张纸飘落在地,明理弯腰俯拾,吴悦那三寸鞋跟的乳白色高跟鞋不经意地映入他的眼帘,当他站起来时眉心舒展了。

眼尖的吴悦立马发现俯仰之间明理表情的变化,她是位聪慧的女孩,眼珠一转抛了个媚眼:“弯一下腰来了灵感是吗?所以我说灵感是一种悟性,无意中的一句话,一件物或一件事便顿时产生,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明理一笑不置可否反问一句:“跟这么高不怕崴了脚?”

“不会的,设计时就考虑到着力点。”

“我想无论穿高跟鞋或是三寸金莲,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处,都是为了走起路来腰肢一扭一扭的,显示袅娜身姿。”

“不,这有本质不同。三寸金莲是对女性身体的摧残,把好好的一双脚人为地变成畸形。而我们是天足,穿上球鞋可在田径场上赛跑,穿上高跟鞋可以当模特走猫步,穿上平底鞋能健步疾走。三寸金莲,跑绝对不行,行走也只能一步一步蠕动,她们——”吴悦收住口呵呵笑起来,“我知道你要写什么题材了,这个题材好,会吸引很多女性尤其是年轻女性的眼球,你可要感谢我的鞋子给你的灵感。”吴悦晃了晃高跟鞋。

“吴大小姐果然兰心蕙质凡事瞒不过。题目叫《从三寸金莲到高跟鞋》你认为如何?”

吴悦点头:“行,这题目可写的内容很多,可惜我奶奶过世了,不然她准有一肚子绣花鞋掌故。她过世后,从她房里整理出几十双各式各样三寸绣花鞋,全烧了。”

“没关系,我去采访振华他母亲。她是大家闺秀,官宦千金,儿时一定裹足过。

“你打算写多少字?”

“这要看素材情况,我打算……”

俩人在楼上侃侃而谈,声音隐隐约约传到楼下月娇耳里。她想俩人说是有缘吧,可明理一再强调是普通朋友;无缘吧,俩人又谈得很融洽,难道是吴悦一厢情愿?听振华讲吴悦的父亲反对他们交往,这不怪当父母的,两家地位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哪位父母能愿意,换成我也会反对。秀秀过门后,就该张罗明理的亲事了,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像可云那样的吗?月娇正思量着,明理、吴悦下楼来了。

“大姐,我走了。”吴悦告辞,她脸上无一不写着开心二字。

“有空常来坐。”月娇热情地说。

“我可没空。”明理抬扛。

“你没空,我找大姐唠嗑。大姐,你不嫌弃吗?”

“哪会呀,大姐欢迎。明理像孩子一样,有口无心,别跟他计较。”

“才不跟他计较哩,我吃饱睡香缠死你。”吴悦侧头冲着明理一扬下巴。

“别贫了,走呗,快十点了。”

望着俩人走了出去,月娇笑了笑,瞧俩人说话语气随便得就像一家人,不成的话可惜了。

在弄口,吴悦问:“厅堂贴着喜字,你家要办喜事?”

“我大姐的长子过几天要办喜事。”

“哪位是你姐夫?”吴悦看着饭店又问。

“在灶边正颠翻着炒锅的。”

“哦,那那一位便是要办喜事的啰,父子真像。”

“喂,人力车。”明理招呼。

人力车靠了过来,吴悦坐上去走了。

翌日早饭后,明理来到白家,先对振华夫妇说了他的想法,再由他俩出面对慧芬讲。果然慧芬听了后觉得这题材有意思,四个人来到后厅围着八仙桌坐下,明理打开笔记本,慧芬喝了两口茶侃侃说了起来。

“三寸金莲首先当然要脚裹得好,裹得好是有工夫的,有钱人家会请裹足师傅到家里替女儿缠脚,有名气的裹足师傅是很吃香的……”慧芬滔滔不绝说了裹脚的方方面面。喝了几口茶后(美林赶忙添上茶),又接着说:“红花还需绿叶配,绣花鞋也很要紧,鞋子不仅要做得别致,而且要做得巧,穿在脚上能使脚显得小巧玲珑。有的女孩小时脚没缠好,到大时走了样,家人就请了高手做鞋,穿上后便能补拙予以遮掩。下花轿时刻意露出双足,宾客喝彩称赞,婆家甚感脸上有光。有的妯娌间也会在绣花鞋的做工上暗地较劲,以便做出来的绣花鞋能更讨得公婆的欢心。我奶奶说,有的男人喝花酒时,用绣花鞋当杯子斟酒,以此炫耀风流倜傥。”

“多恶心啊。”美林叫起来。

慧芬笑:“我想应该是没穿过的。”

“在民国以前,缠脚是习俗,您是官宦家千金,您怎么没有缠呢?”明理问道。

“准是外公外婆开明,没让妈缠。”美林说。

慧芬摇摇头:“不是,我缠过,那疼痛记忆犹新。那一年我才六岁,两位老妈子摁住我,请来的缠脚婆用白绫把我的脚缠起来,我拚命挣扎,哭呀叫呀,嗓子都叫哑了,外婆在一旁说不缠以后嫁不出去。我说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我不要缠,可哪能听我的。幸亏外公时任广东盐运使,广东尤其是广州是洋人最早染指的地方,不少人飘洋过海上美国下南洋谋生计,他们被洋人习俗同化剪掉辫子,并赞成天足,报纸上也批评妇女缠脚陋习提倡天足。外公受了影响让我们姐妹仨放了足,由于放的早,所以看起来就像是天足一样。你外婆也放了,可缠了几十年,一旦放开后,脚指头形状变得很难看,但外婆宁可难看也不再裹起来,因为放了后是舒服,走路也平稳多了。娴姨的母亲就是三寸金莲,以前她引以为荣,谁夸她脚缠得好看,她就美的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个不停。”

“下午陪我去一趟九婶婆家。”明理对振华说。

“行啊。”振华点头,“稿费要分我一半。”

“没问题,不过只能用来买聪聪吃的奶粉。美林,去把聪聪抱出来吧,我好几天没看到她了。”

“我去看她醒了没有?美林起身进屋,片刻后她抱了女儿进来朝慧芬说:“她已经醒了也不哭,实在乖。”

慧芬把孩子抱过手,明理凑向前用食指轻抚着孩子脸颊。

“这是小舅。”慧芬说。

“是舅公。”明理纠正。

“对对,是舅公,年轻的舅公。”

聪聪的黑眼珠瞅着,咿呀了一句。

“她对我说话。”明理高兴地说,“看来聪聪特别青睐我,可见我多有魅力。”

“别臭美,她对谁都咿咿呀呀。”振华说,他也起身靠近女儿,“宝贝,对爸爸也说几句天语吧。”

孩子没理采他,把眼珠转向另一边,原来小桃在晃奶瓶。慧芬拿过奶瓶在她嘴边碰一下又移开,聪聪哇哇哭起来,再把奶嘴移到嘴边,她立马止住哭声,小嘴大张。美林心疼了:“妈,给她吃吧。”慧芬把奶嘴塞入她口中,她立即大口吮起来。

“真贪吃。”振华批评女儿。

“吃奶的孩子自然贪吃,就吃一个奶,又没有其它吃的。”美林护着女儿。

“吃奶的孩子全这样。”慧芬说,“你那时看到奶妈的奶头就咯咯笑,爷爷特别爱听这笑声。你呢,听你娘说,吃饱睡着还紧咬奶头不放。你最有趣,要先咬住奶头才肯撒尿,上面不进下面就不出。”

三位年轻人听了相互看一眼颇感难为情。跑题了,明理赶忙切回正题,让慧芬继续讲有关绣花鞋,慧芬懂得真多,不知不觉到了吃饭时间,明理告辞回家。

白家有午休的习惯,振华刚躺下不久便被明理叫醒,因美林抱着女儿回娘家,明理放肆地闯进房。

“干什么?扰人清梦。”振华睡眼醒松抗议。

“去你九婶婆家。”

“还早呢。”

“早去早回。”

“存心不让人睡觉。”振华边嘟哝边穿衣,明理斜了一眼没有还嘴。振华喝了一杯茶推出脚踏车带着明理往九婶婆家骑去,骑了十多分钟后,明理说:“嘿,去小寒家不也这条路?”

“九婶婆家就在灯笼巷过去两条巷子。”

“那……我们就先到小寒家,她母亲也能提供一些情况。”

振华停下车盯着明理的脸。明理脚踩地:“干什么?阴阳怪气。”

“露馅了嘛,什么早去早回,其实是为了去小寒家,你早盘算好了,要找个借口去看小寒,是吗?”

“不是,我昨晚就考虑过了。”明理争辩,“你母亲同小寒母亲全是大户人家闺女,对汉人而言,哪一位大家闺秀不裹足?没想到令堂推荐了九婶婆一位活素材,这样下午要走两家,所以才打搅了你的美梦。还有我哪知道是顺路,既然是顺路,先上小寒家有何不可呢?”

“你呀,直接说要我陪你去小寒家得了,讲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振华跨上车朝前骑,明理脚一蹬跟上去,嘴里说:“什么废话是实话。”

“总不能每回都要拉上我吗?”

“还不到我单独去的时候。”

“这一句才是实话。”振华笑,“你拉上我是为了掩饰你的庐山真面目。”

“讲句掏心窝的话,你是单身的话,条件比我强。”

“胡扯什么,我是羡慕你为自己活着,我是为别人活着。”

“当然啰,你是为美林活着。”

明理笑嘻嘻说,振华没吭声了。脚踏车拐进灯笼巷,在小寒家门口停下,敲门后先听到喵喵叫声,接着脚步声小寒开了门,猫咪抢在前头又叫了几声,振华笑道:“你家猫咪很好客啊。”

“它呀,凡事喜欢凑热闹出风头。小白,是不是?”小白喵喵两声,不知是赞同或是抗议,“来,请进。”

“打搅你和伯母休息了。”明理说。

“没有,我已经起来了,我一般只躺半个小时。请坐。”小寒递过扇子,又倒了两杯茶水,“这是菊花茶,清凉解毒。”

振华打量一下,问:“家里就你一人?”

“嗯,依全嫂走亲戚去了,我妈也不在,她昨天起程去苏州探望我姨婆,我姨婆今年八十大寿,她要在苏州多住些日子陪陪我姨婆。我叫她安心在苏州住上三五个月,我学校快放假了,也没什么事。”

明理心里大喜,她母亲不在,来往就方便多了。振华告诉小寒明理的来意。小寒说:“那对不起,你要失望了,我妈没缠过脚,没什么好提供,听我妈讲我姨婆抱怨外婆没给闺女缠脚找不到好婆家,你写这方面的文章肯定有趣,发表后我一定拜读。看见街上那些小脚女人走路摇摇晃晃的,我觉得她们很可怜,说起来三寸金莲这陋习的罪魁祸首是你们男人。”

“嘿,怎么又怪到男人头上,你是不是对男人有偏见?”明理抗议。

“我说的是事实,三寸金莲就是为了取悦男人,难道不是吗?”

振华看了明理一眼哧哧笑起来,明理转了转眼珠子说:“只能讲以前的男人不好,审美观有问题,近代的男人已改变了这观点,郭沫若就想娶天足的女人,我们这一代更不用说了,不要把祖宗的帐算到我们头上。“

“父债子还,把稿费拿出来请客就算还了。”

“行,行,我都还没动笔,稿费已被打劫一空。”

“稿费全预支出去了?”

“我答应了振华稿费分他一半,再请客的话不就全没了?我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明理双手一摊,振华、小寒开怀大笑。

农历五月初三,在爆竹声中大红花轿把秀秀抬进了欧阳家的门。虽然欧阳来富已逝世多年,但街坊们还是习惯称欧阳家,因天热酒席就摆在弄堂里。打从这回后,凡天热娶媳妇嫁姑娘,酒席全摆在弄堂里图个凉快。听到外面酒桌上的喧闹声、拳声,秀秀罩着红盖头静静坐在床沿。她心里除了姑娘家的羞涩外,更多的是高兴:其一是婆家家境比娘家强多了,每天都能吃到肉;其二她心里有数庆林爱她,她要牢牢抓住他的心。当然也得讨公婆尤其是婆婆的欢心,娘再三强调这个家的一家之主是婆婆,自己对她嘴巴甜一点,手脚勤快一点,不愁她不看重自己。这饭店以后是要给庆林的,那自己不就……秀秀越想越喜悦,一阵脚步声打断了她的遐思,她撑起盖头一角一瞧是小姑子美林。

“秀秀,肚子饿了吧,我娘给你煮了碗面条,你把盖头取下来吧。”美林把面条搁在梳妆台上。

“我娘讲盖头要由你哥取下来。”

“这有什么,吃完再罩上去呗。”

说的也是,自己肚子也确是饿了。秀秀不再犹豫把盖头取下放在床上坐到梳妆台前大口吃了起来。这是一碗排骨汤面,里面有肉丝、香菇、葱花,上面还放着两粒蛋,香味扑鼻味道好极了。见秀秀吃得欢,美林眨眨眼睛说:“你看我娘多疼你,忙前忙后招呼客人,可心里还惦着你。我娘对外婆讲媳妇进了门就等于多了一位闺女,你向街坊四邻去打听就知道没有人不夸我娘很会做人。外婆说你过门后,娘可以清闲一点,毕竟娘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以后就拜托你辛苦点。”美林用外婆作幌子说事。

“我知道。”秀秀点点头,“娘早晨几点起来做饭?”

“大约五点多,不会超过六点。娘起床,我爹也起来了,我娘生火做饭,我爹去扫弄堂,从弄尾扫到弄口,哥最懒要睡到饭摆到桌面才起来。看你吃我也觉得肚子饿了,你慢慢吃,我到厨房看看还有什么吃的。”美林起身离开。

看着美林背影,秀秀寻思:“都讲小姑子难伺候,可她已出嫁也就没什么了,不过住得太近了些……”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钱秀秀没把自己当成新嫁娘,虽说第二天是回门的日子,且被庆林折腾得一宿没睡好,她还是比月娇早起生火做饭。因为去年这个时候她曾在这儿住过五六天,照顾月娇及打理一日三餐,现在只不过身份变了,但一切驾轻就熟,从凤英到书林对她都没有陌生感,只有一人例外,那就是欧阳明理。听到大姐当众人面夸儿媳,看到庆林得意的神色,一种自己是外人之感觉蓦然袭上心头。昨天以前,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在这个家的地位,自己姓欧阳跟大姐一样是这房子的主人,吃大姐烧的菜煮的饭再自然不过。可从今天起,秀秀是这房子名正言顺的女主人了,对秀秀而言,他仅是舅舅而已,是外人,吃外甥媳妇做的饭菜能理所当然咽下去吗?明理感到浑身不自在,三口两口一碗饭下肚后站了起来。

“你还没添。”月娇说。秀秀拿过他的碗要往里盛,明理拦住:“报社有事,我要早一点去。”

“那也得吃饱饭,没吃饱怎么做事。”凤英说。

“没关系,闲下来我再到街上随便吃点。”

“端人家饭碗,哪由得你自己,有事就走吧。骑慢点,别急。”小鹏通情地说。

明理“嗯嗯”答应着,嗽了口推出脚踏车走了。到了报社,门房老林诧异,他支支吾吾敷衍了之。时间尚早,办公室空无一人,他坐了下来,背往后靠,双手枕在脑后,两只长腿高高翘在桌面上,继续忖思着在路上考虑的事:不能再在家里住了,那是大姐的家。去外面租间房子吧,小小一间就行,不然自己薪水负担不起,但用什么理由对大姐说呢?明理双目微闭,编撰着一个又一个理由,可这些理由自己都觉得很牵强,正发愁着,背后响起声音。

“今天怎么这么早来?”

“被老婆大人撵出来了吗?”

“什么老婆,他跟你我一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哪是有什么约会?花前月下。”

“花前月下是晚上,还早着呢。”

“来个创意,花前日下。”

两个声音一唱一和,明理不用睁眼便知是报社的同事,美编夏伍长和编缉孙武常,俩人是报社哼哈二将。俩人是大学同窗好友,因名字谐音相近,为方便起见,同学把皮肤较白的孙武常叫白无常,夏伍长则为黑无常,他们俩比明理早两年到报社上班,绰号也随之跟来。因俩人家在东洲郊区交通不便,故住在报社宿舍里。“报社宿舍”这四个字钻入明理脑袋中,他眉毛一扬站了起来,没有还击两人的调侃,而是问:“你们上面还有没有空房间?”

“有啊。”黑无常点点头。

“是不是要找间房子同那位吴小姐来个鹊桥相会?多带两位花姑娘来,让咱们哥俩也美上一回。”白无常嘻皮笑脸说。

“去你的。”明理一拳挥过去,白无常闪开,“嘿嘿,君子动口不动手。”

“少废话,带我上去看一看,今晚请你们下馆子。”

“有吃的一切好商量,走。”白无常打了个请的手势。

报社宿舍在报社的二楼,但不能从屋里的楼梯走,须出门绕到屋后一个窄窄的楼梯上去。并排四间,大小相同,面积不足八平方米,摆上一张单人床,一张学生上课的课桌,两张椅子,再加一柜子,便没剩多少空间了,房间朝向倒不错,是朝南的。黑无常房里凌乱得很,白无常房里收拾得很干净。

“老弟,你打算搬进来住?”黑无常问。

明理点头。

“为什么呀?家里多方便,这儿吃一口热水全得自己烧。”白无常正经地说。

明理如实告知自己当下的窘况,俩人点了点头。白无常一拍明理的肩膀:“欢迎你。房间打扫一下,床铺、桌椅是现成的,洗洗刷刷晒一晒,晚上便可用了。”

“吃饭全在街上吃?”

“早晨睡懒觉,在街上小吃店随便吃一点。中晚餐,我们俩合伙做饭,当然偶尔也到外面吃。”黑无常说。

“在开水房里做饭?”

“不是,那儿怎么能煮,后面空地上有间厨房,是社长叫人搭建的,比这房间大得多,社长为人不错。”

“带我去看一看。”

“那下去吧。”

三人又踏着楼梯鱼贯而下,楼梯窄得只能容一人行走,由于已有些年头,每走一步,木板便嘎吱一声,明理不由发笑。

厨房离楼梯口只有几步路,三合土地面,一面挨着报社大楼的砖墙,其它三面用各色的木板围起来,大约有三米多高,二十平方米大,看起来挺宽敞。一侧是灶台,上面放着锅、碗、勺、盆、砧板、菜刀等,一张旧四仙桌紧挨着灶台,旁边有四张同样旧的不知原先是什么颜色的方凳。在一边墙角有一个估计是自己钉的脸盆架,上面搁着两脸盆两牙缸,木板墙上用铁钉拉着一条铁线,搭着两条毛巾和两块破布(明理猜测是擦脚布),旁边还有一个木桶一个水缸,水缸里盛着半缸水。

明理笑问:“哪来这些破椅烂桌?”

“除了水缸和桶外全是捡来的。”黑无常回答,“我们要求不高,能凑合着用就行。”他指着另一墙角,“那边地势低,可以冲澡。”

明理拍拍黑无常的肩膀说:“不嫌弃的话我也跟你们搭伙,今后我们是一家三口。走,上班去。”

三人走进报社,同事们几乎全到了,明理见社长室的门半开着,社长在里面呷着茶。黑无常朝他努努嘴,他会意地点点头朝社长室走去,十分钟后出来了,黑白无常投去询问目光,他嘴角含笑打了个响指,不用说了一切顺利,白无常翘了翘姆指。明理走回自己的办公桌,轻松地喝起茶,一边看着记事本。片刻后,他挂上挎包,推出脚踏车朝东江码头骑去。

明天是五月节,今天东江上要举行传统的划龙舟竞赛。由于日军的占领,这活动停了三年,今年重新恢复,且规模比往年大,百姓们用这传统的活动祈祷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五谷丰收。报社派出几路人马进行报到和采访,明理便是其中一员。当他骑到码头时,东江俩岸已是人头攒动。码头本来就是东洲市最忙碌最喧闹的地方,“百货随潮船入市,万家沽酒户垂帘。”何况今天有龙舟竞赛,男女老少扶老携幼拥挤在江畔筑成一堵人墙。明理左看右看后清楚自己没有能耐捅破人墙挤到前面,深吸一口朝官方搭盖的主席台走去。

从码头回来已近十一点,明理先骑车回家告诉月娇事情多,午饭、晚饭都不能回来吃,明晚会带两位同事来家过节,然后返回报社。中午十二点下班后,他对黑无常说,我去收拾房间,中午就在你们这儿蹭一顿,晚上下馆子。黑无常说今天轮他做饭,中午吃面条,白无常说他去帮明理收拾房间。俩人向门房老林借了拖把,又拿一洋铁桶盛了水上楼打扫去了。两位爷们齐动手,只用了半小时,该洗的,该刷的,该擦的全伺候完毕,黑无常也煮好了面。由于住处有了着落,明理心情好,连夸面条味道不错。白无常说黑无常的厨艺不如他,明天他露一手给明理瞧。明理说投桃报李,你们帮了我大忙,除了今晚下馆子,明天到我家过节,不过不许透露我搬到报社住,黑白无常点头。

午饭对付过去了,明理上街采购生活用品。他买了草席、蚊帐、枕头,把三者捆在脚踏车后架上往回骑。在一丁字路口,斜剌里横出吴悦。

“干什么买这些?”吴悦打量一眼问。明理没有隐瞒,告诉她自己想法并问她怎么不午休?

“我出来买支笔。”

“你去买吧,我走了。”明理欲上车,吴悦拦住:

“搬出来住,要买的用品多得呢,这三样哪够?”

“晚上再买吧,再见。”说着骑上车。

吴悦目送着,脸上一副悲天悯人神色。

下午,明理在整理着上午的采访,门房老林进来说有人找他。到门房一看是吴悦,右手拎一大网兜朝他一搁,“给你。”网兜里有脸盆、热水瓶、碗、筷、调羹、牙杯、牙刷、牙膏、毛巾、肥皂等等生活用品,此外还有一小闹钟正滴滴达达唱着。

“哎呀,多沉啊,我自己会去买。”

“你们男的很粗心买了这个忘了那个。”

“还买了钟,你们女孩子真是心细。”

“那当然。”

“脸盆何必买两个?”

“一个洗脸,一个洗脚。牙杯也是,一个刷牙,一个喝水。毛巾,漂亮的洗脸,粗糙的擦脚,要讲卫生。”

明理笑:“牙刷何不也买两把,一把刷上牙,一把刷下牙。”

“你乐意我也不反对,讲卫生有什么不好?”

“好好,亲兄弟明算帐,花了多少钱?”明理掏出钱包,吴悦瞪一眼转身往外走,明理追了几步,她头也不回。明理拍一下脑门,对老林说东西先放这儿,下班再来拿,老林冲着他笑。

下了班到门房取东西时,发现又多了一条毛巾被,老林说还是那位小姐拿来的,一放下就走了。明理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右手拎着网兜,左手抱着毛巾被走出门房,恰好黑白无常出来,黑无常接过毛巾被,三人一块往宿舍走。

“你干嘛呀,吴小姐关怀备至应该高兴才是,倒像奔丧似的?”黑无常说。

“唉,对你们说不清楚。”

“对我们说不清楚没关系,对吴小姐说清楚就够了。”白无常打诨道,黑白无常全见过吴悦。

明理一脸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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