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清晨,今天积雪上空气较以往要干燥寒冷一些,几乎摆出要把人冻僵才善罢甘休的架势。
费罗城的居民快步踏过街道的积雪,去城门口那老旧得开始剥落墙皮的城墙边上围成一圈,在人群中尽力踮起脚尖,希望能够看到最新的战报。
嗯,即使其中大部分人并不识字,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对战报的狂热追捧和迫切需求。
那张戳着军部鲜红的印章证明的牛皮纸战报比道听途说更有安慰的力量。
哦!光明神在上!庇佑我儿平安!
老妇人佝偻着背,干哑地咳嗽两声,心底默默为远在北方的儿子祈祷。又瞅了两眼战报牛皮纸左下角的军部印章,才恋恋不舍地转身离去。
月之痕坐在摩丝庄园的二楼阳台上,心不在焉地俯视山脚下的费罗城,即使相隔甚远,他们也能够把一切动静尽收眼底。可是,仅仅和他们相隔不足十米的另一个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却一无所知。
那虚掩的门扉背后,军团长到底怎么样了?
这是他们最关切的问题,可又无从知晓。这种困扰使他们烦躁,担忧和焦虑就像变成两只看不见的蚊子在他们耳边嗡嗡飞个不停,时不时还从他们心头抽去一管子心血。
心不在焉地看着费罗城,只不过是失败的转移注意力的方法。
而走廊尽头的房间里,天问已经蜷缩成一团,不知是寒冷所致,还是痛苦缠身,亦或者是寻求安全感。
克莱德用纤细白皙的骨指轻柔地抚平亡灵法师紧皱的眉头,轮回法则一次又一次把又有混乱势头的太阳神权和杀戮神权从空间里抹去。
淡金色的血珠被猩红的毛绒法袍吸尽,如果渗血的范围不只是集中在心脏附近的体表,那天问现在恐怕都要被血覆盖成血人了。
太阳法则的神纹纹路和杀戮神权的神纹纹路开始出现得愈加频繁。
更糟糕的是,杀戮神权的气息让心魔的杀戮面蠢蠢欲动起来,那是一种更加极致的暴走冲动。在天问的理智中横冲直撞,随时都可能冲破理智的束缚,支配天问的行为——后果,不堪设想!
太阳神权让天问开始全身发烫,就像普通人严重发烧一样,哪怕是神躯也不可能抵挡失控的神权。头重脚轻,意识恍惚。大脑的功能在高温下出现紊乱,连脸颊也透出不正常的绯红颜色,虹膜浸透出淡淡的黄金颜色。
天问像煮熟的虾一般蜷缩起来,双唇一张一合,似乎在轻声呢喃着什么令人难以辨析的奇妙魔咒。
“我主,此事不能再延误了。”克莱德在天问耳边轻声道,骨指轻轻拨开他粘到脸颊的银白发丝。
“再等等吧,再等等,克莱德。”天问依然闭着眼睛,小声呢喃着,太阳的气息从他嘴角溢散出来。
“不,我主,这回我可不能听你的。”克莱德摇摇头,支着轻盈的身子从华丽带焦痕的棺椁里直起。“这次,你可得听我的。”
“别,克莱德,再等一等。”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天亮的时候。”
“天已经亮了,我主。”
“还没有,再等等,再等等。”天问呢喃着,断断续续,反反复复,思维已经有些不连贯了。
坐在棺材边缘的死神只能无奈又焦虑地叹息一声,把无荆棘的白玫瑰轻轻摆放在亡灵法师的胸膛,将若隐若现的晦涩神纹压制下去。
天亮吗?
克莱德看了看被木条钉封的窗户,眼神越过厚厚的灰尘和褐色的窗户,似乎直达远天微熹初晨,还有太阳神陨落后紊乱的太阳异象。
天还没亮,但也快了,快了。
克莱德头也不回,灵魂之火的注意力扫过背后半掩的门扉。
天问,在等待,就像孩子一样躲在自己的世界,缩在属于自己的角落,等待着某个谁伸手,伸手给他一个拥抱。
幼稚,很幼稚却也很单纯的想法,像孩子闹别扭想要抱抱一样。没有童年的天问,比想象中还要可怜。
童年在青云仇的教导中度过,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少得可怜。撒哈拉事件后,又被禁闭在家长达八年之久——关怀?那是什么?
除了成为在本该快乐度日的童年担任士师,与同行的羊群仗剑高歌,在旷野追逐狼群,他的回忆基本都是空洞的。
‘幼稚。’精神世界最深处的心魔摆出阴恻恻的表情,毫不留情地嘲讽本尊。
‘啊?是吗?’本尊有些低落地蜷缩在黑色的污泥中,银白的发丝披在沸腾的黑泥表面。
‘没错!就是幼稚!’心魔恶狠狠地伸手把本尊摁到黑泥表面,黑色的长碎发在这片纯黑的空间里显得很搭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月之痕!月之痕!’
‘怎么了吗?’本尊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冲动有什么不对。
‘呵,月之痕推门进来以后呢?他们说,听死神的吧,我们去找月神。你要怎么办?嗯?’
‘我……’
‘闭嘴!你什么时候蠢到开始想对我说谎了?’心魔恶狠狠地瞪着本尊,捏着一模一样的脸,迫使本尊与自己对视。
本尊不自在地扭扭身子,终究是没说话。
‘你总是这样。谁对你热情,你反而冷落谁。谁对你满不在乎,你却忧心忡忡。你什么时候能真正重视月之痕?嗯?’
‘保持距离,这是人际交往的铁则。’
‘一派胡言!不要跟我讲道理,我只知道这是无耻!’心魔对本尊的反驳表达出前所未有的愤怒,‘无耻!’
‘对不起。’本尊的软弱只会让人更加愤怒罢了。
心魔却对这样的本尊毫无办法:‘你会后悔的,等着吧,变成你唾弃的自己。’
昏暗的房间里,天问依然蹙眉蜷缩在棺材里。身边的玫瑰花越来越多,红白两色布满了整个棺椁内部的黑暗空间。
妖异而安静。
死神在深沉的兜帽下不知道思绪飘到哪去,只是黑暗愈加阴暗。
‘你不是也在和我讲大道理吗?’本尊觉得自己被心魔忽'悠了。‘你怎么不去找月神?’
‘别说话!我做就是对的,你做就是错的。’
对于心魔的霸道思维,本尊只能扁扁嘴,却也没说什么。一个是本尊,一个是心魔,人格的性格不同,但终究是脱胎于同一本源。最终的想法倒是差不多,单纯地渴求一丝丝温暖。
“吱呀~”
半掩的门扉终于被推开了,一只雪白的小脑袋从光亮的外界探进来,眨巴着明亮如宝石的眼睛,探头探脑。柔软的肉垫无声无息地走进来。歪着脑袋看了看正在摆放玫瑰花的死神,似乎不太能理解死神的行为。又踏着优雅的步伐走向棺材。
“你们来了。”克莱德的磁性声线回荡,荡出这片空间,顺着门扉被推开的缝传递到幽邃的长廊。
“军团长,怎么了?”果不其然,月之痕就站在门外,低着头鱼贯而入,宛如幽灵。
“情况不太好。”克莱德站起身,声音中藏着隐忍的担忧——死神在旁人面前向来寡言少语。
“哥哥,”倾语跪在棺材旁,娇小的身子贴着冰冷的棺椁,小手贴在哥哥的脸庞上,一张小脸皱在一起,写满担忧和有甚于天问的痛苦。“很烫,生病了吗?”
“神权,”克莱德把最后一支红玫瑰摆在天问脑边,“我们得立即起身,天亮了,我们要去找月神。”
“死神办不到吗?”天使试图用圣光治愈恶魔,很遗憾,这行不通。她有些难过,诧异地看向克莱德。
“我现在只是举杯者克莱德,战斗尚可,法则神权……我们还是去找月神吧。”克莱德摇摇头。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月之痕去乞求月神。’
‘你不懂,笨蛋。不懂就闭嘴!’心魔和本尊的分歧就在于此。
‘难道你要看着月之痕自己亲手断送自己的骄傲吗?’本尊一点也不觉得有必要为他到月神座前低声下气,况且,基本可以确定这是神明算计的一环,为什么还要往坑里跳。
‘那又如何?月之痕的荣耀是谁给的吗?’心魔冷傲一笑,捏着本尊的下巴,‘你才是,丢下月之痕荣耀的人,是你才对。会想这件事,难道不是因为你自己从来不把月之痕当成自己的归属吗?’
‘对不起,我不懂。’
‘所以不懂就闭嘴!’
天问张张嘴,像是渴水的鱼儿在垂死呼吸,睁开眼看到月之痕满目的担忧,最终没有说出口。
棺椁边站满了月之痕,天问似乎被玫瑰花以外的东西包裹了,不可名状却让人相信其存在。
这间走廊尽头的黑暗房间,似乎不再是黑暗的主场,天问从眼缝中捕捉到不一样的颜色。
关心,被关心。是这种感觉吗?
‘这是什么?’本尊表情怪异,或者说是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心魔。那是一种被填满而盈溢的感觉,是的,感觉——本应该建立于“心”之上的感觉。
‘这是爱。’心魔露出笑容,平静而满足,同样修长白皙的手掌抚摸着本尊的脸庞,漆黑的眼底除了翻腾不息的黑暗,还有一丝丝怜惜。
‘爱?’没有心的本尊显然是不能理解这一点的,他歪歪脑袋,任由不详颜色的发丝如瀑布般披散。
‘嘘~’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食指轻点在他唇间,心魔邪笑着贴上来,‘这时候微笑就好了。’
玫瑰花茎迅速缠绕起华丽的棺椁,把焦痕掩盖得干干净净。棺椁在圣光和灵力的作用下悬浮起来,月之痕和克莱德一人握着一条花茎牵引这漂浮在半空中的棺椁。
他们低着头,谁也不说话。想要带着几乎失去意识的天问去精灵族,必须通过传送阵才能实现短时间抵达。
只是这“求医”的队伍显得很是诡异。一个漂浮在低空的华丽棺材仿佛种满了玫瑰花,让人怀疑棺材里到底躺着尸体,还是装着泥土。死神走在最前面,天使不断挥舞圣光,把寒流与棺椁隔绝。月之痕不言不语地走着,凝结在眉宇间的担忧和焦虑却如何也无法散开。
解答者和疑问者在临近费罗城的时候也出现了。浑身包裹在白色绷带下的高大木乃伊挺直腰板看向费罗城,深邃而空洞的眼眶下跳动着灵魂之火。佝偻着背部的骷髅垂着巨大的双爪,诡异的巨大青铜面具下眼睛部位闪烁着红光。如果有必要的话,这两位亡灵一点儿也不畏惧强攻下费罗城,为主人献上一个传送阵。
雪地上留下的脚印越来越丰富。
铜甲尸将军凯恩同样面无表情地跟在队伍后面,古朴重剑永远都无法压弯的脊梁这时似乎背负了什么更加沉重百倍的东西。那是一种担负责任的觉悟。
别看月神把精灵族命脉交托到天问手里,实际上,月之痕一点都不认为这次出行精灵族是什么轻松的事情——没有谁希望自己头上还骑着另一个人!
精灵族甘心侍奉萨拉,因为她同样是精灵,更重要的是她是月神大祭司。但天问不一样。他是恶魔,即使一时屈服侍奉也仅仅因为月神把灌溉生命之树的权柄交给他,一旦失去这一点……
恐怕精灵族的长老都要把压箱底的魔法拿出来招呼月之痕了!
因为,他是恶魔。
想到这里,天使的目光变得十分温和宁静,看向费罗城的时候又变得锐利而坚定,那种几乎要撕裂苍穹的剑意遥遥指向费罗城。
“关上门!快关上门!”
费罗城城头传来的声响透露出浓浓的不安和焦躁的情绪,抗拒,在抗拒月之痕吗?
月之痕依然面无表情地沿着被雪覆盖的道路匀速前进。冷峻,比冰雪还冷。无喜无悲,仿佛机器。
华丽的玫瑰花棺不疾不徐,终于是被挡在了巨大的城门前——即使这个城门对月之痕任何人都不堪一击。
“我应该捂着你的耳朵。”天使摇摇头,最终还是无奈地放下搭在剑柄上的手。
显然,刚刚天问听到了外界的纷乱,也猜到了月之痕的想法,及时制止了他们。
‘还在犯傻吗?’心魔闭着眼,右臂搂过本尊,坐在污泥里,单手不轻不重地捏着本尊的脸蛋,似乎在惩罚,也像是单纯的无聊。‘还想继续你那荒谬的言论?宁愿月之痕在你面前痛哭流涕,也不愿意给他们一个自由。’
‘我还不至于那么残忍。’本尊从来不会反抗心魔,哪怕是再过分的举动也一样,他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这个和自己别无二致的人形,‘没有门可以拒绝月之痕,这是我说的。’
哪怕大陆组织再怎么给天问的恶魔形象抹黑,就算蒙蔽了许多的人,但在这个末后的时代,追求真正信仰的人绝不会少!
越是混乱,越渴求秩序。越黑暗,越渴求光明。
‘这门要由内而外打开,迎接月之痕。’
月之痕很快听到不一样的声音,他们静默站在城门的拱形穹下,只是听着城门外越来越沸腾的喧闹。
“开门!开门!你们做的是什么事呢?”
“把门打开!你们想把谁拒之门外!”
“别这样,他们是月之痕,他们是月之痕。”
……
末后的日子,现在是你们选择的时候了。这个屈从于那个,或者那个屈从于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