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多想,只轻轻一点头,拉着子闵已经来到了帐外。借着月光,在数丈之外,隐隐绰绰的确像是有个人影,子闵也瞧见了,朝东边一指,我提气跑到那里时,黑影却不见了,子闵轻轻碰了我一下,又朝前指了指。
李神通的军士大半都认识我们,见我们深夜在营帐外穿行,不加拦阻,也不多问,那黑影却避开了层层巡逻士兵,实属不易,看情形,他是要将我们带出营地。
想到明日吉凶难料,死生不过一瞬之间,多少几个时辰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因此不管来人何意,我与子闵却并不害怕,那黑影站在哪里,我们就追到哪里,不多时,果然走出了营地。
四周都是荒野,我隐约记得白日所见情景,四下都是萧条,映着疏淡的月色,更添了一层悲凉。
那黑影站在前面,这次我们走到他身前时,他并没有再朝前避开,而是缓缓除下了罩在脸上的黑巾。
是仇不度。
他手中提着一个包裹,圆圆的似乎被什么浸湿了,见我们也站定了,伸出手来在我和子闵面前晃了晃,一阵血腥味传来,我尚且不避,子闵却已经后退了两步。
仇不度冷冷将那东西掷在地下,缠着的布块解开,里面露出半截,赫然竟是一颗人头。
我没有仔细看,便已经知道了此人是谁,拱手朝仇不度道:“多谢。”
仇不度摇头道:“我欠你的,自当还给你。我来是要问你一句话,你何时入城?”
我闻言,情知有异,道:“早晨便出发,不知庄主打听这些干什么?”
仇不度道:“我们曾经有过约定,你帮我重建七不杀山庄,我保你绝不遭他人加害。”
我心念一动,这句话,摆明了他也要随我入城。可搭上曹符和丁渔儿已非我愿,又如何会让其他人也白白送死?想了片刻,终于摇头道:“仇庄主,你杀了他便足够,我的安全,不必你保护。”
仇不度道:“我仇不度虽然杀人不眨眼,但信义二字,却从不曾违背过。”
子闵肯定知道以我和仇不度的性格,都十分固执,恐怕谁也说服不了谁,便横在我和仇不度之间道:“仇庄主,你要保护大哥,的确是处于好意,我们心领便是,庄主不必亲自去了。或者……庄主去了,也是无用。”
仇不度却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和子闵道:“如今看来,那也未必。”
我道:“何以见得?”
仇不度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洛阳城中君臣被挟,是何人所为?”
我苦笑道:“除了李世民,便是长孙无忌。”
仇不度摇头道:“李世民如今在什钵苾军中,意图挑唆契丹南攻幽州,无暇分身顾及洛阳,长孙无忌……此人不知道,不过我割下此人的头时,却听说了一件事。”
子闵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被仍在地上的人头,低声道:“不知仇庄主听说了何事?”她一向胆大,可看到面前景象,还是忍不住觉得难受。
仇不度道:“王君廓在死之前,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前提是饶他一命。”
子闵摇头笑道:“虽然王君廓在七不杀山庄效劳时日并不久,他也必定知道大哥与仇庄主的私交,七不杀山庄向来不为难朋友,何况……”
仇不度没听她把话说完,便接着替她说道:“何况王君廓作恶多端,又与人往来,不将七不杀山庄放在眼里,我根本不可能饶了他。”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对你说了什么?”我问道。
仇不度突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洛阳的事,比你们想象中要复杂许多。王君廓在临死前告诉我,醉鸿渐之约是一个天大的阴谋,长孙无忌只不过被人利用。”
子闵轻声一笑,略带鄙夷地说道:“长孙无忌心思细密,城府极深,竟也会遭人利用?”
我道:“只怕越是以为自己的聪明天下无双的人,越是会被人利用。”
仇不度并不接话,只继续道:“不错,我想知道长孙无忌究竟被何人利用,因此潜入仁寿宫一探究竟,想不到竟见到了一个你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人。”
他说到此处便住口不说,意思显而易见,是故意留下话头,想让我们猜上一猜。
仇不度话里话外的意思我一字一句听在耳中,子闵尚自犹豫,我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此时正当深夜,四下一片寂静,我的这声叹息却似无休止一般传出去很远。
子闵和仇不度同时看向我,异口同声问道——
“你想到了?”
“大哥想到了?”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轻声道:“李玄霸。”
仇不度直直地盯着我,目光中的深意几乎令我绝望。
子闵闻言,却眉头一皱,脱口而出道:“这不可能!”
仇不度并没有回答她,却仍然看着我。
我缓缓转头看向子闵道:“你方才不是问,长孙无忌被何人利用了吗?正是李玄霸,我猜仇庄主看到的并不止李玄霸一人。”
仇不度道:“不错,除了李玄霸,还有长孙无忌和杜如晦在侧。”
我冷冷一笑,看着仇不度道:“早知今日,当初便该连杜如晦一并杀了。”
仇不度闻言道:“如今去杀,也不晚。”
我和仇不度说了几句话,子闵仍是呆呆地站在我身旁,扶着我一言不发。
过了好久,她才有气无力地问道:“为什么呢?”
我的心比起子闵,伤痛更甚,当初在洛阳三娘与柴绍提醒我时我并不觉得,现在想来,倘若当时有人要我的命,实在是容易得很。
子闵问完这句话,突然扑在我身上,身子一软。
我一惊,连忙抱住了她,仔细看时,她只轻轻摇了摇头道:“我没事。”
仇不度道:“现在我有点佩服你,不知你如何能想到这一层?”
我苦笑一声,低声道:“人心险恶,自古如是,我又岂能不知?只是身在局中,常常忘记罢了。”
说完这两句没头没尾的话,我便扶着子闵要折回去,却并不理会仇不度究竟听懂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