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忽然觉得，自己的脚步竟像是不由自主地在往前走，在青衣人手臂的牵动下，脚步也变得轻巧了许多，走的速度也比平时快多了，但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不明白就不去想，男孩本来也不是很聪明，何况这多年来所处的环境，使他更比其他的同龄孩子智力发展滞后。本来他想不明白的事就很多，经常想不明白，慢慢也就习惯了，所以他也没有询问吃惊，他只觉得好奇。
女孩子一心在想着妈妈，刚止住哭泣，对这些其他的身外之事，早已置之脑后，根本没有留意。
长街很长，走过一条长街，又是一条长街，也不知道这杭州城究竟有多少条这样的长街，要走到什么时候才能走完。每一条长街也比男孩想像中更长的多，只觉得走了很长很长时间，走的腿酸脚疼，还是没有走到尽头，但这里人已少多了。
青衣人放缓脚步，见小女孩已满头是汗，气喘吁吁，脚步蹒跚，衣服也汗湿了一片，显然走不动了。而男孩虽然也是汗流浃背，步履维艰，却仍然一声不吭，咬紧牙关在继续挺着。
好倔强的孩子！
虽然很笨，很单纯，却也很朴实，并不惹人厌，只可惜……
青衣人暗自叹口气，停下步，忽然从怀中摸出一样竹管似的东西，甩手掷向空中。竹管在半空中炸开，撒出人面似的一个烟花，虽然在白天，也可以看的真真切切。
女孩本已累的气喘吁吁，停下步就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时看见烟花，却忽然高兴的又笑了起来，跳起来拉住男孩的手叫道：“哥哥，看烟花，快看，好漂亮啊！”
男孩也正在看烟花，这时手被拉住，只觉得女孩的手又软又滑，握在手里，就再也不想松开。那种感觉，就好像握住了天下间最美好的东西，爱不释手，又像吃着香喷喷的牛肉，想吃却又怕吃完就永远失去了一般。
这种感觉本来是他从未奢望过的，但这时却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
这一刻，他只想时间能够停住，瞬间成为永恒，只想让这美好的一刻钟，能永永远远地留在他心间，留在他身边，那就是他这一生最大的幸福，最大的荣耀了！
妻子，以后妻子的手就是这样子的，以后握住妻子的手，感觉一定会更美妙，更幸福！
妻子永远都是自己的，所以这幸福与美妙也永远会留在自己身边。
男孩偷偷地笑了。
当幸福与好运扑面而来时，原来竟这样令人兴奋，这样令人愉快！
好舒服，好美妙的感觉！
像飞入云端，飘飘欲仙，又像荡漾湖海，随心所欲！
女孩收回目光，忽然发现男孩红扑扑的脸，奇怪的眼神，有些贪婪，痴迷，正在痴痴地，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
白生生的手臂，柔若无骨，手指纤长，骨节匀称。虽然女孩仅十二岁，但这双手，无疑已是少见的美丽，这双手若长成了，必定能勾魂动魄，夺人光辉。
男孩很奇怪，为什么女孩子的手这样好看，握起来又这样舒服，自己左手握住右手为什么就没有这种感觉？难道这就是异性间的迷人之处？
女孩并没有想到这一点，更不知道男孩心中奇怪的想法，收回手，扯着男孩的衣袖道：“哥哥，你怎么了？”
男孩呆了半晌，被扯动衣袖，才突然反应过来，吞了口口水，讷讷地道：“我……我没事……”
男孩为掩饰自己的窘态，笑了笑，急忙调转身去。
这时，忽然从侧面一片林子后传来一声马嘶，随着马嘶声，一辆宽阔而华丽的双套马车已急冲而出，眨眼间已冲至三人近前。男孩和女孩还未来得及躲避，惊呼声中，马车已噶然而止。
马车扶手上一个獐头鼠目的中年灰衣汉子及时一勒马，手中黑色长鞭一挥，指向两个孩子，瞪着青衣人厉声道：“是他们么？”
青衣人面无表情，沉声道：“是。”
灰衣汉子冷冷道：“把他们交给我，你可以走了。”
青衣人一愣，道：“他们……”
灰衣汉子打断道：“照我说的去做，酬金少不了你的。”
青衣人踌躇道：“可是他们……”
灰衣汉子接口道：“没有可是，你只需照办即可，无需多言。”
青衣人沉默片刻，道：“是。”
灰衣汉子不再说话，伸手推开车门，再一挥手中长鞭，丈余长的软鞭，鞭稍已快速卷住女孩的纤腰，再一收手，女孩已凌空飞起，穿过车门，落于马车内。男孩刚一愣，还未叫出声，长鞭又已飞出，灵蛇般卷住他的腰，把他也卷进车厢内。
车门关上，灰衣汉子不再看青衣人一眼，一声断喝，马车直向城外冲去。马车飞奔中，犹可听见马车中孩子的惊叫声及呼喊声，青衣人依稀只听到“叔叔”二字，以后的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青衣人怔怔地凝望着远去的马车，渐渐消失于飞扬的尘土中，心头忽然感觉到一片失落，一片空虚，身心俱疲，苦笑道：“其实我也只是为了生活，我又何偿不自卑？若非如此，我又何必做这样的事？！”
凝望着远去的马车，青衣人久久未回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伤感与浓浓的疲倦之意，喃喃地道：“孩子们，别怪我，我也是没办法！我们都想活下去，都想活得更好，就一定要有人付出牺牲，付出代价！”
…………
出了杭州城，天已黄昏，视线已渐模糊。
但灰衣汉子却仍在纵马狂奔，丝毫未受到任何影响。车上两孩子早在车起步时就已吓的面如土色，女孩子更是一手扶着车厢内壁，另一只手紧抓着男孩手臂，动也不敢动，小脸苍白，脸带泪痕。
男孩只觉得一条手臂被抓得发麻，指甲已刺入肉里，但他咬牙挺着，未哼一声。
车厢忽然猛烈一颠，女孩不由得尖叫一声，身子已被抛起，正撞在对面男孩身上。男孩冷不防被一撞，后背结结实实地撞在车厢后壁上。他痛叫了一声，差点没把骨椎给撞断了。
女孩抱着男孩，再也不敢松开。
男孩咬牙忍住痛，用左臂揽住女孩的腰，右手扶住车厢壁，只想能稳住身子，坚持到车停为止。这时，他觉得女孩是弱者，她需要人来保护，需要人来爱护。妈妈不在了，他就是她的唯一亲人，是他哥哥，要把他送回家里，和家人团聚。所以他用身子护着女孩，免得她遭受到不必要的伤害。
车辆行驶又渐渐平缓，男孩子缓缓松开扶着车厢壁的右手，拍了拍女孩后背，轻声道：“小妹妹，我……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你能告诉我吗？”
女孩慢慢抬起头，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低声道：“我叫小岚，哥哥叫什么？”
男孩微笑道：“我叫熊倜。小岚，除妈妈外，你还有亲人没？你的家在哪里？我把你送回家。”
提到妈妈，女孩又哭了起来，道：“妈妈不在了，我没有亲人了，也没有家了……”
男孩也愣住了，没有亲人，没有家，怎么送她回去？
男孩呆呆地想了一会，还是想不出什么办法，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劝解，让她暂时忘记痛苦，好一会才又讷讷地道：“小岚，没……没关系，没有家，我可以……可以照顾你，我绝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男孩说的很真诚，也很认真，不管能不能做到，他一定会尽力去做。
小岚哭着道：“可是，我饿了，怎么办？”
男孩这时也感觉到了饥饿，想起背上口袋里还有五个白面馒头，就赶紧推开女孩，取下口袋，拿出一个最白净的馒头递给女孩，道：“小岚，你先吃。”
小岚接过馒头，轻轻咬了一口，低声道：“冷了，不好吃了！”
熊倜笑着道：“没事，冷了也可以吃饱肚子。”
说着话，自己也拿出那个沾有泥土的冷馒头，轻轻拍了拍，狠狠地一口咬下去，大口咀嚼着，快速地咽下去。
小岚看着他的吃相，不由得破泣为笑，也一小口一小口地开始咬着馒头，慢慢地咽下去。
这时，一个冷冷的略带嘶哑的声音忽然道：“你们倒是有情有义，小小年纪，已懂得互相照顾，好孩子，只可惜跟我走在了一起，也只能怪你们的命运不佳。”
两个孩子一惊，就见车厢壁前面一个窗口处，灰衣人正探过头来，冷冷地看着他们。
灰衣人的面相真不敢恭维，有点獐头鼠目的感觉，看起来很猥琐。鹰钩鼻子三角眼，颔下还留着一束稀疏的狗油胡，七上八下地散落着，此时面带冷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可怕，令人不寒而栗。
熊倜大着胆子问道：“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灰衣人冷冷道：“到了地方你自然会知道。”
熊倜道：“那里人多吗？”
灰衣人冷笑道：“很多，多的数都数不过来！”
熊倜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们去了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吧？”
灰衣人笑道：“绝不会，我们高兴还来不及！”
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已停下来了，停在一处林子里，灰衣人找了些干树枝，生起一堆火。
熊倜和小岚坐在火堆旁，一边烤着火，一边啃着冷馒头。
这对熊倜来说，这生活已经再好没有过了。将近八年来，自从妈妈死了后，他就几乎没有能吃过馒头，吃的最多的，就是阴沟里已经发绿发霉的剩食，以及人们倒掉的垃圾。那种东西吃的多了，他经常夜里感觉肚子疼，常常肚子疼起来，一夜都无法入睡。现在馒头虽冷，人却不冷，馒头吃下肚子后，也没有了那种锥心的痛楚，何况这时他也并不寂寞。
灰衣人坐在火堆的另一边，垂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熊倜忽然想起这个人也一直没有吃过东西，三人同路，也算是伙伴，怎么能自己吃东西，不给伙伴吃？想到这里，熊倜赶紧从包里又拿出一个馒头来。看了看，有些舍不得，但还是很快送到灰衣人面前，搁在他脚下，然后迅速退了回去。
灰衣人怔了怔，抬起头看了看对面正装作若无其事啃着馒头的熊倜，冷笑道：“还是留着你自己吃吧，现在不吃，以后你恐怕就再没有这么多机会吃馒头了。”
说完了，灰衣人提起一枝树叉，一挥手，树叉已点在馒头上，再一挥，随着挥动的力道，馒头已脱叉飞出，飞向熊倜面前。
熊倜吃了一惊，闪避已不及，但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馒头却并没有打在他脸上，只是忽然落在他面前地上。他呆了半晌，才缓缓地捡起地上的馒头，认真地拍了拍馒头上的尘土，又重新装回包里。
灰衣人没有再看他，站起来向林间走去，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道：“你们在这里等着，不要离开，我很快就回来。”
熊倜连忙点头。
灰衣人又看了女孩一眼，向熊倜道：“看好她，不要随便走动，她若不在了，你也好过不了，明白么？”
熊倜连忙道：“是，我明白了。”
灰衣人满意地一笑，随即大步向丛林深处走去。
小岚一直看着等灰衣人走远了，才拉着熊倜的手臂轻声道：“哥哥，这个灰衣家伙可要比青衣叔叔凶狠多了，我一看到他心里就有点发毛，我们能不能不等他，我们自己走？”
熊倜怔了半晌，木讷地道：“这……不太好吧，我们现在可是一条路上的伙伴，他再凶狠，也没欺负过咱们，丢下他我们自己走，叔叔肯定会生气难过的，何况我们又能走到哪里去。”
小岚撅着嘴，生气道：“可不丢下他，我也会生气难过，我不想看他那张冷冰冰自以为是的脸孔，天下这么大，我们去哪里不行，非要在这里受他的气！”
熊倜想了想，道：“这样吧，一会他回来，我跟他说，我们不去他那里了，让他见到青衣叔叔也说上一声，然后我们再走。”
小岚皱了皱眉头，道：“他若不让我们走呢？”
熊倜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间又怔住了，挠了挠头，道：“这……他为什么不让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