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情随事迁随遇而安
过年了,来富给伙计发红包,小鹏也有一份,就像每个月把工钱交给月娇一样,小鹏同样把红包放到月娇面前。月娇抽出儿张说你自己留着零花吧,这是成亲以来月娇头回对小鹏说话,小鹏喜出望外,石头终于捂热了。他嗫嚅道:“不……不用,我没什么要花零钱的地方。”月娇还是把钞票塞到他的衣兜里。小鹏借口来到打烊的饭店里,高兴地对着墙壁吹起悦耳的口哨,天气寒冷但他心里如沐春风。
凤英察觉到女儿的变化,首先拉长的脸平和了,接着对小鹏也会扯上几句话,她暗暗欢喜。过年歇假在家的日子,一日三餐全由小鹏下厨,来富认为月娇太不像话了,凤英阻止他,说这是他们夫妻的事,你别管,装聋作哑当阿翁。
自从用正常的眼光打量小鹏以来,月娇对小鹏的怨气一点一点地远离,冰冷的心一点一点被捂热,元霄夜小两口观灯回来后,俩人终于有了夫妻之实。小鹏欢喜若狂,精减所至金石为开是千真万确的,他把蓄累了二十七年的气力全都发泄出来,他觉得他是世上最幸福的人。而月娇却没有激情,只是在尽妻子的本份而已,但她心里有数,今后她会真心真意地跟小鹏过日子了,她不会忘掉济民,济民是她一生的最爱,她把那些美好的时光,心心相印的情感珍藏在心底深处。
一个多月后月娇有了身孕,来富、凤英高兴得合不拢嘴,小鹏乐得直搓双掌他认为有了宝宝,一定容易肚子饿,所以三天两头买了糕点供月娇享用,当然里面有二叔做的花生糕。在饭店里做事更来劲了,在午后生意清淡时刻,伙计们包括来富围在一块聊天,他常趁大家不留神溜回家,为得是看上月娇一眼,月娇深受感动,小鹏在他心中逐渐有了一席之地。
济民婚后,郑家才发现素兰体弱多病,隔三岔五卧床休息,娘家常差人送来药,郑大妈底下对月娇抱怨,怪不得嫁妆那样丰盛,原来送个药罐子来。郑大妈还告诉她,济民与素兰之间冷淡得似路人,济民每晚躲在书房里直到夜深才回房,济民本来就木讷,素兰嘴也钝,一个不言,一个不语,俩人好比哑巴对聋子,落得个清静。郑平和护着儿媳,说儿子不疼老婆。郑大妈直唉声叹气,月娇默默无语,她想对素兰指点迷津,可话怎能说出口呢?有一回在郑家也遇到济民,济民痴痴地望着她,在众人眼皮下她不便说什么,她只能期望随着光阴的流逝,济民能理智地面对现实。她还盼望素兰赶快有喜,有了孩子,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她向苍天祈祷。
入冬时,庆林呱呱落地了,有了孩子多了很多琐事,更带来很多欢笑。月娇把心完全放在儿子身上,儿子给她带来的快乐使她从往事的悲恨中完全摆脱出来,活泼的笑容,朗朗的声音重新出现了,当然少了几分少女的天真多了几分少妇的韵味。以自己的感受,她认为有了孩子,济民一定也能从婚事的阴影中解脱出来,走上正常的生活轨道。可素兰的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郑大妈说身子骨那么弱,怎能怀得上,她口里说着宽慰的话,其实心里比郑大妈还焦急,可又有什么用呢,爱莫能助。
清明那天,小鹏带了妻儿回乡给父母扫墓,他全身乐滋滋的,犹如衣锦还乡。在乡下,月娇目睹了农家妻子的辛苦,觉得自己不能再让小鹏起来做早饭了,小鹏不同意,说她带儿子辛苦,而他总是要起来的,月娇拉下脸,小鹏赶紧改口,“好好,听你的。”一脸憨厚的笑容。见女儿、女婿相互体贴,凤英好开心,冰雪已彻底消融,今后将是朗朗晴天,她就等着小孙子开口喊外婆。
庆林一天天长大,会笑会走路会说话了,欧阳家祖孙三代乐呵呵,在闲暇时月娇还是惦着济民当父亲的事,可从郑大妈的脸上,回回看到失望的答案。一年又一年终于在九月九登高节那天得知素兰有孕的消息,她如释重负喜笑颜开,心想这下好了,有了孩子,济民和素兰之间的夫妻感情定能得到改善,她也就不再为济民操心,而安安心心地过自个儿的日子了。可今天一见,济民的状态、言行却使她痛心,济民依然眷恋着昔日的感情不能自拨,令她又气又怜又爱又恨。相思苦,苦相思,难怪如此憔悴,她救不了他,解铃还需系铃人,她真想大喝一声:济民,你快醒悟吧,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只能理智地面对现实,不要再感情用事,除了她,人世间尚有很多美好与温情的。月娇心里声声呼喊着,她感到下巴似乎有什么东西,”
手背一抹湿漉漉的,原来满面泪水,自己竟然没有感觉,她伸手拿条手帕擦干,看了一下怀表已十二点多了,看来小鹏下棋下得高兴忘了时间,她把油灯转到最小躺了下去,她感到累了,是心累。
月娇醒来时天色已亮,小鹏还睡得香甜,昨夜什么时候回来,自己一点儿都不知,可见他多么轻手轻脚,月娇温柔地看了丈夫一眼。她觉得自己命好,世上有俩男人对她好,她若能劈成俩半那该多好,想到济民,她蹙起眉头。
吃过早饭,庆林与小丽换上本来要等到明天才穿的新衣,庆林一身土黄色衣裤,月娇说这颜色耐脏,庆林整天像泥猴似的。小丽一身粉红色,更衬得脸蛋白里透红俏丽动人。凤英说小丽真长得俊,这眉眼,这鼻子,这嘴巴好像画出来的一样,以后不知有多少蜜蜂围她转。云珠笑着说不要多,一只就够了,当然要好的。
小丽听不懂大人说得话,眼睛睁得圆溜溜的瞅来瞅去,见她那模样,大人都笑了。小鹏一手牵着庆林,一手牵着小丽买灯去了,来富说也去街上逛逛抬腿离开,这下家里剩下仨女人。凤英说:“孩子不在,清静了很多。”
云珠说:“有一个庆林就热闹多了,小丽没有声音,有她没她都一样。”
“珠姨,你别这样说,小丽眼睛一闪一闪的,不知多讨人喜欢。”月娇说。,
凤英笑道:“她珠姨,我瞧面骨,小丽是富贵相,好日子在后头,你等着享闺女的福吧。”
“我不求享福,只求小丽有一口安稳的饭吃,不被人欺侮就行了。”云珠坦言相告。
“娘,你会看相,那你看我什么相?”月娇好奇地问。
凤英沉吟了一下,狡黠一笑说:“你与小鹏有夫妻相,所以只能嫁给小鹏,无论如何都跑不掉。”
“你这样讲,那我也会看相,是夫妻则夫妻相,是姐妹则是姐妹相,是兄弟则是兄弟相,珠姨和小丽是母女相,小鹏与小丽是兄妹相。”月娇嘲笑母亲。
凤英不在乎女儿的嘲笑,而是对末一句话感兴趣,“你说什么?小鹏与小丽是兄妹相,此话怎讲?”
“小鹏把小丽当亲妹子看待。”月娇把小鹏妹妹的事说了出来,凤英听后说:“这样说来,他俩是兄妹相,她珠姨,这下你尽可放心,有小鹏这样的大哥,他绝不会让小丽被人欺侮的。”
云珠点头:“没想到小丽还有这样的福气,姑爷为人真好,就凭天天早晨把弄堂扫得干干净净便知他是一位热心肠的人。月娇也有一副热心肠,你们俩是有夫妻相,姑爷对月娇说话总是那样轻声细语,真是难得,我说月娇是好命相,女人有这样的丈夫就是命好。”
听云珠如此夸自己的丈夫,月娇好不得意,口里却说:“他是个粗人,懂得什么?不过人还实在。”
凤英意味深长瞥了女儿一眼,月娇难为情地笑了。
近响午时,小鹏带着孩子回来了,小丽一手提着一盏荔枝灯,还抓着一顶猪八戒花面壳(纸做的假面具),另一手攥着一个万花筒。庆林则是一把关刀灯与孙猴子花面壳,小鹏手里拎着几串烟花爆竹以及风车、拨浪鼓。俩孩子罩上花面壳摇着拨浪鼓,逗着猫咪玩,猫儿忽然见到两只妖怪,吓得喵喵叫着急忙逃窜,孩子们不依不挠追逐着,满屋笑声。
大年夜饭比小年夜饭更加丰盛,敬过天地,敬过祖宗,大人小孩便动起筷子。来富吃得少饮得多,青红酒一杯一杯又一杯。他心里高兴,今年很顺,事事顺心,小鹏把饭店打理得有声有色,生意兴旺财源滚滚;自己又娶了年轻温柔的云珠,给身心带来新的活力。真是天地顺,四季皆宜,人情顺,八方得利,知足矣!来富眼睛眯成了娥眉月,满嘴酒气哼着戏文《甘国宝》里的唱段,鸭子似的嗓音惹得家人呵呵大笑乐不可支,来富毫不在意自得其乐继续哼着,声音虽难听,但哼得有腔有调有板有眼。小丽与庆林起先吃得急,结果很快便饱了,拿了花面壳,风车到外面玩去,大人细嚼慢咽边闲扯吃了近一个时辰才放下筷子。而后小鹏麻利地收拾起来,云珠要帮上一把,被月娇制止,说让他做呗,到元霄节为止,厨房活他包了,我们也轻闲自在半个月。来富斜了她一眼,说也只有小鹏才这样宠你,“那还不是你找的好女婿。”月娇顶了他一句,来富不吭声了。月娇走进厨房,抓了块抹布把八仙桌擦干净后,取出一副四色牌,四个人打了起来。
四个人专注地打着牌,不知是酒意未醒或是手气欠佳,几局下来,来富只输不赢。但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反正输的钱都在自己家人手中转着,又能使女人欢心,输就输呗,这正是来富的精明之处,他大大方方地掏出一片又一片的铜板。云珠见小鹏从厨房出来,招呼他过来打牌,说自己累了要歇一歇,她站了起来,把赢的铜板放在凤英面前,自己在凤英侧旁坐下。
小鹏一边洗牌一边对云珠说:“我瞧你气色不太好,找月娇的干爹看一看。”
“是啊,她珠姨,好几天了,你都吃得很少,下巴也尖了,请郑大夫把脉一下,不要把小病弄成大病。”凤英接着小鹏的话说。
云珠淡淡一笑说:“没事,就是有点乏力胃口不开,没事的。”
来富用作丈夫的口吻说:“过了年,我去抓两贴开胃的药给你吃,包你药到病除。”
打牌的人总是越打越精神,早忘了时间,直到俩孩子衣裳凌乱气嘘嘘跑回来,月娇问:“不玩啦?”
小丽点点头,庆林嚷道:“都回家了。”大人才注意到门外没了孩子的嘈杂声,凤英放下牌,说:“我们也该收摊了,今晚打得痛快。”
来富叫起来:“打完这一局吧,我的牌很好。”
月娇笑着说:“爹,手气衰要衰到底的,睡一宿,包你明晚通吃。”
来富看了看不情愿地放下牌,扭头见到小鹏给小丽、庆林压岁钱,便也往衣兜摸去,无奈里面已空空如也。眼光一扫,见凤英面前的铜板最多,于是朝凤英讨好一笑,抓一把给了俩孩子,嘴里说给你们压岁钱。凤英不屑地撇撇嘴笑一笑,小丽高兴得把压岁钱放进衣袋。而庆林则很不幸,月娇说了声:“娘给你收着。”便全部拿走了,庆林没吱声,他尚小,不知钱是什么。
大年初一,一大早噼哩啪啦的爆竹声在大街小巷响个不休,福井弄家家户户打开大门,也此起彼落放起鞭炮,男女老少穿着崭新的衣装,女人们还在发髻上簪一朵红绸花,邻里见面相互拱手,嘴里说“恭喜发财”对方则回“齐发齐发”人人笑容满面喜气洋洋,最开心莫过于孩童,有吃有穿有玩,还有压岁钱。他们在大街上弄堂口奔跑穿梭,手里拿着各式玩物嬉戏玩耍,今天即使做错事,长辈也不能责骂,大年初一不许讲不吉利的话。
下午,二叔带着儿子、儿媳及小孙子来给大哥大嫂拜年,木森前年春成的亲,媳妇叫余依梅,去年底生一胖小子,刚满周岁。来富同云珠成亲那一天,他们虽来喝喜酒,但由于云珠蒙着盖头,所以没看到云珠的脸,今天是初次见面,难免有点拘谨,幸亏有个小丽,她那可爱的模样,使二婶有了话题。她拉着小丽的手直夸小丽长得俊,云珠微笑说过奖了,马马虎虎而已。二婶说,这算马马虎虎的话,我们大家,岂不是丑八怪了,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气氛立马融洽起来,二婶掏出压岁钱给了庆林,而小丽怯生生地不敢伸手,月娇一笑接过塞进她衣袋。两家合起来十几口人,小鹏收起八仙桌搬出大圆桌,晚饭时,十二个人把圆桌坐得满满的,好不热闹。
来富打开郑大夫送的那坛糯米酒,顿时酒香四溢,大伙儿吸着鼻子连声叫香。小鹏给大家斟上酒,女人是慢慢地呷着,男人则像喝水般一仰脖则一口见底,不过小鹏例外,他酒量浅,与木森对喝,木森喝三盅,他才喝一盅。依梅瞥了丈夫一眼,木森赶紧把速度缓慢下来,小鹏咧开嘴笑了。而来富来财哥俩则是深一杯浅一杯豁起拳来,什么五魁手、六六顺、七个巧、八匹马嚷得欢,来财酒量不如兄长,豁拳也敌不过来富,只得一盅一盅往下灌,脸红得像关公。二婶见状说道:“他爹,慢点喝,给大哥留点。”凤英给来富使一个眼色,来富会意,说:“来,来,吃菜吃菜,这都是小鹏做的,尝尝味道如何。”说着往来财碗里夹。
来财又吃了几口,咂巴咂巴嘴说:“呣,不错不错。大哥,小鹏的厨艺越来越精了,已跟你不差上下,后生可畏,一代胜一代,他会超过你的。”
来富点着头好得意,当初就是看中小鹏这方面天赋,才相中他做女婿,自己费了多少心,同女儿怄了多少气,总算没有白忙乎,小鹏没有辜负自己的一片苦心,其厨艺虽不能说已炉火纯青,但可算行业中的佼佼者了。他晃头晃脑说:“这当然囉,小鹏一定能超过我,这几年饭店全仗他打理,我才能如此悠闲自在。现在饭店没有我可以,没有他,”来富摇摇头“万万不行。”
岳父的话令小鹏的心窝热呼呼的,喉咙似乎被什么堵住了,他觉得粉身碎骨也报答不了岳父对他的恩情。他给来富、来财斟满酒,结结巴巴地说:“爹,你太……太抬举我了,我没有你说得那样能耐,饭店生意全仰仗你。爹,二叔,我敬你们俩一杯。”说着恭敬举起酒盅。小鹏一带头,月娇以及木森夫妇也轮番向老哥俩敬酒,大家杯盏往来,亲情浓浓,到散席时,来财醉眼迷离站不起来了,二婶没有怨言,呵呵地笑着。小鹏赶忙煮了醒酒汤给他喝,而后由木森搀扶着回家去了。
正月初二开始,人们出门走亲访友相互拜年,媳妇们则回娘家,街上行人明显比昨日多了。早饭后,小鹏一家三口走了,他们去乡下老家;云珠带着小丽回娘家看望兄嫂,家里一下冷冷清清了。来富不能走,他要在家给凤英煮饭吃,他耐不住寂寞,叫来同样留守家里的两位街坊,四人打牌消磨时间。好容易挨到第二日傍晚时分,小鹏一家回来了,庆林一身泥巴,月娇拉他进屋换衣服,小鹏则钻进厨房忙乎起晚饭。没过多久,云珠母女也回来了,来富高兴地迎上前去,他现在离不开云珠了。
云珠与月娇在厨房里一块洗着脚,云珠告诉月娇,昨天下午她去了一趟灯街,同来娣聊了一会儿,提醒她别忘了明天的事,告辞时恰巧碰见来娣的大姑子,来娣看到大姑好像老鼠见到猫,脸色都变了。大姑阴阳怪调地说什么寡妇门前是非多,叫我以后少来。唉,云珠叹了口气,“这大姑子是很难缠的,要对付她并不容易。”月娇歪着脖子想了想后说:“别管她,只要来娣拿定主意会有办法对付她的,她没有三头六臂,怕什么。”
初四下午钱多到了,他新帽、新衣、新鞋,脸上容光奋发,手里拎着两瓶酒。未进门声音先到:“老掌柜,给你拜年啦。”来富叫到新郎官来了,大家说笑了会儿,月娇安排他到楼上来富的房里等候。一刻钟后,云珠带着来娣进来,来娣穿着靛青色上衣黑色裤子,显得素净清秀。钱多站了起来,月娇倒上一杯热茶,然后作了介绍,来娣脸上泛起红晕,羞涩地低下头。钱多则**裸地瞅着,眼睛贼亮贼亮毫不掩饰。月娇拍了一下他的肩,他才讪讪一笑,稍稍收敛些。月娇笑道:“媒人领进门,就没我媒人什么事了,你们慢慢聊。”言罢与云珠款款下楼去了。
一个时辰后,月娇和云珠走上楼,一看两人的神态便知事情成了。
“钱多,怎么答谢我们两个媒人?”月娇戏谑道。
钱多向月娇又是作揖又是打躬,“姑奶奶,我天天烧高香,保佑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家财万贯,儿孙满堂。”
来娣噗嗤一声笑了,云珠浅浅地笑着,月娇用手指戳一下钱多的额头:“你呀,就会贫嘴,说正经的打算什么时候办喜事?”
“我想快一点。”钱多回答得很干脆。
“我担心我大姑。”来娣低声说,晴朗的脸变成阴云密布。
“她大姑这一关,还是要拜托你。”钱多又给月娇作一个揖。
“放心,送佛送到西天。难道这大姑会吃人不成?”
云珠皱起眉头:“他男人是巡长,在老百姓眼里穿制服的都是官,她以官太太自居神气活现,邻里不想惹事生非,所以都让她三分。”
“哦,是巡长,那要找一个官比他大的人。”月娇自言自语地说,她咬着嘴唇在房里走来走去,片刻后,眉头舒展了。“你们放心,我有办法对付她。”
云珠、钱多、来娣看着她,钱多急忙问:“什么办法?”
月娇卖起关子:“天机不可泄漏,我包来娣顺顺利利离开灯街,不过你们要订下日子,我才好着手去办。”
“这……这个。”钱多迟疑一下,“我想就下月初六,我查了黄历,初六是宜嫁娶的日子,来娣,你意思如何,我娘急着把你娶进门。”
“我……我不……不知道。”来娣细声说,又低下了头,她还是姑娘家哩。
“我看行。”云珠说,“来娣越早离开那个家越好,反正来娣是孤身一人,就算自己嫁自己。也不要告诉娘家人,你娘家人都是胆小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说呢?”来娣点点头。云珠又对钱多说:“来娣是没有嫁妆,你也无需准备什么聘礼,但你总该给她做几套衣服,买一、二件首饰才说得过去,月娇你说是吗?”月娇点头说应该的。”
钱多赶紧表白:“我会的,我会的,今晚我就把钱拿来放在你这里,还要麻烦你陪来娣去裁衣服买首饰。”
云珠笑了:“也不要这么急,这几天店铺都是关门的。时候不早了,来娣,我们也不留你,回去若太迟,万一撞上你大姑子,又有气受。”
三人送来娣到大街上,钱多从衣兜里掏出几张钞票塞到来娣手中,来娣涨红了脸,云珠与月娇相视一笑。
初五上午,小鹏又带着小丽与庆林出去了,来富也打算去几个老友家转转,他换了件衣服正要走时,云珠的嫂子来了。嫂子一手拎着两盒蜜饯,一手提着两盏灯,一盏是观音送子灯,一盏是莲花灯,爱屋及鸟,嫂子受到来富、月娇的热情款待。嫂子先在云珠房里坐了半时辰,后又走进凤英房里聊了会儿,来富再三挽留吃了午饭再走,嫂子有礼貌地推辞了,云珠说了声“我送送嫂子”,遂与嫂子一块走了。
嫂子一离开,凤英在房里大声呼唤,来富和月娇急忙入内问有啥事,凤英笑嘻嘻地说:“她珠姨有了身孕,月娇要有弟妹了。”
“你说什么?”来富眼睛睁得滚圆。
“我说她珠姨怀了孩子,刚才听小丽的妗子说的。初三在娘家时,一远亲给她把过脉,确是有喜了,难怪这一阵她老是恹恹的,原来是这个缘故,今年真是大喜年,咱们家要添俩丁了。”凤英欢喜地说。
这下来富听明白了,他嘴巴大开半天没合拢,眼角的皱纹像花瓣似的舒展开来。他无比激动:天哪!真应了白老爷说的话了,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还能再当回爹,是欧阳家的列祖列宗在保佑我。
月娇也非常高兴:“想不到我还有机会当姐姐,无论是弟弟或是妹妹,我都喜欢,你们说弄啥东西给珠姨吃呢?”
“她现在胃口不开,吃一些清淡的好了。”凤英回答说,来富一副乐痴痴的神态,凤英心里不是滋味,咽了一口唾液后,瞅了瞅月娇的身子,心情又好起来。“月娇,你身子已沉了,自己要注意点,千万不要有什么闪失。”
“我知道。”月娇点头。这时外面传来云珠的声音,月娇走了出去,来富却被凤英叫住,凤英对来富小声嘀咕了几句,来富点点头,脸上颇有点不自然,原来凤英叮咛来富夜晚不要打搅云珠,免得动了胎气。
云珠走进厅堂,见月娇冲着她笑,随后来富从凤英房里出来也朝她乐,她感到奇怪,但她性格含蓄,从不刨根问底,而是拿了一盒蜜饯走进凤英的房间,凤英摆摆手说:“你自己留着吃,你现在是双身子,要多吃点东西,今后做事也要注意点,不要太累。”
云珠恍然大悟来富父女为何举止怪怪的,原来是这码事。
午饭时,小鹏特地为云珠煮了酸辣汤,芙蓉蛋,麻婆豆腐等,倒弄得云珠很难为情,说没什么事,不要特意关照。月娇说就是要让你多吃点,说她自己很能吃,所以庆林才那么壮。凤英说有的孕妇能吃但都吃到自己身上去,小鹏说不管吃到小孩身上还是吃到大人身上,反正都是吃到自己身上,肥水不流外人田。没想到不苟言笑的小鹏也能讲出诙谐的话,来富、凤英等人笑了起来,见大人笑,小丽与庆林也咧开嘴憨笑。
得知云珠有身孕后,来富兴奋了好几天,见人就笑,搞得邻里莫名其妙,交换着眼色:老掌柜怎么哪?来富的性情也变得细腻了,云珠洗衣服,他帮忙打水,云珠扫地他抢过扫帚,一点也不像花甲岁数,倒似小夫妻。见云珠的嫂子拎来蜜饯,以为云珠喜食这些东西,于是隔三岔五买了回来,倒便宜了庆林、小丽俩孩子,小嘴巴整天甜粘粘的。初八那天,来富穿着云珠缝的大褂,兴冲冲地去南郊的南屏寺求了一签,见签上画着喜鹊在枝梢头喳喳叫,他悄悄告诉了凤英,凤英说这是上上签,她珠姨肚里十有八九是男孩,喜得来富晚上做梦都笑出声来。他静心想一想,趁自己还健壮,赶紧多挣点钱,自己百年后留给年幼的孩子。于是主动出门揽活,不要说大户人家的红白喜事,即使只办一、二桌酒席的小户人家,他也不嫌弃,凭着厨艺,凭着声誉,请他的人真不少。家人担心他的身体,他自信地说,浑身是劲,再干七八年不成问题,此话不假,来富脸上容光奋发,似乎越活越年轻了。
初六晚上,小鹏收拾好厨房后想去白家下棋,刚跨出门槛,阿俤与尚发来了,小鹏惊喜地把他俩迎了进去,迅速在厨房弄了几碟小菜,一壶滚烫的米酒,哥儿仨边吃边侃了起来,原来尚发要成亲了,请小鹏与月娇去喝喜酒。
“哦,谁家的姑娘?”小鹏问。
“是……是……”尚发吞吞吐吐。
“哈哈,还难为情哩,我来说。”阿俤快人快语。
是尚发所在印刷厂老板的侄女儿叫邹秋珍,她父母早逝,从小跟着叔父长大,在厂里管财务,话语不多,但颇有主见。印刷厂共有七位工人,在天天相处中,她相中能说会道的尚发,可叔父不同意,说门不当户不对,给她另找人家,秋珍也坚决不从,事情就这样拖了下来。过了年秋珍便二十四岁了,老板着急起来,且耳闻侄女已被尚发睡过了,只得答应了这门亲事,日子定在后天。
小鹏听了后侧过来打了尚发一拳,“好小子,你还有这一手。”说着举起酒盅儿:“来,为尚发成家,干!”
阿俤嚷道:“你们都走了,七拐巷就剩我一人,咱哥仨在一块的日子多快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可惨啰。”
“得了得了,你巴不得我早点搬走,好让你一家子自由自在,嫂子扯你耳朵时也不要担心被我瞅见。”尚发调侃道。阿俤嘿嘿地笑,自己动手一盅又一盅地往口送,看来他很惬意。“还有呢,”尚发又说,“嫂子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满月那天她抱着儿子站在院子门口,我远远看到了心里纳闷,大暑天的,嫂子怎么把煤块搂在怀里呢?”
小鹏一听,把尚未咽下的酒全喷了出来,阿俤跳了起来掐往尚发的脖子,俩人打打闹闹又回到单身汉的时候。
再过几天便是二月初六,这天午后钱多溜了出来,快步走进月娇家。
“嫂子,我家都已收拾好了,就等着花轿进门,我实在担心来娣那位大姑会坏事,你找了什么人来对付她呢?”钱多焦急地问着月娇。
月娇自信一笑说:“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安安心心地当好新郎官,我自有妙招,保证误不了时辰。”
“透一点风吧,姑奶奶,这几晚我睡觉都不安稳。”钱多拱手道。
“看把你急的,好吧,我告诉你一点,我一位要好的邻里认识东洲市警察局长,这回你明白了吧?”月娇得意地说。
钱多“哦”了一声,脸上露出会意的笑容,又拱手:“谢谢嫂子费心了。”说着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了。
原来月娇知道了那位大姑的丈夫是巡长后,她想起二少奶慧芬说过,东洲城当官的相当一部分都是白氏的宗亲,警察局长便是白老爷的堂侄儿,也是修字辈的。她盘算请二少奶出面向白局长借一位比巡长大一点的官,便可镇住大姑及其丈夫,她知道二少奶也是一位热心肠的人,一定会帮这个忙的,所以才夸下海口,果不出她所料,二少奶爽快地答应了。几天后,二少奶告诉月娇事情办妥了,到时会派一个人来,这下月娇成竹在胸。她又考虑到云珠文皱皱的,自己又挺着大肚子多有不便,应再找个帮手,她眼珠一转想到堂姐彩娇。彩娇性情不仅爽朗还泼辣,特喜欢凑热闹,是最合适不过了,她来到彩娇家对彩娇一说,彩娇立马同意,“我去,我最喜欢整治这样的恶人。”
二月初六这天,钱多告假三天回家当新郎官去了。下午两点左右,二少奶带来一位身高马大的警察,叮咛道:“刘巡官,这位是王太太,你跟在她身边听她的吩咐,若有什么事,由我担待。”刘巡官双脚并拢立正行礼,“是,白太太,我一定听从王太太的指挥,请放心。”声音洪亮有力。小丽与庆林躲在各自的亲娘身后探出头望着来人,月娇打量着刘巡官:四十岁上下,穿的制服与巡长没有啥俩样,也是六个铜扣子,只是肩章上有铜星和金道,脚上皮鞋锃亮。她客气地说:“刘巡官,辛苦你了。”刘巡官又是一敬礼,“原为您效劳,王太太。”大家笑了。
云珠雇了一辆马车,四人坐了上去,到了来娣家后,来娣迎了进去,月娇交待刘巡官站在门口别让他人进去,而后云珠进里屋帮来娣梳妆打扮,彩娇忙着布置房子,月娇坐一旁歇息。当彩娇在堂壁上贴了一个硕大的喜字,又点了几支红蜡烛后,烛光一闪,昏暗的木屋顿时亮堂起来,也有了点喜气。月娇又叫彩娇到门口放了两串鞭炮,噼哩啪啦的爆竹声惊动了左邻右舍,他们本来就对云珠带来三位陌生人,其中一位还是警官深感诧异,而今又听到爆竹声更是震惊纷纷聚拢过来,从敞开的大门看到了屋里的景象,即刻窃窃窃私语起来。
见门口已挤满了大惑不解的街坊四邻,月娇不慌不忙地走到门外,彩娇紧跟着她,刘巡官站在她俩背后。众人安静下来,月娇先用眼睛扫了扫,然后咧开嘴角摆出笑容,鞠个躬后说:“各位高邻,我们是来娣的娘家人。”月娇声音清脆悦耳,“来娣嫁到曲家以来,多蒙诸位关照,我代表娘家人谢谢大家了,”月娇又一鞠躬,“如今来娣一人孤苦伶仃,衣食没有着落,我们娘家已给她另找了婆家,过一会儿花轿就要来了——”话末说完,众人就如沸腾的油锅一样炸开了,月娇由着他们七嘴八舌交头接耳,片刻后提高了声音说:“要离开这里了,来娣有几句肺腑之言要对各位街坊讲。”月娇说罢,彩娇转身进屋,不一会儿陪着来娣走了出来。
来娣一袭红色衣裙,脸上薄施脂粉,鬓旁簪着一朵红色大绢花,显得年青漂亮,与昔日判若俩人,真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众人暗暗叫好。来娣先鞠了三个躬,这是云珠教她的,然后结结巴巴地开了口:“各……各位大爷、大叔、大婶、大嫂,我来娣嫁到曲家九个年头了,我还蒙着盖头就成了寡妇,这九年来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们是有目共睹的。”来娣哭了起来。“打骂、挨饿、受冻是家常变饭,还不如一条狗,我甚至羡慕乞丐过的日子,好几回我都想到死。”来娣泣不成声,又双手捂面,哭得凄惨,街坊中有的点头,有的叹息,月娇和彩娇眼睛也潮湿了。彩娇对来娣咬了一下耳朵,来娣抹了一把泪水抬头说:“这九年多亏了你们的关照,送吃送穿,拐弯抹角为我说话,我才能熬到现在,我心里不知多感激你们,我会永远记住你们的恩德,我……,”来娣泪涔涔得说不下去,低头走进屋去。
月娇见状朗朗地说:“谢谢街坊四邻,谢谢,谢谢。”
众人正要散去,背后倏地响起一破锣嗓音,“哪来的疯婆竟敢到我曲家头上撒野?”随着声音一位三十五六岁,老鼠眼、双下巴、全身肥膘的胖妇人小碎步地冲上前来。来者正是来娣的大姑子贾曲氏,她得到好事者的通风报信,气急败坏一路小跑而来,脸上的横肉随着脚步一下一下颤动着。众人驻足不走了,他们心里有数,好戏这才开始。贾曲氏凶神恶煞,双手叉腰,两脚分开,指着“你……你……”说不出话,呼哧呼哧直喘气,半晌缓过气后怒气汹汹地喝斥:“你们给我滚,老娘可不是吃素的。”
月娇上下看了几眼,冷冷地哼了一声,不急不躁对彩娇说:“这里交给你,我进去了。”她转身慢慢地往屋里走,一边对刘巡官强调不许放闲杂人进来,刘巡官立正敬礼,“是,太太。”
贾曲氏这才注意到刘巡官,不过她并不在意,因自己的男人也是巡长。但她闻到月娇、彩娇身上的香味,原来走的时候,月娇往自己以及云珠、彩娇的身上喷了些法国香水,这香水味倒唬住了贾曲氏,因她觉得这气味与烟花女子身上的香味显然不同,清爽得很。她肚里嘀咕,“莫非这俩人有些来头”她的气焰收敛了些,按下性子问:“你们是来娣的什么人,这儿是我的家,不许在这儿胡闹。”
彩娇并不搭话,双手盘在胸前,盯着贾曲氏看了又看,滴溜溜转的眼珠让贾曲氏有点发毛,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彩娇才慢吞吞开了腔:“你是谁啊?”
“我是来娣的大姑,你们是谁?我从来没见过你们。”
“哦,你是来娣的大姑,听来娣讲她大姑非同常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彩娇没有回答贾曲氏的问话,而是自顾自地说。“听来娣讲大姑子对她可好了,热了怕她中暑,冷了怕她受冻,宁可自己受委屈,也要让来娣吃饱穿暖。这可不,你宁可让自己挂满一身肉,也要让来娣瘦骨伶仃保持苗条身材。来娣说你面善心慈菩萨心肠,来娣前世烧了高香,今生才遇到你,我替来娣多谢你了。”彩娇行了一个万福,邻里哧哧地笑,贾曲氏脸色发青厉声吆喝:“老娘不吃这一套,快说你们是什么人?”
“哎哟”彩娇作惊讶状,“好猫不叫好狗不跳,你着什么急,你如此有德行的人应口吐兰花才是,怎么会说出老娘这二字呢,别急,我慢慢告诉你。我们是来娣的表姐,见眼下来娣孤身一人,虽说有你这积德行善的大姑与她相依相伴,我们也于心不忍,所以作主给她另找了婆家。过会儿送她上花轿,本来应该早点对你讲,又怕你哭哭啼啼不舍她走,所以没有对你说。既然有人嘴快通知了你,那就一块送来娣上花轿嘛。”彩娇皮笑肉不笑尽情地戏谑着。气得贾曲氏差点没当场翻了白眼,她气呼呼说:“什么?小**要再嫁,真不要脸,老娘不同意,你让开,这是我的家,我要进去好好管教管教这**,反了她了。”贾曲氏推搡着五大三粗的刘巡官,刘巡官用臂肘轻轻一撅,她向后踉跄了几步,众人笑出声来,她老羞成怒,卷了一下袖口又上前,刘巡官沉声道:“你这女人再动手动脚,我告你袭警,带你到局里去。”一听此话,贾曲氏有点心虚,她后缩了一步,陪着笑脸说:“这位大哥,我男人是穿警服的,同你们是一家人,行个方便,让开一下,这儿是我的娘家。”刘巡官置若罔闻,铁塔似的站着,贾曲氏无可奈何,只好扯着嗓子喊:“来娣,不要脸的**,给老娘出来,要再嫁,老娘不同意,你休想。”
脸带嘲弄神态站在一旁的彩娇干笑了几声:“嘿嘿,大姑子,来娣再嫁只要她自个儿愿意就行,任何人都管不着,你算哪根葱?狗抓耗子,多管闲事。”
“什么管不着,我是她大姑子,就管得着。”
“哼,你省省心吧,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回娘家耀武扬威笑死人了,我提醒你,你就是管不着,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来娣无夫无子从她自己,你听懂了吗?”这些话都是云珠教彩娇讲的来堵贾曲氏的嘴。
“老娘比你懂,即使再嫁也须三年后,这是祖宗立下的规矩,公婆尸骨未寒,便要再嫁汉,天理难容。”贾曲氏理直气壮地说。
“嘿嘿”彩娇干笑两声,“你想蒙谁啊?正是因为公婆过世不久,所以要赶在百日内,这也是祖宗定下的规矩,各位街坊,我说得没错吧,你还是到一边凉快去吧。”
从来没有人敢对贾曲氏如此说话,她气得暴跳如雷,指着彩娇的脸声嘶力竭骂道:“臭婊子,老娘不信收拾不了你,老娘要撕了你的嘴,剥了你的衣服——”话末说完,“啪”一声,被彩娇重重掴了一耳光。贾曲氏被这一耳光打懵了,她捂着左脸怔怔地看着彩娇,彩娇柳眉倒竖,左手插腰,右手食指几乎要戳到贾曲氏的鼻子:“嘴巴放干净点,别人怕你,姑奶奶可不怕你,要再敢放肆,我叫刘巡官把你抓起来。”刘巡官帮腔道:“听明白没有,回去吧,别再闹,不然我可不客气了。”
贾曲氏两片嘴唇动了动,一屁股坐到地上撒起泼来:“乡邻啊,你们可要给我作主呀,来娣这骚货勾结外人欺侮她大姑啰,这骚货要去偷人了……”贾曲氏一边干嚎一边漫骂着。彩娇睨了她一眼,撇撇嘴转身拉了刘巡官一块进去并关上门。
邻里厝边对贾曲氏多年的飞扬跋扈早有不满,今日见到她受拙暗感解气,眼下门关上了,意味着演出至此结束,于是纷纷离去,只有二、三位上了年纪的女人劝说她起来。见无人为她说句话,贾曲氏迁怒于街坊:“你们太没良心了,什么金厝边银乡里,会遭报应的……,大全怎还不来,死在半路啦,怎么还不来呢。”贾曲氏竟然骂起自己的男人。终于她看见她男人飞奔而来,她似乎盼来了救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喊着:“贾大全,你死到哪儿去了,现在才来,你老婆被人欺侮得不想活了,你快给我出口气啊。”贾曲氏索性四脚朝天躺了下来。
贾大全尖嘴猴腮,身材干瘦,浑身刮不下半斤肉,夫妻俩站在一处,旁人就会明白贾曲氏为何如此肥,因为老公身上的肉都长到老婆身上去了。闲话少说,贾大全见妻子这般模样,来不及喘口气便急促地问:“珠珠,哪位王八蛋欺侮你了,快告诉我。”
“来娣这**勾结臭婊子欺侮我,骂我,还打我,你瞧。”大全见老婆的左脸颊确是有点肿,也火冒三丈,“哪个王八蛋吃了豹子胆,敢欺侮我老婆,王八蛋在哪儿?”“在我家,”贾曲氏来了精神,“来娣这骚货想男人想疯了,不顾热孝在身便要再嫁,真丢尽我曲家的脸,你给我好好收拾她,还有那臭婊子。”贾曲氏说着站了起来走到门前,用劲擂门,一边婊子长婊子短的骂着。大全当然要在老婆面前呈现英雄本色,他用脚踹门,大声嚷嚷:“王八蛋出来,臭娘们敢打我老婆,找死……”俩公婆犹如男女声二重唱,高一声低一声叫嚣着,邻里们又拢过来,凡夫俗子最喜欢看这种热闹,比戏文更精彩,还不要钱。
门吱一声打开,贾大全刚吐出一个“王”字就嘎然无声了,张开的嘴巴僵在半空,眼睛瞪得贼大,脸部表情瞬间几变,从愤怒变惊愕再到尴尬,最后是谄媚的笑容,其速度快过川剧的变脸绝技。
刘巡官沉着脸:“贾巡长,往下说啊。怎么下巴脱了?嘴巴也合不上啰?”
一旁的曲珠珠还不知就里,得意地抢着说:“刚才我告诉过你了,我男人是巡长,现在怕了吗?哎唷,你干什么踩我的脚?”
贾大全重重踩了她一脚,朝她瞪眼道:“你胡说什么,这是刘巡官。”又对刘巡官拱手,“兄弟不知你大驾光临,刚才语言多有得罪,全怪我老婆,我被她闹糊涂了,俗语讲得好,家有贤妻相敬相依,屋有恶婆一面破锣,娶了这样老婆,倒了八辈子的霉,千万看在平日交情上,多多包涵。”
听男人如此语气,曲珠才有点明白,敢情这刘巡官比她男人官大,看来要丈夫为她出头是没辙了,她心不甘地斜了一眼,垂下了头。
贾大全多么希望刘巡官讲一、二句让他下台阶的话,可刘巡字却说:“你屋里的闹得太过分了,说的话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冒犯了这二位太太,”刘巡官指了指凛然而坐的月娇和彩娇,“她们是白局长的亲戚,这些话若传到白局长耳里,你吃不了兜着走,兄弟我无能为力。”刘巡官从女人的口舌之战中看出了门道,当然要为月娇等人撑腰。
贾大全一听神情顿时紧张起来,快步走到月娇姐妹面前,拱手作揖:“二位太太,我老婆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二位,她是个粗人,说话不知深浅,请二位多多见谅,回去后我一定好好管教她。”又对身后的贾珠珠喝道:“还不赶快给二位太太陪礼道歉。”
贾曲氏哭丧着脸,心里暗想,“没听说来娣娘家有这号人物,难道是再嫁男方的亲戚?眼下也来不及去打听,只能依丈夫的话行事。”她走上前去,道了个万福,低声下气说:“太太,是我胡言乱语,玷污了太太的耳朵,你们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
月娇没吭声,贾曲俩公婆的心悬了起来,背后的众人也翘首望着。月娇呷了一口茶,扬头瞧了瞧,正色道:“要我饶了你也不难,你须向来娣赔礼道歉,来娣肯饶了你,我就看在来娣的面上,不跟你计较。”
贾大全如得到大赦一样连连点头:“谢谢太太,谢谢太太。”他为什么如此胆怯呢?原来他断定这俩女人与白局长的关系一定非同小可。否则也不会派一位巡官来当保镖。何况他闻出法国香水气味,这可不是小户人家用得起的,肯定大有来头。今日是走了倒运,没问清楚就插上一扛,现只能赶快息事宁人,好拨腿开路溜之大吉,否则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彩娇走进里屋,片刻后她牵着来娣的手走了出来,来娣坐下后昂首挺胸看着昔日八面威风的大姑子,彩娇挨着她身旁站着。
贾珠珠见来娣打扮得光彩照人,大模大样坐在她面前,她忍下去的怒火又往上窜。往日都是她高高在上指手画脚,来娣低眉顺眼唯唯诺诺,而今却倒了个,她越想越上火,“臭婊子,骚货”脱口而出。“啪”一声,彩娇再次干净利索赏了她一巴掌,这下曲珠珠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大叫一声“老娘跟你拼了。”张牙舞爪扑上前去。幸亏贾大全眼疾手快从身后拦腰抱住,别看大全长得干巴巴的,却真有劲,曲珠珠动弹不得,只能手脚挣扎,喘着粗气。
月娇勃然大怒疾言厉色:“真不知好歹。刘巡官,送客,我找你们局长评理去。”
贾大全一听此言吓出一身冷汗,怨恨老婆确是不知好歹,心想若不动些真格,看来难消这两位太太怒火,白局长一旦得知,巡长的位子十有八九要呜呼。脑子一动,他立即推开怀中的曲珠珠,朝她脸上左右开弓两耳光,喝斥道:“你这婊子还在胡闹,若连累我丢了饭碗,我休了你。”又对月娇点头哈腰,“太太,你玉体要紧,犯不着同她这种疯婆子生气。”然后脸转向来娣抱拳说:“来娣,平日里珠珠对你是太过分了,我有说过她的,我向你赔礼道歉。”说着鞠了一躬,接着把贾曲氏推向前,厉声道:“给我跪下,向太太和来娣磕头赔不是。”
曲珠珠见丈夫双目冒火,真的生了气,又说什么丢饭碗,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若丢了饭碗,一家老少怎么活啊啊,她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彻底瘪了,脚一软跪了下去。“太太,来娣,是我错了,请你们消消气,当我是放屁,你们菩萨心肠,不必同我这种小人计较,请高抬贵手,宽恕我,放过我男人。”说罢“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萎萎缩缩站了起来,可怜巴巴地望着月娇。贾大全也是一副奴颜神态,街坊厝边都拉长耳朵注视着。
月娇板着脸不动声色,厅堂里安静极了,空气变得僵硬起来,此当儿云珠从里屋出来,对月娇耳语了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月娇点一下头,目光在贾曲二人脸上扫了扫开了口:“来娣,你意下如何?”
来娣低眉不语,曲珠紧张得手心出了汗,过了半晌,来娣抬起头对月娇轻声说:“算了吧,过去的日子就当做了一场恶梦,我不想再跟她计较了,今后各过各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
贾曲二人听了,绷紧的肌肉松了下来,把目光集中在月娇脸上。月娇迎着他俩的目光不慌不忙地说:“来娣以德报怨,我尊重来娣的想法,以往的事到此一笔勾销,你们走吧,今后好自为之。”月娇挥了挥手。
贾大全紧忙抱拳说谢谢了,而后拉着珠珠的手飞快走了出去,门口围观的人忙不迭地让开一条路,目送这一对公婆像斗败的公鸡一样狼狈逃窜。
大姑子的事就这样解决了,来娣扬眉吐气,从容地上了花轿开始了新的生活。后来还同月娇成了儿女亲家,这是后话了。
当云珠和月娇从钱多家喝完喜酒回到家已近九点,云珠直夸月娇有大将风度,沉着冷静,张弛得当,月娇被夸得不好意思,说其实心里挺紧张的,硬着头皮依仗刘警官装腔作势罢了,俩女人嘻嘻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