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帝坐在龙座上,一边看折子,一边低低地咳嗽。这场重病让他仿佛苍老了很多,往日精干威严的面孔,如今满是疲色和苍白。
他放下一本批好的折子,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下首跪着的夏漠辰,眼底闪过一丝欣慰。
“起来吧”,夏帝淡淡道。
夏漠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了一下,跪了两个时辰,他的腿早已经麻木:“多谢父皇。”
“知道错在哪里了吗?”文帝放下折子,端起一旁食盘中的参茶喝了一口,喝得极了,又是一阵低低的咳嗽。
“父皇,您怎么样?”夏漠辰对于这个父亲,并不亲近,一来是皇家自来亲情淡薄,二来,他从小就被送出去学艺,很少在他跟前尽孝,既没有被他如对待夏漠宣一样寄予厚望,又没有被他如对待夏漠辞一样宽容呵护。他是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很早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只不过,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他也自认自己做得很好:“父皇,我去传太医!”他的神情急切又关切,真真的爱父之情。
夏帝挥了挥手:“不必。”
夏漠辰只得道:“是。”
“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夏帝再次问,因为方才的咳嗽,他的脸有些不自然的潮红,目光也有些涣散。
夏漠辰老实地回答:“儿臣不知。”他确实不知道哪来的风,得到传告来到宫中,请完安就一直没有得到起身的赦令。
“宣儿来告了你一状”,夏帝的声音毫无一丝波澜。
夏漠辰长睫下的目光微冷,随即化去,正色道:“不知皇兄所告何事?”
“他说你私藏着珍馐公主在府中”,夏帝半真半假地说着,认真地观察着他的神情。
“珍馐公主病情反复,儿臣也见不到她,她一直都是由陆大夫亲自诊治的”,夏漠辰语调沉稳,丝毫不乱。夏漠宣这个蠢货竟然真的来告了这件事!
夏帝道:“你可是心仪这位公主?”
夏漠辰身体猛地一震,这个问题很敏感,苏映雪如今是一国公主的身份,出使的目的是和亲。
几个儿子中,除夏漠宣有了正妃,夏漠凌有了侧妃,他与漠辞都未曾娶亲……曲桑于夏国而言,实在是太小,是以曲桑尊贵无比的公主即便是当了侧妃,也尚且可以说得过去。
夏漠辰心思飞快地转着,若是父皇心中属意之人不是自己,自己若此刻回答“是”,就是拂了圣意,若是回答“不是”,那么,他若顺势就此将苏映雪赐给旁人,金口玉言,再更改就不可能了。
“为何不语?”夏帝的声音微沉。
夏漠辰定了定神,面上露出得体的微笑:“此事非同小可,关系到两国的友好和睦,还应问过公主的意思才好”,他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夏帝定定瞧了他片刻,方才点了点头:“你退下吧,传陆操琴进宫。”
夏漠辰直到走出宫门,还有些心思不属。一时很是后悔让苏映雪冒充珍馐公主的身份。若是平民的身份留在她的身边,就不会有这许多事了,他知道至少是夏漠宣,一定是觊觎着他的雪儿。
曲桑虽小,却也代表着一国之力。
着实不容小觑。
“皇兄!皇兄!”夏漠辞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停下脚步转身。
夏漠辞撩着袍角飞快地向他跑来。
“什么事这么着急忙慌的,被母后看到你这么没体统又要罚你”,夏漠辰暂时抛却了脑中烦乱思绪,看着这个总也长大不大的弟弟,因为应书儿的死,他没少伤心,这段时间都一直闭门不出,今日难得有些兴致。
“反正你又不会去告诉母后”,夏漠辞气喘吁吁地道:“皇兄,我想到你府上去。”
“想去向母后说一声去就成”,夏漠辰宠溺地敲了敲他的头,将他鬓边的发丝别到耳后。
“别提她了”,夏漠辞烦躁地皱了皱眉。
“怎么了?”夏漠辰道:“你这样说话可是对母后不敬。”
夏漠辞愤愤然跺了跺脚:“她让我娶那个什么病秧子公主,我又没见过她,我才不要娶她!”
病秧子公主?夏漠辰目光沉下来,心里一时间不知是难过是愤怒,同是她生的,为何她事事为漠辞打算,却从来不曾对自己有过一丝关爱,他也是她的儿子啊,也是她怀胎十月掉下来的骨肉啊……
“你出宫可经过母后的许可?”夏漠辰神色有些恍惚。
夏漠辞摇头,苍白的小脸又是一阵怒意:“我要禀告父皇,我长大了,也可以像皇兄一样出宫开府了!”
夏漠辰摸了摸他的头:“你还是小,等你长大了,就是想赖在宫里,也会被父皇母后轰出来。”
夏漠辞扭了扭唇,不满地抗议:“我不小了!”
“殿下,殿下!”宫门口传来一声宫女急切的呼喊声。
夏漠辰不用回头也听得出,来人正是皇后身边的大丫头红叶。
“皇兄,我讨厌她,动不动就拿母后来压我,你快将她赶走!”夏漠辞躲到夏漠辰身后,厌恶地望着红叶走近。
“三殿下,五殿下”,红叶向二人行礼。
“红叶来此何事?”夏漠辰端的是温文尔雅。
“三殿下,奴婢是奉皇后娘娘之名来请五殿下回宫的”,红叶的声音淡淡的,并没有下人对主子的恭敬。
宫中最是一个抬高踩低的地方,他不得帝后之心,这般冷遇,他早习以为常,夏漠辰不以为意地一笑:“红叶,我回来这些日子一直都未曾与漠辞好好聚聚,还请回去向母后禀明情况,今日漠辞就随我回府去了,明日一早我亲自送他回宫向母后请罪。”
红叶眼中泛起怒意,你是什么东西,竟然敢拂皇后娘娘的意,当即沉了脸色,冷冰冰地道:“皇后娘娘亲自下厨做了五殿下爱吃的茯苓粥,此番正在椒房殿中等候,还请三殿下莫要为难奴婢。”
夏漠辰苦笑,做了粥?他那个母亲,也许从来只当漠辞是她的儿子吧。
夏漠辞见夏漠辰不语,只以为他被红叶的话影响了,忙牵住他的袖头,低声道:“皇兄,我不回去!”
夏漠辞拍了拍他的手,递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转向红叶道:“陆大夫眼下正在我府中,上次多亏他施手相救,漠辞才得以转危为安,此番,也是想让陆大夫再为漠辞把把脉,复查一番。”
是一碗粥重要还是诊脉复查重要,红叶自然晓得,她咬住唇,说不出反驳的话。眼看着兄弟二人走远,跺了跺脚转身向宫中跑去。
一声瓷器落在地上的破碎声在椒房殿中传出:“他真是这么说的?!”
“是”,红叶扫了扫地上的碎片,微微抖了下身子,不敢抬头看盛怒中的皇后娘娘。
“竟敢离间本宫与漠辞的关系!他翅膀是硬了!”皇后冷笑一声,怒意让她美丽的面容现出凌厉,没有了往日的雍容得体,温柔华贵。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红叶忙上前扶住她。她其实也不明白,同样身为儿子,为什么皇后会这么讨厌三殿下,她偏心五殿下这有情可原,毕竟,即便在平民家庭,小的那个一般也是备受呵宠的那一个,只是,这未免偏心偏得也太严重了些,三殿下在皇后娘娘跟前,连一个娘家侄子都不如。
皇后坐回凤坐,面容恢复了平静,冷意却更甚。她接过红叶递来的参茶,浅浅喝了一口,抚了抚繁丽的蔻丹,目光中算计的光芒滑过:“他府中的那个公主可有消息了?”
红叶忙打起精神答道:“回娘娘的话,听乾清宫的小德子说,三殿下因为此事被罚跪了两个时辰才起来。”
“哦?”皇后来了兴致:“说细节。”
红叶嗫嚅了一下,道:“具体的小德子也不清楚,当时殿里只有皇上和三殿下。”
皇后冷冷一笑,手掌啪地一声拍在了桌上:“这个女子一定不能给他!”
这时,水晶帘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启禀娘娘……”
“滚出去!”皇后冷喝一声。
那脚步声顿住,悄悄地退了出去。
红叶大气也不敢出一下,每次遇到三殿下的事情,皇后总要发上一大通火,此时开口,无疑是自己往刀口上撞。
“将茯苓粥端出去吧”,半晌,皇后懒懒道,单手支着额角闭起了眼睛:“将另一份儿好好地包起来,送到丞相府去。”
“是”,红叶边应边手脚麻利地短了食盘退了出去。
片刻,红叶就又走了回来。
皇后抬眸,厉声道:“怎么还不去,粥凉了青儿还怎么喝!”
红叶道:“娘娘,习大人正在殿外候着呢。”
皇后一震:“青儿来了?”丹凤眼一竖,怒道:“青儿来了怎么不通禀!偷懒的丫头,谁当值?”
“姑母,您这可就不讲理了啊”一声清澈含笑的声音伴随着轻缓的脚步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