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这看似不着边际的一句问话,却使得能持面色大变,双眼之中有惊恐之色流露,结结巴巴的问道:
“师师傅都知道了?”
“什么都知道了?”
能忍对师兄的惊恐浑然不解,他只是心情落寞失意之下想着金山寺中如今没有别人,故而想要借酒浇愁而已,他在法海身边时见过师傅喝过不知多少次,因此对这道饮酒的禁令也不甚在意。
可是能持却全然一副天塌了的样子,居然扑通一声跪在了能忍的面前,然后就这么一五一十的在目瞪口呆的能忍面前交代了起来。
原来自从渡真和尚搬离到雷峰塔之后,每日辛苦送饭的差事便落到了能持的身上,在金山寺正式收录弟子之前,这老和尚可是荤素不忌的,如何会吃得下如今寺中的青菜豆腐?自然免不了酒肉相待,可怜的能持性格绵软,偏偏对待师傅师祖敬若神明,每日只担惊受怕的给渡真弄来酒肉吃食。
渡真也是个讲义气的,自己满足了口腹之欲也不曾忘了能持,于是这祖孙两人就这样慢慢的狼狈为奸起来,而且自从法海将寺中弟子大多迁移到京师之后,这两人行事便在无顾忌。
雷峰塔乃是寺中历代先人葬身之处,渡真还不会胆大妄为到将酒肉存放在塔中,只是每天想要吃喝的时候才叫能持从寺中送来。
正因他们祖孙两人做下了这等事情,所以能持在听到向来都是跟在师傅身边的能忍,问了句有没有酒后,立刻便天真的以为事情败露了,这才诚惶诚恐的跪在地上认罪。
弄明白了这其中曲折的能忍顿时哭笑不得,这都哪跟哪啊?
好不容易将师兄从诚惶诚恐的地上劝了起来,两人决定带着酒食去雷峰塔找渡真禅师拜会,自己从外地回来拜会祖师,这是应有的礼仪,基本的规矩是不能少的。
雷峰塔中,渡真和尚在见到久未回来的能忍后也一时间有些惊讶,不过他自然不会和能持那笨蛋那样猜想,反而兴冲冲的让他赶快就坐,问了许多佛门如今在京都的情况,得知情势一片大好之后,就着杯中的好酒很快就有了醉意。
酒兴之余,能忍也将天柱山发生之事如实道来,木讷于言行的能持立刻愤然起身,对着低头都能忍破口大骂,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性格温吞吞的师兄发怒,一时间只是低头听着,心中委屈又羞愧,反而是渡真笑着摇了摇头,慢悠悠的道。
“法海随我修行,前后不过十年,道行早已远胜我一介老朽,就连寺中先贤者都少有能与之比肩的。如今天下佛门之盛况与其说是天命所归,佛祖保佑,倒不如说是他法海力挽狂澜之功。”
“人生于天地间,纵然一心向阳,也难免与世间黑暗,他因推行佛门于世而深受心魔之苦,这是因果报应,他将你收录门下,想要由你继任金山寺衣钵传承,而你却不堪大用,也是他识人不明。”
“人力有时而穷,尽心又尽力了就不用太过愧疚。你扪心自问,对战那猫妖和邪道的时候,难道没有拼尽全力吗?他对你期望过高,当你无法圣人之时自然心理落差极大,可你想过没有,他之所以叫你回来,并不是嫌弃你能力不足,而是因为你遇事的软弱。”
渡真早已喝醉,此时说话也东一句西一句的,虽然都是在说能忍,可是话与话之间的联系却并不大,一会儿感叹法海对佛门金山寺所做的贡献,一会儿有痛斥能忍的软弱,末了又是一阵阵的咳嗽。
能持上前来帮渡真顺气,后者满脸通红的摆了摆手,带着两个徒孙来到雷峰塔的凭栏窗边,三人一道看着幽州西湖的大好风光,渡真在重咳之后声音有些沙哑的道:
“你们看,这幽州风光多好啊,就是这么好的风光,在多年前曾遭遇过一只千年蜈蚣精的入侵,当时的幽州差点人道不存,百姓都朝着城外逃奔,镇抚司里的那位深居简出的副统领,以一介女流之身独自断后,你们师傅也是在那一天,正式拜入到了之前他畏之如虎的佛门,成了如今的国师法海。”
师兄弟们听着渡真和尚讲述当年的那段往事,一个个心驰神往,能忍更是低声道:
“时势造英雄,师傅就是那个英雄。”
渡真对于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就连能持也是如此,只见他手舞足蹈的道:“时势如何能够造就出师傅那样的英雄?真正的英雄是当所有人都在想着向命运低头的时候,他却能够站出来,强横的与既定的历史背道而驰,时势如何能够造出这样的人?”
能忍一时愣住,呆呆看着自家一向以呆笨著称的师兄能持,后者在师弟的目光下渐渐地不好意思,指了下倚栏观望幽州风光的渡真:
“都是师祖教的。”
渡真此时早已是昏昏沉沉,语调忽高忽低的道:“我想法海叫你回来,并不是真的想要放弃你,而是他觉得此行凶险,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唉,我可怜的徒儿啊”
能忍对着雷峰塔外的大好夕阳低头泪目,一时间想到那天法海决然而去,同时又显露出沉沉暮气的背影,道:
“我应该陪师傅走下去的。”
“你本事不够。”
渡真叹息。
“那就学!”
雷峰塔上,能忍猛地抬头,大声说道。
天柱山的战斗依旧在继续,在这场惊天动地的斗法中,原本高大巍然,几乎不逊色于京都皇宫的庞大宫殿早已荡然无存,残垣断壁之中,原本如白衣仙子下凡的白素贞早已显出真身,雪白的巨大身躯随处可见都是深可见骨的伤口,一双金黄色的竖瞳已在持续的战斗中化作了血红,镇守在方寸之地的诛仙剑阵也被远远的妖气排开,近而笼罩着方圆百丈之地。
剑阵并未因阵地的扩大而减少威力,反而是法海此时端坐在地上的身影,看起来远比动用剑阵之初要艰难许多。
因为经过了三天两夜的艰难斗法,此时此刻的妖龙白素贞与法海都未曾占据到上风,受困于剑阵中的白素贞无法脱身而走,坐镇于此的法海也无法将阵中的白素贞真正的灭杀渡化,两厢僵持不下,本来就饱受心魔侵扰的法海境况就有些不太妙了。
法海耳边眼前开始不断的浮现出各种各样的幻听,甚至是幻想,这是潜藏在法海体内的心魔即将复出的前兆,诸般因素干扰之下,使得坐镇剑阵的法海处境越发艰难,面目之上也渐渐显露出了痛苦狰狞之色。
白素贞也正是看出了这一点,这才不着急破阵,反而幻化出真身来,耐心周旋,等着法海油尽灯枯的那一刻。
“法海,你到底在压抑什么?”
庞大的身躯之下,白色如小山般大小的蛇头,吐露出的却是娇媚可人的女声,声音与她外在庞大粗壮的外表极不相称。
“杀戮和都是人与生俱来的,为什么不尝试着接受你那些心底的诱惑?”
“闭嘴!”
法海对于这头妖孽的诱惑话语全然不放在心上,他虽然抵抗心魔抵抗的很辛苦,但还不至于被白素贞几句话就干扰的失去了本性。
双方间的斗法表面上看是不相上下,谁也奈何不得对方,但其实双方都明白,法海在内忧外患之下,败亡不过是一个时间的问题而已。
必须想到一个破局的手段
法海如是想到,就在这时,他开始渐渐发现诛仙剑阵中的白素贞,每每会不经意的将目光放到倒塌道宫其中的一片废墟上,尽管每次她的目光投放都足够隐蔽,但是这么大的身子做的动作再怎么隐蔽,也不可能让人无法察觉。
她到底在看什么?
法海沉思了起来,忽然想到一句老话,那就是凤凰无宝不落。
虽然凤凰与这妖龙完全是两回事,但不可否认的是,常年泯然于世间的白素贞忽然现身在这神秘的天柱山道宫之中,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埋伏自己,想要单纯的杀人那么简单。
于是盘坐在此地不动,与白素贞斗法足足有三天两夜之久的法海首先从地上起身,转而大步的朝着那妖龙时常注目的废墟走去。
随着法海的这一举动,本来安心周旋在阵中,准备把法海耗死的白素贞立刻便开始了冲击,震耳欲聋的气机轰击声,将整座山巅都震荡的隐隐发颤,剑阵之中的剑气吟啸甚至一度被疯狂的白素贞所压制,可是仅凭阵中的妖龙声势如何骇人可怕,起身直向废墟而去的法海,却是从来都不回头看上一眼。
因为他知道,白素贞根本挣不开这座奇凶无比的剑阵,何况以他当下的状态,如果白素贞真的拥有破开诛仙剑阵的实力,那么两人也不用打了,法海直接等死就是了。
“法海,你要去哪里?我告诉你,区区一座后人编出的剑阵,别想能够一直困住我!等我脱困之后就杀上幽州,将满城的百姓都一口吞了,以报今日之仇!”
白素贞的威胁伴随着无数血液以及破损的白色鳞甲摔落在地,镇守在地的四方天王像齐齐震动,似乎真的如她所说的无法困住这头盖世妖龙,但是法海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有听到她说要吞尽全城百姓方才略微的停了一下脚步,微微回头道:
“你尽管试试,到时候只看十八浮屠收不收你就对了。”
剑阵之中怒吼震天,真叫法海难以置信这会是一个女人发出的声音。
真的是比纯爷们还要纯
依照道宫在崩塌前的建筑规格,法海推断出那处吸引了白素贞无数次目光的地方,应该是先前供奉三清道尊的大雄宝殿,此时建筑崩塌成一片残垣断壁,原本工法精湛,飘然若神仙之姿的三清道尊神像早已成为了一团面目全非的破石头。
法海在这片废墟中踱步良久,最终把目光放在了这三个破烂不堪的三清石像身上。
别说是三清,就算是如来法身在此,被几乎逼到山穷水尽地步的法海也敢伸手碰一碰。
宽大却破烂的僧袍一挥,一根粗沉的禅杖立刻迎风飞出,轰隆隆的重击在这破损后依旧还有丈高的石像上,尘烟弥荡四周,经久不散。
这根禅杖乃是金山寺在京都重建之后,收集了许多佛门秘银而重新打造出来的一把,法海此次来天柱山将之收放了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石像破碎之后,法海不等尘烟散尽就上前几步,一把将飞回的禅杖抄于身后,同时又一掌催发,尘烟尽数拂散,显露出地面的一方太极阴阳图。
这就是这座道宫隐藏的秘密吗?
法海目光微沉,全身的气机功力如江河澎湃,浑然不去管着道太极阴阳图上的阵法有多玄妙,各式金山寺镇山绝学如山洪倾斜一般,不分先后轰至,整座天柱山都在法海的这一次肆无忌惮的轰击下颤抖。
可是太极图上阴阳二气相互流转磨灭,居然勉强抵住了法海的进攻,后者对于这等情况毫不意外,足尖轻点地面,整个人便如一只大鹏般扶摇而起,周身一半被血所染,一般月白的僧袍已经迎风猎猎而动。
“大威天龙,世尊地藏,般若诸佛,唵、嘛、呢、叭、咪、吽!”
法海身躯倒悬直下,一掌递出,背后青龙如受敕令,发出震天龙吟,气机显化出宛如实质的天龙真身环绕左右,与法海一道以一种无以言说的可怕气势轰然下落。
不远处被困于诛仙剑阵中的白素贞见状,仰天发出一声长吟后,庞大的妖身开始迅速的收缩变化,最终变成了先前白衣的人类模样,脸色苍白,嘴角挂血,周身还有许多的血痕,可清冷之气不减分毫,宛如刚下战场的女武神。
白素贞在显化出人形之后重重一拳捶地,秀气的拳头与坚硬的地面碰撞,一圈方圆十丈的大坑当即便将娇小的白素贞涵盖其中,她抬头环顾四周杀机万千的剑阵,原本灿若春水的眸子里,一片血红的杀气并未因她退去妖身而有丝毫的衰减,一字一句地道:
“你要敢坏我大事,我就一定屠灭幽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