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娘又把信看了一遍,还是震惊不已,扶着桌几缓缓坐下。
外头,大夫人正在训斥林姨娘,清清楚楚地传了进来:“……昨天不是同你说过吗?且缓上两天。都什么时候了,家轲的学业再重要,能重要过老爷的前程吗?如今府里乱成这样子,没指望你帮上什么,也别再添乱子。”
也不知道林姨娘低声分辩了什么,大夫人又说:“二十两银子是不算什么,孝敬师长也是应该的。但是凡事有个轻重缓急,老爷正在为复职的事奔波,明面暗处要花钱的地方多着,这季的佃租还没有收回来了。府里二百来张口都等着吃饭,每日都是几十两银子的花销。孰轻孰重,你也自个儿掂量掂量。”
林姨娘又细声分辩几句。
大夫人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别拿四丫头来说事,当个修仪有什么了不起?说起来,这回老爷罢官跟她有着莫大的干系。身为女子,最紧要的是谦虚忍让,待人恭敬。也不知道她跟哪个没皮没脸的学的,就知道争宠献媚。也不看看,谢贵妃生有皇长子,地位之稳固,岂是她能撼动?如今倒好,没吃到鱼,惹来一身腥臭,把咱们一大家子都给连累了。”
大概是林姨娘还想说什么,她又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便是她将来真有造化,成了四妃之一,又如何?宣命诰封也轮不到你。你想她好,便严谨律己,莫再招惹是非。上回柳絮告你一事,你还没有长记性。说到那回,若不是咱们给衙门里封了二百两银子,那有这么快了结的?这钱就是这么用出去,你倒说我舍得不舍得花银子在你们母子身上?”
外头终于没有了声息。
一会儿,脚步声由远及近,大夫人走进里屋,眉间依然挂着一丝愠色,先拿起桌几上放着的茶水先喝了一大口,斜二姑娘一眼,说:“你怎么还在这里呆坐着?不是告诉你回去拾掇拾掇吗?”
二姑娘抬起眼皮看着她,哀求地说:“娘,我不想去舅舅家。”
“别再使小性子了。”大夫人没好声气地说,“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家里如今乱七八糟的,我分不出神照看你。你去舅舅家小住一阵子,等事情了结再回来。”
“我不需要你照看。”
大夫人瞅着她一会儿,叹口气说:“你舅舅说了,他世交家里有个儿子,与你年岁相仿,祖上曾任过三品的枢密直学士,也算是累世官宦之家,门第品貌都配得上你……”
二姑娘垂下头,心里了然。
这才是母亲送自己到涿州舅舅家里的用意,只因为在京城里,她再难谋到一桩好婚事。趁着消息还没有传出京城,赶紧去外地寻门稳妥的亲事定下来。想到自己说亲的人家,从延平侯府到定国公府,再到一般京官,再到祖上任过三品京官——都不知道是哪一代祖上,心里说不清楚是好笑还是悲哀。
“快去收拾吧,别胡思乱想了。”大夫人推了她一把,二姑娘跟着一动,手里捏着信笺窸窣几声。大夫人这才注意到信笺,问:“谁的来信?方才不曾听你提起。”
“五妹妹。”
大夫人一怔,赶紧抽过信笺看着,随即脸色大变,迭声说:“疯子,疯子,她真是疯了。”转眸看着低眉垂眸的二姑娘说,“你不会真的照她说的去做吧?”
二姑娘不说话,手指扯着衣角。
“你可千万别听她的,她是要害死你。这个自私自利的丫头,把咱们一大家子害惨了还不够,还要害你。”大夫人说着,愤怒地把信撕个粉碎,犹觉得心里不踏实,高声大喊,“宝丽,拿个火盆子进来。”
宝丽端了火盆子进来,大夫人把碎纸扔进盆子,直到它烧成灰,这才放心地吁出一口气,示意宝丽下去。对二姑娘说:“她就是个害人精,若非她勾引晋王,让太后迁怒于我们家。又如何会害你父亲罢官呢?如今她就使阴谋害你,你千万别听她的。”
二姑娘默然片刻,问:“娘,咱们家就要倒了,对不对?”
大夫人犹豫一下,说:“别胡说八道,咱们家可是跟着太宗皇帝立过汗马功劳,累代相传,出过多少一品二品大员文坛领袖,岂是无缘无故,说倒就倒的?便是太后想倒咱们家,也得先探探京城百姓的口风。”
“娘,你就别蒙我了,咱们在京城百姓的嘴巴里早臭了。柳絮告林姨娘残害她腹中骨落时,外头传的都是什么话?满嘴的仁仪道德,一肚子的男盗女娼,狗屁的诗礼名门,污秽的清流世家……”二姑娘嘲讽地哼了一声说,“娘,我知道,咱们要倒了。如今小厮跑的跑,丫鬟走的走,但凡长着眼睛的谁看不出来呀?连跟祖母相交几十年的东平侯夫人都不再上门了。”
“那还不是怪五丫头,那么好的一桩亲事她不要,偏要去勾搭晋王。让惠文长公主颜面扫地,东平侯夫人与她关系最要好,又是媒人,自然也跟着怨恨咱们了。她倒好,惹了事一跑了之,有晋王撑腰,在外头自在过日子,可怜咱们这一干人陷进水深火热里。”
“对,娘,她有晋王撑腰,她如今还有新的身份,便是咱们家倒了,也伤不到她分毫。最多不过是玉虚观那个西贝货出来顶罪。”顿了顿,二姑娘说,“她原本不需要趟这淌浑水的,可是她还是插足了。”
“她这般惺惺作态,你就相信了她?”
“我只是觉得她说的不是不可行。”二姑娘眼睛涌起热泪说,“娘,我不想离开就京城,我也不想去舅舅家,我更不想咱们家倒了。所以,娘,我要试一下,你别拦着我。”说罢,抹抹眼泪,站了起来,拿着阮碧随信送回来的一盒香粉就往外走。
大夫人张张嘴,终于没有叫出声。
回到韶华院,二姑娘在卧房里思索了一会儿,才扬声叫进春云问:“虎妞哪里去了?”
“在院子里睡懒觉呢。”
“把它抱进来吧。”
春云答应一声,很快地去院子里把太阳底下睡觉的虎妞抱了进来。
二姑娘接过,说:“你出去吧,把门关上。”
春云微微诧异,还是把门关上,到外间桌边坐着,顺手拿起女红做着。
春柳凑过来低声说:“姑娘方才哭过,眼睛红红的。”
春云嘘了一声,说:“小心让她听到了,又要骂你一顿。”
春柳叹口气说:“自打老爷罢官后,她成日里忽晴忽阴,动辙就打骂咱们,这日子可真难过。要不是我父母都没有了,回到家里也只会被兄长随便嫁人,我才不愿意再呆下去。”
话音刚落,里屋的门忽然被打开了,二姑娘走了出来,目光凌厉地问:“你们叽叽咕咕在说我什么?”
春云和春柳吓得站直身子,连迭摇头说:“没有呀,姑娘。”
二姑娘冷笑一声:“还要狡辩,别以为我耳朵是聋的,方才我听得一清二楚。不愿意呆在府里就赶紧滚,最讨厌你们每日里看假模假样地对着我笑”说着,扬起手,却又停在半空。
目光在春云和春柳脸上来回睃视,这两个丫鬟都跟着她数年了,就是一件物什看着几年也有点感情,何况是人?如今她要从中挑一个去送死,该挑谁呢?她咬咬牙,闭上眼睛,用力挥了出去,却打了个空。睁眼一看,两个丫鬟都跪下了,扯着她的裙角,苦苦地哀求着:“姑娘,我们错了。”
二姑娘心里如刀割,又闭上眼睛,抬脚用力一踢,只听“啊唷”一声。睁开眼睛再看,春云抚着胸口趴在地上,不甘心地看着自己。“姑娘,我真的没有,你冤枉我了。”
犹豫片刻,二姑娘厉声说:“我冤枉你?笑话,我几时冤枉你?春柳都是摆在口头的,你却是放在肚子里的。自打上回我无意中踢你一脚后,你就一直恨我,我心里清楚着呢。”
春云爬回来,满脸泪水地说:“姑娘,没有呀,我真的没有呀。”
“起来吧,别挺尸了,去把屋里的虎妞抱出去。”
春柳颤声说:“我去吧。”说着,就要站起来。
二姑娘厉声说:“站住,别动,我就要让她去。”
春云忍着胸口的疼痛,抹抹眼泪,爬起来走进里屋。
二姑娘又瞪着春柳骂:“你别以为这回我没有罚你,你就偷偷高兴,你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话还没有说完,听到里面一声惊呼,跟着春云踉踉跄跄地跑出来,说:“姑娘……虎妞……虎妞死了。”
二姑娘睨她一眼,波澜不惊地说:“大惊小怪什么,死了就找个地方埋了。”
春云惊惧地看着她。
二姑娘又瞪她一眼,扬手就要打。春云忙转头跑进里屋,一会儿抱着虎妞出来。春柳看虎妞七窍流血,吓得腿脚都软了。
二姑娘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转身回里屋,把放在案几上的香粉拿出来放在枕头底下,又把阮碧写的另一封信拿出来,坐在床沿看着。过着一会儿,听到轻轻的脚步声,转头一看,只见春云在帘子后探头探脑,忙将信塞回枕头底下。“进来吧,做什么鬼鬼祟祟。”
春云怯怯地挪步进来,说:“已经埋好了,就是它最喜欢的蔷薇架下。”
二姑娘出了一会儿神,说:“给我拿柱香来,我去祭拜一下。”
春云点点头,给她取来一柱香。
“你别跟着我,我想一个人静静,明日我要进宫,把衣衫给我熨好。”说罢,二姑娘走了出去。
听她脚步声走远,春云跌坐在床沿,颤手解开自己的衣衫,只见胸口一团暗红。轻轻一挨,也痛彻心扉,眼泪顿时下来了。又怕她回来发现,赶紧用衣袖抹掉眼泪,恨得牙齿痒痒。
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她方才好象把什么东西塞在枕头底下,回头看一眼门口方向,又侧耳聆听片刻,外头一片寂静。她犹豫着揭开枕头,只见下面撂着一盒香粉,另有一张信笺。
打开信笺,入眼是一行大字:“……唯取贵妃之性命,才可救阮氏于水火。我从江南得一药物,无色无味,入水即化,可杀人于无形,二姐姐带进宫里交给四姐姐……”顿时魂飞魄散,赶紧把信笺塞回原处。犹觉得心跳如雷,再也不敢呆下去了,从衣柜里取出礼服,匆匆忙忙地走了。
过着一盏茶功夫,二姑娘回来了,抽出信笺,看到原本折痕里夹着一根头发已经没有了,心里了然,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阮碧,阮碧,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你在千里之外动动手指,我却要亲自杀掉自己养了多年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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