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楔子是从小说卷摘录了一些与主线发展有关系,让读者明白部分人物的性格特征的内容,可跳过)
腊月初四,常朝。
眼瞅着赵祯就要与李迪商议诏书重设提刑官,大殿中突然冒出一声:“陛下,臣有疑虑!”
众人循声望去,质疑的不是别人,正是吕夷简。
“有何疑虑?”赵祯问。虽然早料到势必有人阻挡,却没料到会是他,再怎么说,先帝最早任命的那批提刑官里,就有他的名字在列!
“臣深知王大人年高德劭,担任枢密使之职无人不服,身边更多是贤能有才之辈,枢密院上下各个忠君护国;臣也明白王大人今朝听闻天子治下,竟有人一边称名公大卿,一边行宵小行径,以大人为君分忧之心,难以袖手旁观;臣亦认同,有陛下为百姓父母,手下转运使却深惧富贾势力,不敢外借米粮给别的府县,如同令兄弟分家再不往来。”
吕夷简顿了顿,又话锋一转道:“但关切之余,不免犯急犯躁。若打算以武将任提刑官,赐其精兵威胁豪强,须得长久驻扎在辖区才能成事而令武将拥兵坐镇地方,岂非与立国之本相违背?”
道理没错,唐景宗灭国的缘由之一就是节度使手握重兵,在地方割据,彻底分化了中央帝权。因此本朝吸取了教训,严防武官在地方军权过大,扬文抑武。且这事没人提还好,一旦有人指出,赵祯便得顾忌,尤其吕夷简说完,朝堂之上已有不少人随声附和。
有人说:“让武将压过文官,天下人皆知此乃大患也!”
有人说:“河北路是两国交会之地,怎可不防堵其叛变?”
有人说:“待其日后做大,再罢其官阶,为时晚矣!”
也是话赶话,有人说了上面那句,竟引出有人接了一句:“正是,谁能担保提刑官不会成为下一个朱泚?”
此言一出,倒让大殿骤然安静下来,四周之人屏声敛息,空气凝滞得仿佛方才的争执并不存在,独留石中立怵在原地,对自己讲话的口无遮拦懊悔万分。建中四年(783年),朱泚起兵造反将唐德宗赶出长安,也不过用了五千军士而已,纵然以提刑官比节度使偏颇得紧,但这仍是大不敬的话。
幸而赵祯对刚刚那些议论并非十分生气,因吕夷简言语中对王曙极为肯定,他一时间分不清究竟赞同吕夷简的人,是否全为杨太后一派。但这个石中立不同,他是曾被赵元俨邀去府里的人,他的忠心很值得怀疑,于是赵祯冷冷问他:“那依你之见,河北路的事该当如何?”
十一月三十,姒徽殿。
门外清冷萧萧,门内老寒凄凄。
颢蓁携惜墨从正门进去,迎面便扑来一股晦气,颢蓁皱了皱眉,轻轻用罗帕掩住鼻子。她要拦阻的并非尘埃,而是久未住人之地特有的味道,似枯似霉,莫不生厌。
踏上庭院,环顾四周,却是落枝乱石有燕巢,杂草枯苔无人清。两侧偏殿耳室,门扉微掩,窗瓦未置,竟还是夏日布局。及至正屋,她站在门口粗略看了看,惜墨进去挨个桌椅瞧了瞧,但见:书笺漫蚀碧台松,墙角柱边落云重,古镜难映红粉面,兽炉潮灭笑梅笼。
惜墨走回她身边,颢蓁正抬眼瞧着檐头的凤纹瓦当,半离半落,不知何时会坠。
“说是只需搭个佛堂,却忘了姒徽殿长年没分派几个人手拾掇,看样子要进行一番扫洒,也得废些功夫,否则这些物什摆设根本入不得眼。”惜墨在她耳边说。
颢蓁面带愠色道:“宝慈殿倒是干净的紧,大娘娘崩逝半年,那群奴婢们尽心尽责未知等着迎谁住进去。你待会儿分派人去闲置的各个宫所瞧瞧,本殿估摸着,这阵子内侍省懒散成疾,该治治了。”
惜墨唱了个诺,颢蓁吞下一口闷气,回首看向中廷,预备寻个合适地方摆放佛龛。不过面朝一片空空荡荡,难免生出物是人非之感。她自冬风中想起连溪芠,想着想着,便开始感慨——到底熟悉多年的人,亲自送她上路,现而今居然逐渐淡忘她的可恨。不知她殁了后,魂魄是继续留在报琼阁,抑或就此消散。
“圣人,可要回殿?”惜墨道。
颢蓁点点头,朝着门口走了两步。
忽地,她停住脚,盯着廷中一座灵璧假山不放。惜墨不懂她在作甚,在旁静静候着。颢蓁一言不发,走到假山跟前,伸出手摸了摸。
“圣人,小心石凉。”惜墨轻声劝道。
颢蓁将手缩回来,在熏炉上蹭了蹭,问:“宫中园圃石料是何时更换的?”
“没给个时辰,不过上元节前,主殿主阁都会换新。”
“坤宁殿呢?”
惜墨默默算了算,答说:“咱们已经换过约莫十天了。”
颢蓁垂下眼睛,捻了捻手指,指尖传来的一丝冷意仍未消退。“回殿吧。”她不屑嗤笑一声,“看来患疾的不止内侍省,还有三司修造案。”
十一月二十六,垂拱殿前。
“娘娘围堵严密,咱们便要替官家开个罅漏。”范仲淹拦住盛度,“下官有一愚见,虽说皇权天授关系君之大柄,绝不可动,但若能先在《唐书》中教人辨明是非善恶,重人事轻天命,至少能将异兆之祸先安抚安抚。”
见盛度不置可否,范仲淹以为他还没抓住头绪,便更明白的解释道:“从夏商周汉到那唐高祖,里头有多少德兴恶绝的故事数都数不过来。下官赠上的《彭门纪乱》,就写于那唐末亡国的景宗时期。景宗的年号不正是‘天佑’吗?既然‘天佑’亦阻挡不了灭国,咱们就要让人清楚官家之德行才是盛世之理。”
盛度听的愁眉难展,权衡一阵后摇摇头:“怕只怕要落一个妄评前人得失的名声。”
范仲淹有些吃惊,他以为能主修史书盛度会欣然接受,遂恳切的问:“盛公究竟是何意愿,能否告知?”
盛度神情颇为踌躇,最终还是选择没有正面答他,只说:“总之是要请旨的,范大人有什么动议,还是留到官家面前说吧。”
范仲淹点点头,稍稍有所会意。所谓名声不过托辞而已,只要赵祯首肯,那上头便要担起责任,就算修纂过程中评判失度,后世顶多拿这件事批他愚衷。盛度真正担心的,是自己官阶虽高,却在朝中势单力薄根基不深,范仲淹则是官小言轻,更无仰仗。
这样的两个人就想对付杨太后的党羽,根本如撼泰山,不堕也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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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一,仙韶院中。
辛夷见她什么也听不进去,嘴上的话愈发难听,也急了眼窜到她身边,指着一块布叫道:“你自己不长眼,我劝你你还不听!我看你攥着这块花样不放,分明是不晓得这是岁末上供的纬起花的纬锦,你可劲的拿去做衣裳罢,看娘子们怎么教训你!”
陈怜怜这人,其实也不在意辛夷如何冲撞自己,反而看她说得有理有据,稍消了气,将信将疑问:“这里哪块样子不是岁末上供,若是不能用,尚服局送过来作甚?”
“尚服局下面不懂其中道理,以为娘娘圣人娘子们挑选过,并非全是名种就无事了。”辛夷挺直了腰板,得意起来,“估计是我干娘吩咐下去,可再过司宝司衣的嘴,就督促的不紧了。我干娘昨儿个却教过我,月初官家下旨,将两川岁贡中绫锦罗绮纱五类的大头都换成了绸绢,以供军需,是以今岁的蜀锦紧缺。”
说着,辛夷自料堆中开始翻找,见到不对的便抽出来,一一解释说:“就如这些纬锦中的翠池狮子,灯烛云雀,如意牡丹,瑞草云鹤,百花孔雀虽非八达晕,但今年各类都稀缺,便一同算到上贡锦的行列。若是真的用了,待上头缺了什么要补,怪到仙韶院来,可是娘子兜着?”
辛夷再细细搜了一遍,又列出两类说:“这个宜男百花,今岁算入官诰锦了,还有这个大窠狮子也是。这两样仙韶院用不得,剩下的,估摸也就随意了。”
“不想你小小年纪这般聪慧!”陈怜怜佩服道,“贾尚服说一次你就记清了?”
“哪是一次呢,恨不得背了一夜。”辛夷眼神暗淡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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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九,重阳节。
汴梁皇城从宣德楼直到大庆门,皆是门户洞开。楼下有大大小小九台瓦子,教坊派出九个戏班分立于戏台上守着。戏台后摆上八十一盆秋菊,八十一颗茱萸,一路延申到门内。
再打门内望去,大庆殿前立起重九排的灯架,每排灯架设九盏菊花灯,灯上或刻灯谜,或写小令,或绘美人,或染山水,或点如意,或描祥云,或拓父慈子孝,或印主圣臣贤。
殿檐下,东西挟,两条彩绳互连挂了一串五色琉璃百花灯,有寒兰桔梗胡枝子,石蒜水蓼秋海棠。
过西挟绕到文德殿,穿向西边至集英门,里面是赵祯赐宴群臣之处。晓间初日未升,浓夜渐残,殿中金粉漆地,鹅绢遮窗,菊瓣赤澄,秋叶杏黄,一派交相辉映,十分火烛灿然。
沿着集英殿的东边往北,一路至后苑玉宸殿,这边本是先帝书房,因要依着长宁节的安排,待圣人领众妃在崇正殿朝见赵祯后,便会挪至此处设家宴。若从玉宸殿出来,可登翔鸾阁纵赏月观灯,是时台下珍馐美馔,台上舞优翩迁,耳边仙乐曼妙,满眼绚烂碧耀,依稀似迈进七宝池,恍然若飞升入云霄。
苗匀婉与许氏站在瑶津亭最后面,不急着过去凑热闹。许氏因问她,方才杨太后作的《潇湘夜雨》是个怎么意思。
匀婉把声音压的极小,说:“前半段是说得秦楚时候,虽是故事,但据说秦国灭楚,楚人恨中发愿:‘我楚国就算只剩三人,你秦国也会因我而亡。’看到这里,我还以为只是提个旧典故,不想最后那句深耕溉种,却是极有深意,只怕娘娘筹谋已毕,誓要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