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贺齐沉香木桌案上的镇纸是从景德镇出来的斗彩,大半个世纪前的玩意儿, 又重又沉。
在外力的作用下直直撞在了贺明钰的额角, 又摔回了地上。
碎成三段。
响成了清脆的铿锵之声。
在楼下陪着谈叽叽玩的廖娴实在坐不住了,将孙子交给家里的阿姨帮忙看着, 急匆匆的走上了楼,敲敲门:“老头子!你把门给我打开!”
门内安静了好一会儿。
才听贺齐放平了语气:“娴娴,你先下去陪孙子,我等等忙完了去给你做饭。”
廖娴虽然出身书香门第, 但人美性子也泼辣。
活到五十多岁, 从小有父母宠着, 长大有老公宠着,压根就不听贺齐的话。
她又敲了几下门,嗓门儿比贺齐还要高:“贺齐!你是不是打我儿子了?!现在你就给我开门!”
贺齐:“……”
贺齐当了四十多年的军人, 上过战场也带过兵, 天灾**的时候从来没怕过死, 都是实打实做出来的荣誉。
再加上贺齐和廖娴夫妻关系向来和睦,唯一的儿子虽然没有跟他从军,但却挑起了贺家的大梁,也从来没让贺齐担心过。
老将军光明坦荡的过了大半辈子,结果临到快退休回家含饴弄孙的前几年。
听到儿子为了一个小明星弄上了热搜头条。
然后h市的什么郭家求了好几个人。
一路求到了贺齐面前,希望能够饶过他们儿子一次。
贺齐气得心脏病都快犯了。
然而比起丢面子。
贺齐更怕睡书房。
被镇纸砸在了脑袋上的贺明钰只是晕了一下,没站稳, 自然也没直接昏过去。
等晕的那一阵子过去, 贺明钰便撑着身子慢慢站了起来, 重新看向了贺齐。
廖娴的火气已经蹭蹭蹭的冒了上来,直接踹了书房门一脚:“贺齐!十秒钟内你不给我把门打开!你今晚就滚回部队里睡!”
贺齐:“……”
贺明钰已经站直了身子,面无表情的擦了擦额角上的血,慢腾腾的来了一句;“爸,妈叫你给她开门。”
贺齐:“……”
贺齐胡子都被气直了,伸手拿起一盒抽纸丢给了贺明钰:“擦擦血,别吓着你妈!”
贺明钰抽了两张,敷衍的抹了抹额头。
纸巾很快就被浸透了。
红殷殷的。
书房门被迫打开。
贺齐努力拦在门口,挤出一个笑容:“娴娴,你不在楼下陪孙子,怎么上来了?”
廖娴横眉冷对:“让开,你们把书房里什么东西砸了?”
贺齐:“……”
贺齐还没来得及说话,站在书案旁的贺明钰便插了话近来:“妈,爸的斗彩镇纸和你喜欢的那个清代花瓶碎了。”
廖娴:“什么?!”
那只花瓶是十几年前廖娴特意去海外拍回来给贺齐当生日礼物的。
前两天才刚被贺齐小心翼翼的搬进书房,没想到今天就身首异地。
廖娴眉梢一挑,推开贺齐,正要去看自己几百万拍回来的花瓶碎成了什么样——
结果就发现了在碎瓷片旁边的,自己满头是血的儿子。
登时。
廖娴脸都青了:“贺齐!谁让你打我儿子了!?”
贺齐赶忙迎了上去,将竹条塞进廖娴手里:“老婆别生气,别生气,我让你打回来,行不行?”
廖娴气得声音都抖了:“你皮糙肉厚的老兵我打你有什么用!我儿子从小都没挨过打,他都马上三十了,你打他干什么?”
廖娴年轻的时候在非洲呆过一段时间,身体一直不太好
贺齐生怕把她气出病来,赶忙伸手扶住了她:“对不起娴娴,我这也是一时气得狠了……今天中午老高亲自过来找我,说郭家算是他们远房亲戚,问能不能给他们放条生路……老婆啊,咱们家虽然今天在这个位置上,但千万不能搞以权逼人那一套……”
廖娴手里的竹条狠狠的挥在了桌案上。
她扬着眉:“所以这就是你打我 儿子的理由?贺齐我告诉你,别说贺明钰今天就跟那个小富二代家里过不去了,就算我儿子要跟老高家过不去,我也不会说一个不字!”
贺齐:“……”
贺齐败下阵来,厚着脸皮抱住了廖娴:“是是是老婆我错了,这件事儿子爱怎么办怎么办,我不管了,不管了。你别生气啊!”
廖娴一巴掌扇开了贺齐,走到贺明钰身边。
亲手拿了几张干净湿巾,心疼的拉着儿子在贺齐书案后的大椅子上坐了下来:“明钰啊,妈先给你擦擦血,然后送你去医院住院。妈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啊!”
贺齐:“……”
备受冷落感觉已经被驱出家谱的老将军受过不知道多少大伤小伤,站在一旁欲言又止:“老婆啊……都是皮外伤,头上那下也就是看着严重,瓷的家伙能砸多……”
廖娴幽幽的转过身:“你这个月去住……”
“等等我亲自开车送咱儿子去医院做全面检查,老婆你在旁边坐会儿,我给儿子先上点儿碘伏。”
廖娴轻飘飘的看了贺齐一眼,抱着手,在旁边的榻上坐了下来。
贺齐满是厚茧的手抓起一瓶精致小巧的碘伏,棍儿似的指头戳起根棉签。
正要给贺明钰往额头上抹。
便听到贺明钰清清淡淡的来了一句:“妈,其实刚刚爸打我也不全是因为郭家那事儿。”
贺齐:“……”
还未等贺齐插话。
廖娴便喝了一口桌上贺齐的明前龙井:“哦,那是因为什么?”
如果廖娴和贺齐在这之前见过谈卿。
那他们一定能发现此时贺明钰脸上的表情就和谈卿准备做坏事时一样的真诚。
贺明钰看了看廖娴,主动道:“是因为谈卿的事,我爸不喜欢谈卿,不让我和他在一起。”
成为家庭食物链低端的贺齐:“……”
贺齐沧桑的将门口的小板凳自己去搬了过来,坐在了书桌另一边:“娴娴……”
廖娴很凶的黑着脸:“行了,别喊我。贺齐,我不信你当兵这么久,没见过两个男孩在一起这种事。”
贺齐:“……见过。”
当然见过。
就是因为见得太多,才更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在这条路上走。
贺齐从小板凳上站起来,走到廖娴身边,又将茶杯一并拿过来:“先喝口水,别累着嗓子。”
廖娴接过茶杯,皮笑肉不笑的道:“贺老将军这会儿想不起耍威风了?刚刚打儿子的时候,手不累呀?”
贺齐:“……”
贺齐叹了口气,在廖娴身边挤着坐了下来,又趁老婆在低头喝茶的时候给另一边坐着的儿子使眼色。
贺明钰慢慢的站起身,对廖娴道:“妈,爸让我出去,那我先回屋去了。”
贺齐:“……”
刚喝了一口茶的廖娴抬起头,好不容易和缓了几分的神色又冷了下去:“你还想把儿子赶出去?”
贺齐:“……老婆,儿子这件事,咱们以后再说,行吗?”
廖娴将茶杯往桌上一放:“我看也不用以后再说了。我今天跟你说清楚,我不觉得两个大小伙子在一起有什么不行的,你就说你为什么不同意吧?”
贺齐长长地叹了口气:“娴娴,先不说两个男人在一起要承受多大的压力。就只说咱们孙子……”
“贺明钰弄大了人家女生的肚子,不负责任,转头把人家踹了,再找个男的小明星?贺家的继承人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廖娴:“……”
贺明钰:“……”
一家三口在满室狼藉的书房里,不约而同的陷入了沉默。
良久之后。
廖娴抬头:“得,贺齐,说白了你就是想让儿子对生了咱孙子的人负责对吧?”
贺齐年轻时也英俊过的五官线条严肃,腰背板正的看了贺明钰一眼:“没错,我从小就教他做了事一定要负责!既然人家孩子都生了,怎么还能再去找男明星。”
廖娴乐了:“我知道了。儿子,那你回去准备准备,等妈这边请柬递出去,就给你和谈卿安排婚礼。”
贺明钰点点头,和贺齐同样一本正经的脸不苟言笑:“妈,我还是想亲自和他商量,订他喜欢的地方。”
廖娴笑道:“也 好,你尽快带他回来,给我和你爸看看。”
贺齐:“???”
贺齐懵了:“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廖娴摸了摸贺明钰的头发,小心的避开他额头上的伤口,转身对贺齐弯出一个笑来:“老公,你这还听不明白?谈卿的身体很特殊,世界上偶尔会有这种性征,叽叽这个孩子……就是他和咱们儿子的。”
贺齐:“……”
还没待贺齐反应过来。
贺明钰便直起身,走到贺齐面前,深深的朝他鞠了一躬:“爸,我知道你也是为了我。但这一次后,等我带谈卿回来的时候,请您对他客气一些。”
“就像您非我妈不可一样……我也想和谈卿白头偕老。”
被镇纸砸出的伤口因为向下鞠躬的动作而被拉开。
刚刚已经止住了的血又浅浅顺着贺明钰的额头滑下来几颗。
砸在书房米色的地毯上。
贺齐在藤椅上坐了很久,摆摆手道:“你出去吧。”
贺明钰直起腰,转身。
贺齐从后看了一眼自己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叫你妈陪你去,去医院拍个片子,做全身检查。”
廖娴嗔怪的看了贺齐一眼,拉上书房门跟出去了。
出门之前廖娴自然要先上楼去换衣服。
贺明钰便去了一楼的卧室里看了看已经睡香香的谈叽叽。
小崽子抱着自己的黄鸭子,睡着睡着就喊了一声叭叭。
贺明钰拍了一张儿子的照片,然后从聊天软件上给谈卿发了过去:“儿子想你了。”
时间已经有些晚了,贺明钰便没等谈卿回复。
他低头帮小胖崽掖了掖被角,又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轻声道:“再过十几天,你小爸就回来了。”
关好谈叽叽的卧室门,廖娴也正巧从楼上拎着包下来。
母子两一起出门去医院。
廖娴开车,瞥了眼从另一边开门上来的贺明钰:“你爸松口了,这下高兴了?”
贺明钰用格子手帕捂着伤口,半晌后,低低的笑了一下:“嗯。”
廖娴发动车子,到底是心疼儿子,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他就那么好?”
然而贺明钰却摇了摇头。
“他不好。”
贺明钰缓缓将自己靠在椅背上,神情里终于有了些疲惫,“他很闹腾,比谈叽叽还像孩子,还不识好歹,也辨不清人情真意……”
初春的夜色微凉。
廖娴伸手将车内的毛毯帮贺明钰盖在了身上:“那你爱上他哪里?”
贺明钰阖着眼睛,像是已经睡着了,没有回答。
额上的血凝固,结成了暗色的痂。
而和j市相隔千里的h市。
夜色已经凉透。
六星级酒店周边配套的商业街已经全数沉默下来,就连住宅区也进入了睡眠时间。
白墙灰瓦的独栋别墅中。
后院的老母鸡被围进鸡圈,安静的一声不吭。
午夜三点过后。
别墅一楼大厅的正门打开。
白日里身着反紫粉色连衣裙的女人不知何时已经换成了一身做工完美的紫灰色西装,勾勒出他完美的身形轮廓——
是个成年男子的模样。
夜色寂静。
在月色的倒影下,那个男人的手中赫然还牵着另一个人。
也是男人。
只是那名被牵着的男人似乎动作并不灵活,连姿态也有些僵硬。
然而紫灰色西装的男人却显然毫无嫌弃,耐心的拉着那个动作迟钝的男人走出别墅大门,走到庭院,然后将人放在了粉色的秋千上。
薄薄的月光洒在那坐在秋千的人面容上。
精致的眉眼,红艳的唇。
颜木轻轻俯身,小心翼翼又珍惜备至的,像是呵护至宝似的,在那人额上亲了亲。
“那年轻人类才给我了四十三根头发,真是太少了。”
“谈卿……我什么时候才能在众人面前拥抱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