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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重情义再谏浔州 霸集市周身污秽(1 / 1)

却说冯云山自西山回来后,心绪洞明,再无回广东之心,又因多日奔走,身体疲倦,一觉睡去,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张永绣早早过来探视,道:“我因生意之事,今日欲去城中。琐事冗杂,一时难以决断,想请兄弟同行,参谋一二,不知意下如何?”冯云山道:“我只会做苦力营生,从未经商。只怕爱莫能助。”张永绣笑道:“无妨无妨,兄弟资质我心中明了!”

一面说,一面唤家人过来,伺候冯云山梳洗已毕,用过早饭,别了张老水,两人也不乘马,径向城中步行而来。那浔州府虽是广西重镇,因国势不振,甚是萧条。沿街虽商铺林立,却冷冷清清,脏乱不堪,拖棒行乞者比比皆是。冯云山叹道:“国者,大家也!今家人落魄如此,为主者有何颜面高居庙堂?”张永绣急忙阻拦道:“此处人多耳杂,兄弟不要多言。”

两人穿街绕巷,到一僻静胡同。忽见一座门楼,回檐倒挑,对瓦莹莹,气派十分威武。门前站立两人,俱青衣青帽,家仆打扮,见张永绣来到,急忙上前垂手问候,等待吩咐。张永绣笑道:“云山兄弟走得疲倦,且进去少为歇息。”冯云山暗思:“瞧永绣兄弟这架势,这宅院定是他家所有。他邀我至此,定是有所谋算。我不妨见机而作,先服其心,定叫他相助于我。”一边思谋,早被众人让进院中。抬头观看,见正面五间上房,一色青砖建成,走廊精雕彩绘,户牖亮丽干净,两边又连着几间厢房。冯云山笑道:“好一座雅静宅院!”张永绣道:“此宅已建多年,因叔父喜欢清静,住在城外,固此处无人居住,已闲置多年了。”

言语之间,进入客厅,落了座,叫家人奉上茶来。张永绣道:“我有一事欲对兄弟明说。叔父昔日蒙兄弟相救,多年来一直感恩于心,念念不忘。今见兄弟四处漂泊,心中十分不安,欲将此处赠予兄弟安身。沿街尚有数间铺面一并送于兄弟,若兄弟能苦心经营,衣食何忧啊!”冯云山欢喜道:“云山何德何能,竟得伯父如此垂爱。既蒙惠赠,却之实为不恭。秀全哥哥自创教以来,常道:‘天下之人,男人皆为兄弟,女人皆为姐妹,不分贵贱贫富,尊卑高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来时见沿街乞丐甚多,心中着实不忍,若能在门口搭一席棚,每天熬粥施舍,也是生来功德一件啊!”张永绣听这一般言语,大惊道:“天下乞丐多如牛毛,似这般施舍,纵有家财千万,何济于事?若如此,不消一月,这宅院便属他人了!”

冯云山笑道:“永绣兄家资颇丰,何必如此吝啬?况且此宅一旦属我,便是冯家之物,由不得你多言了。”张永绣勃然大怒,喝道:“我叔侄二人念你救命之恩,一心回报于你,不想你却一味言语相戏!我叔父奔波数十年,历尽千辛万苦,才积攒得一份家产,岂能由你肆意挥霍?”言罢拍案而起,气得浑身发抖。冯云山抚掌叹道:“永绣兄对叔父疼惜之心源于一个‘孝’字;冯某与秀全哥哥志同道合,源于一个‘义’字。如今兄台顾念叔父辛苦,不忍作不孝之人,难道云山是猪狗之辈,岂能舍义而去独享清福?今云山徘徊于此,不知英雄藏身之处,茫然手足无措。若永绣兄真欲报恩于兄弟,就请指点迷津,云山至死不忘大德!”说罢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张永绣冷笑道:“好!好!好!既然你执迷不悟,我便带你去一处所在,教你见识见识!”一把扯了冯云山,出得门来。冯云云惊诧道:“兄弟欲去何地?”张永绣怒道:“莫要多问,去了便知。”

一路疾行,径到城门之处,只见前面行人头颅攒动,迭肩压背,挤个水泄不通。两人分开人众,挤将进去。原来里面地处十字路口,是官府处决人犯之所,无数官兵执刀携枪,戒备森严。张永绣拖冯云山站定一边,冷笑道:“如今正值秋决时节,有一干人犯因劫掠官府运银车辆,被官兵擒获,就地立决。我叫你来,看看图谋造反的下场。”冯云山面色阴沉,冷如霜雪,一言不发。蓦然间一阵锣声,马蹄声响,无数清兵列队而至,又有数辆囚车紧随其后。那囚笼中人个个蓬头垢面,扛枷戴锁,须臾已到刑场之中。有清兵迎将上去,打开囚笼,揪出人犯,抹肩头,拢双臂,捆绑个结结实实。又一脚踹倒,跪在场地中间。旁边转出几名刽子手,伺立后面,手中刀寒光烁烁,杀气腾腾。真是场面森严,你看那:

浔州城中行刑地,万里愁云带雨垂。刀光凛凛闭日月,杀气重重惊神鬼。王者法规终难犯,罪者形容实可悲。铜镣铁铐锁筋骨,木枷粗索困臂腿。森森寒意脚下生,凄凄怨色面上堆。喜哀荣辱忽抛散,父母妻小皆离弃。判官催命发信票,无常勾魂招彩旗。只等午时传号令,霜锋过处抱恨归。

早到午时三刻,又有无数官兵拥出一位监斩官员来。那官员面色肃然,读了判斩文书,吩咐从人验明人犯正身,喝一声“斩”。刽子手闻命,伸手拔去斩首牌,跨步举刀,寒光过处,“喀嚓”几声,人头滚落在地,数道怨气冲天去,一片碧血染尘埃。四周百姓噤若寒蝉,鸦雀无声。

冯云山脸色如土,目眦欲裂,转身挤出人群,拔腿便走。张永绣大惊道:“我这兄弟不曾见过杀人场面,怕是受了惊吓,生出疯癫之病来了!”一边说,一边去追赶。哪知看客拥挤,三推两搡,早不见冯云山踪影。张永绣略略定一定神,思忖道:“此处离城门甚远,兄弟定是出城去了。我不如先到城外找一番,若寻不到,再招呼家人打探不迟。”一边想,一边抽身直奔城外。

行了约半里之地,见绿树浓荫之下有一人背手而立,正是冯云山。张永绣奔到跟前,欢喜道:“兄弟扬长而去,倒吓坏了我。”冯云山头也不回,冷笑道:“你与我称兄道弟,只怕我身份卑微,高攀不起。”张永绣面红耳赤,赔笑脸道:“兄弟何必出言相讽?多日以来,我一直视你如亲生弟兄,不知何处得罪于你?请兄弟明说,我自当改过。”冯云山道:“我素来以为你是仁义之人,今日行来,才知道看走了眼!你可知今日被斩之人是何出身?这帮人本是附近穷苦百姓,只因国破家贫,饥寒交迫,不得已才去舍身犯法。他们呀:

自小伶仃凄楚多,衣食无周腹难裹。桑户蓬枢叹潦倒,绳床瓦灶苦过活。一贫如洗少安乐,三餐不继受折磨。上雨旁风忍饥寒,捉襟见肘遭困迫。穷极生变发异想,铤而走险犯律则。王者治国缺奇谋,官府压民有良策。信手拈来如蝇蚁,随心杀戮似草芥。乞哀告怜谁肯悯,断头桩前见阎罗。

如今他们遭受斩刑,父母妻子皆抛弃难顾,你不存怜悯之心,反去指手划脚,妄加评论,如此言行岂是仁义之人所为?冯某虽是潦倒之人,却略知大义,绝不敢苟同与你!就此告辞。”言罢转身便走。

张永绣大惊,撵将过去,一把拽住,道:“我一片苦心,如今竟被当成恶意。兄弟这一走,便是陷我叔侄于不义,还请三思而后行。”冯云山闻听,禁不住双目垂泪,道:“我冯云山心中只有天下大事,岂在一粥一饭一椽一瓦?你若真是情深义重,就请指出一条明路,助我成就大事,以解天下苍生之苦。”一厢说,一厢跪倒在地磕头不止,眼中泪如泉涌。张永绣长叹一声,扶他起来,道:“你既然执迷不悟,我也无可奈何。且随我回去,张某凡有所知,定当倾囊相告。”冯云山闻此一言,就似六月猴儿捡个西瓜,欣喜若狂,笑道:“我就知你是仁义之人!如不以言语相激,岂肯相助于我?”

数语片言,前嫌尽释。两人也不进城,径向城南而来。一路上冯云山言语殷勤,再三询问。张永绣无奈,举目四望,见茂林修竹之处有一青石横卧,形如桌案。走将过去,捧几把细沙,铺在上面。于是以石为盘,以沙为底又折一根枯枝为笔,霎时手绘一幅《广西山川地理图》,果然是万里山河腹内藏,一片江川笔下生。张永绣道:“广西之地,地灵而人杰,水多而民穷,历来被称为蛮夷之方。两江横贯东西,汇于浔州,成‘双龙戏珠’之势。珠者,浔州。此地贤士云集,英雄豪杰多如星斗,却因江山破败,难以得志,只得寄身山野荒岭,好似鸿雁栖身芦苇,又似明珠散落尘埃。兄弟若能网而收之,洪先生羽翼可成啊!此处向北有一紫荆山,绵延百里,是龙眼所在。山中崖高峰奇,沟深林密,人入其中则不知所在,兽入其中则失其踪迹。山里百姓生活凄苦却生性刚烈,饱学之士不计其数。兄弟若能深入其中,广交豪杰侠士,大事何愁不成?”

冯云山只喜得手舞足蹈,好似半夜里弹琴-暗中乐,面上堆笑道:“兄弟果然是博学之人,聊聊数语让我茅塞顿开。事不宜迟,明日我便打点行装入山去。”张永绣急忙道:“你真是猴急之人!若你以后真能起事,自然免不了东征西讨,统兵者怎能不知地理?你且暂住数月,容我将广西山川地貌细细讲解清楚,你终将受益无穷。”冯云山呵呵笑道:“兄台一片热心,我怎敢不听?只是此事千万莫让老伯知道,以免牵挂于心。”这正是:机关用尽终无用,难阻豪杰起义心。后来有人作诗叹道:

南王当年离粤东,身如浮萍心志明。茫茫无助观夜月,凄凄独行伴孤鸿。水远山寒疑穷路,雾散云开又一村。偶得贤士解人文,致使金田起雄兵。

且说冯云山自此以后与张永绣朝夕相处,日则同坐,夜则同榻,高谈阔论,学识果然大有长进。老水偶然询问,张永绣便以“云山已幡然醒悟,只是不贪财帛,有入山谋生之意”等语搪塞,张老水又喜又忧,到底耿耿于怀。不觉已是一月有余。冯云山心中记挂传教之事,便要离去。张永绣见其意已决,只得为其打点行囊,准备衣服盘缠。冯云山笑道:“我此去只为访寻豪杰贤士,自然要劳作于田间地头,行走于市井野岭,又不是去做生意,要银两有何用?”只取了一套换洗衣服,余者一概不要。怎奈张永绣再三劝解,无奈又拿了几两碎银,道:“已足够了。”张永绣勉强不得,只好作罢。

次日,早就月落群星隐,鸡鸣晨雾生。张永绣早早起来,吩咐准备茶水饭菜。冯云山起床梳洗已毕,用过早饭,便去辞别张老水。老水叹息道:“贤侄心高志洁,不肯受人怜恤,真是正直君子。日后有难处,尽管回来。永绣可去送上一程。”张永绣连忙答应。早有家人准备好马匹,催攒行程。两人别了老水,出得门来,扳鞍上马,径向北边而来。正是深秋天气,一路上只见:

青山白雾凝,孤城斜烟横。崎路行人稀,马蹄珠露轻。栖鸟尚呢喃,宿柳忘娉婷。因怀青田梦,只身上紫荆。

行了一程,到了黔江渡口,已是红轮东上,早有船只等候渡客。张永绣道:“过了黔江向北便是紫荆山。兄弟请自珍重。”冯云山噙泪道:“张兄大恩,至死不忘,容当后报。”拱手而别,上了渡船,径向对岸而去。张永绣伫立岸边,举目眺望,直到船行已远,方叹息而回。

单说冯云山弃舟登岸,迎霜风而影自怜,踩冷露而形自单,伶伶仃仃,如孤雁浮萍一般,径向北边而来。行了半日,山路回转,猛听前面人声喧嚷,犬吠牛哞,忙抬头观瞧,只见地势忽然开阔,现出一片集市。冯云山自思:“我孤身到此,人生地不熟,只怕是寸步难行,不几日饿也饿死了!如今之计,不如先找个短工,挣些钱填饱肚子再作打算。”思忖已定,迈开大步向集上而来。

原来此处虽是贫穷之地,乡下人却爱赶集,但见沿街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有担茶的,挑饼的,牵牛的,抱鸡的,拉车的,溜马的,也有那高声叫卖的,低头纳闷的,捧碗行乞的,掣儿卖女的,横行八丈的,寻花问柳的,恬不知耻的,丢精卖臊的……五杂六味,面目不一。两边有饭馆茶舍,杏旗高挑,香味扑鼻,果然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

转过街角,忽闻臭气熏天,却原来是个牛羊市场。场中栅栏横设,散零挂拉拴着几头耕牛。只见一人蓬头垢面,穿得破破烂烂,左手扯一竹篓,右手握一木叉,正在那里拣拾牛粪。冯云山暗暗发笑道:“常见乡下种田的农夫清早拾粪积肥,不想这闹市之中也有干这行当的,果然是月亮底下读论语-好眼利。”那人正干得认真,听身后有人言语,回头瞅一瞅,见冯云山穿着华丽,举止潇洒,身上背着包袱,只以为是出门游玩的富家公子,不敢小看,忙赔笑道:“公子看走眼了。此地是新墟镇,镇里十户九穷。小人家境破败,一贫如洗,哪里有田地可耕?只因穷困潦倒,只得来拣拾牛粪卖几文铜钱度日,说什么眼利不眼利。”冯云山听闻,颇感奇怪,问道:“这牛粪臭气烘烘,也能卖钱?”那人笑道:“原来公子是外地人氏,不知本地民情。如今天气渐冷,有钱人家都烧炭取暖,那一般人家只能收集牛粪,拍成粪饼,晒干后生火驱寒,又可祛除瘴气。看公子打扮,定是出身富贵人家,自然不知普通百姓之事了。”冯云山听了,触动心怀,叹道:“原来如此!古人言:听其相顾言,闻者为伤悲。世人如此苦楚,除上帝谁能解救?我奉旨传教,此行定不虚空。”

攀扯未了,猛听远处有人高声喝道:“那两个穷酸之货,快快留下牛粪与我。”那拾粪的闻听,急回头一望,好似流浪小鬼见了无常,直骇得脸色如土,忙对冯云山道:“灾星到了!此人是山里有名的莽汉,姓庐,名六。生得力大无穷,做事蛮横鲁莽,满街之人都让他三分。公子是外地人,赶紧躲避为上。”言罢抛下粪篓木叉径自去了。冯云山还未回过神来,那大汉腾腾几步已到眼前。只见此人面如黑炭,眼似铜铃,满脸虬髯随风飘舞,好似烧窑筑煤的一般,果然相貌凶恶赛门神,行为彪悍胜魔王。冯云山暗暗惊心道:“此人凶悍之极,定是狂暴之辈。我倒要戏弄他一番,叫他知道厉害,方显我手段。”

那庐六见冯云山毫无畏惧之色,不由怒目圆睁,伸出簸箕大小的一只左手,一把揪住冯云山,又举起砂锅大的一只拳头,喝道:“你这穷酸鬼,怎敢来抢六爷的粪?莫不是想尝尝爷拳头的厉害?”冯云山忙赔笑脸道:“这位爷息怒!息怒!你看我身单体弱少肌肉,瘦骨嶙峋多病骨,怎经得住你的拳头?只怕一拳便打个无影无踪了。大人不记小人过,还请英雄饶命!”那庐六虽脾气暴躁,怎受得了这一番奉承?一腔怒气霎时烟消云散,撒了手,“呵呵”笑道:“你这穷酸倒会说话。且饶你一顿打,让你多活几日。”说罢提粪篓便走。冯云山一心却要捉弄他,忙笑道:“这粪篓甚是沉重,只怕你拖拿不动。”庐六闻听此言,怒道:“爷生来力大无穷,单手可举百斤,这半篓牛粪不过几十斤,如何拿不动?你莫非真想找打不成?”冯云山道:“你自称可手托百斤,我却不信。我自出娘胎以来,从不曾见谁有如此神力。若你能将这粪篓单手举过头顶,我便服你;若是托举不起,只怕让这满街之人笑话。”庐六是头脑简单之人,怎知道冯云山要施手段?只气得暴跳如雷,道:“待我将这篓子举起,先服你心,再打你不迟。”伸出右手,抄在竹篓底下,轻轻托将起来,举于头顶之上。

他只顾逞能,岂料冯云山在后面瞅得准,伸出手来,抓住竹篓背绳,向下一拉,“噗”的一声,把半篓牛粪倒扣下来,正戴在庐六头上,顿时汁液横流,臭气四溢。周围看热闹之人见此情形,哄然大笑。冯云山似土行孙离了铁板阵,一溜烟早跑了个踪迹皆无。

不知公子能否逃过此劫?请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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