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晏之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午后。他发现自己已被搬到原先的营帐中,正趴伏在榻上。背上的伤口已被处理过,涂了一层厚厚的药膏,但是火辣辣的疼痛依然煎熬着他的神智,只要稍稍一动,便会牵扯到伤口,叫他痛得浑身打颤。
何晏之咬着牙,慢慢从榻上起身下来,随手披了一件袍子,便踉踉跄跄地朝帐外走去。刚撩开帐帘,门口的侍卫便上前一步拦住了他的去路,行礼道:“九王,王罕吩咐了,让您在帐中好好休息。”
何晏之瞥了一眼门口两列全副武装的侍卫,便知道赫连哲木朗又将自己软禁了起来。他皱起眉,正要发作,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阵轻笑,抬眼望去,只见冰川白鸟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的营帐门口,正目光盈盈地看着自己。她那头粟色的卷发今日特意编了一根长长的辫子,逶迤地垂落在胸前,上面缀满了藕色的小花,在阳光下泛着熠熠的光泽,更衬着她湛蓝色的眼眸顾盼生辉。冰川白鸟款款走上前,冲何晏之盈盈一笑,霎时千娇百媚,柔声道:“昨夜还要谢谢九王子的关心,特意前来看望我。”
何晏之拱手道:“昨夜事发突然,叨扰了公主休息,我们兄弟实在心中有愧。”
冰川白鸟微微侧着头,面露娇嗔之色:“既然如此,九王子今日还不好好陪陪我?”她上前来挽住何晏之的手臂,嫣然道,“我明日便要回九黎去了,九王子何不带着我到处走走?”
何晏之环视左右的士兵,缓声道:“本王陪冰川公主散步,闲杂人等都退下罢。”
带头的士官迟疑道:“可是王罕吩咐了……”
何晏之上前一步,冷冷打断了他的话:“王罕也吩咐过,要好好招待九黎来到贵客。”
“九王子是不愿陪我么?”冰川白鸟颇有些懊恼,娇声道,“既然九王子如此不情愿,我也不必强人所难了。”说话间,秀美微蹙,转身便要离去。
何晏之急忙上前抓住她的衣袖,连声道:“公主留步,是奴才们不懂事。小王自然乐意奉陪,哪里敢怠慢了佳人。”他转身瞪了诸人一眼,低声呵斥,“得罪了冰川公主,小心三哥扒了你们的皮!”说罢,拉起冰川白鸟的手,径直往外走去。
那些士兵果然没有再跟上来。何晏之携着冰川白鸟的手,漫步而行,他背上的伤口未愈,行动间仍隐隐作痛,只是冰川白鸟在侧,唯有强忍着伤痛与之说说笑笑。沿途的渤海士兵纷纷恭敬地向二人行礼。昨夜西屯营中刚经过一场风波,此刻来来往往皆是劲装的武士。何晏之陪着冰川白鸟走走停停,来到一处僻静的高地,两人各怀心事,默默地伫立于绚烂的夕阳之下,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何晏之望着包衣营的方向,此刻虽然硝烟已尽,但是空中仍浮动着一股浓浓的焦土之味,他心中还有些忧虑,未知段从嘉如今是否已经脱险,又想到段公最后在包衣营放了一把火才走,不知道是否会给自己留下些许暗示,便想着去包衣营走一遭,寻些线索。他刚迈出几步,便听到冰川白鸟在身后道:“九王子,我帮你解了围,你也不谢谢我?”
何晏之转身朝冰川白鸟一笑:“你我之间,又何须言谢?岂不是太生分了?”
冰川白鸟施施然走了上来,她袖手而立,一双蓝色的眸子盯着何晏之,目不稍瞬:“九王子,我明日便要起身去九黎了。”她轻叹了一声,“本来我今日便要走的,只是西屯出了事,我也不好给你们忙中添乱,只能再盘亘一日了。”
此地虽然偏僻,但难保附近没有渤海的人,何晏之只能继续保持着优雅的笑容:“事出突然,耽误了公主的行程,小王先向公主赔个不是。”他拱手作揖,冰川白鸟却噗嗤笑出声来:“这样说来,包衣营的这把火倒是有些蹊跷喽?”
何晏之却面露难色:“冰川公主恕罪,小王也是莫名其妙呢。”他又道,“我对公主,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小王亦相信,公主绝不会食言。”
冰川白鸟缓缓点了点头:“我自然会等着九王子带着聘礼前来。”说话间,她欺身向前,突然搂住何晏之的肩,远远看去,两人相依相偎,甚是亲密无间。何晏之感到女子柔软的双唇几乎贴到了自己的耳畔,一股幽香萦绕在自己周围,不禁叫人心醉神迷。冰川白鸟在他耳侧一字一顿地低声说道:“三日后,你途经居雍关,羽关道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何晏之默默颔首。冰川白鸟见他脸上露出些许喜色,微微眯起了眼睛,她的眸中闪过一丝阴鸷,却是稍纵即逝,随之嫣然一笑,柔声道:“九王子,我等着你,莫要辜负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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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晏之将冰川白鸟送回了营帐,见并未有人跟着自己,便转身向包衣营走去。他心中存着事,步履显得十分匆忙,浑然间,几乎忘记了背上的伤痛。包衣营在西屯的东北角,走得近了,空气中的焦灼之味愈发重了,然而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看到有士兵在清理营地,隐隐地,却听到了一阵阵哭泣和求饶之声传来。
何晏之心中一紧,径直朝着那声音寻去,走过一段焦土和废墟,沿途只见到零零落落的几个士兵向自己行礼。他随手攥住一个兵丁,道:“包衣营里的人呢?你们是在做什么?”
那士兵一愣,道:“回九王殿下的话,兄弟们奉七王之命正在处决包衣营中叛逃的奴隶。我们几个则奉命守着营地,顺便清扫烧毁的营帐和辎重。”
何晏之心中骇然,面上倒是不动声色,道:“正是。七哥让我来看看处决的进展如何。你前面带路罢。”
小兵迟疑了片刻,终究不敢违逆九王,便恭敬地引着何晏之来到包衣营西侧的一处空地,只见这里已经被挖了一个巨大的深坑,坑中挨挨挤挤的,都是被缚住手脚的奴隶。这些包衣营的奴隶大多是渤海人从陈州、钦州、锦州一带边境之地掳来的汉民,此刻,已经哭成一片,满耳皆是凄凉嘶喊之声。坑边围着一排士兵,手中都拿着铁铲,正铲着泥土向坑中填去,原来竟是要将坑中的奴隶统统活埋了。
何晏之目眦皆裂,高声喝止道:“住手!全都给我住手!”
那些士兵诧异地停了手,纷纷转头看着何晏之,脸上皆是疑惑的表情。突然间,坑底有人高喊起来:“救……救命啊!”何晏之觉得声音有些耳熟,便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汉子正扑腾着向何晏之的方向挪动着身子,口中不住喊道,“救命啊!杨兄弟!是你吗?杨兄弟!上天有好生之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杨兄弟!”
何晏之怔怔地看着他,终于想了起来,此人不正是当日和自己一起被困在鬼林之中的那个相士林万田么?原来他竟然一直都被困在包衣营中。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