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里,冰川白鸟分明存了戏谑之心,在众人面前毫不避讳地同何晏之卿卿我我,整个人身上都洋溢着缱倦柔情,那双水蓝色的眼睛总是深情款款地看着何晏之,温柔地都快滴出水来了。
何晏之当然唯有陪着她努力地演好这出戏,两人亲亲热热地下了山,又同乘一骑回了西屯。赫连哲木朗显然非常满意,又设下筵席,盛情款待冰川白鸟一行。何晏之疲惫不已,也只能强撑着应付,与赫连兄弟推杯换盏,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具木偶,周旋在众人之间,整个人却是浑浑噩噩的,几乎不记得席间赫连哲木朗与冰川白鸟说了什么。等到肴核既尽,酒阑人散,他才醉醺醺地被侍从们扶到自己的营帐之中。
待到帐中,何晏之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虚脱了,他屏退了侍从,头脑渐渐清醒了过来。他当然知道冰川白鸟并不可信,更何况,冰川白鸟显然和西谷连骈的关系匪浅,对自己亦是心存着芥蒂。他想到冰川白鸟方才在山顶同自己说的一番话,她说杨琼抢走了她心爱的男人,心中便是一滞,冰川白鸟所指的这个男人,想必就是西谷连骈。何晏之微微闭上目,瘫倒在软榻上,杨琼和西谷连骈之间涌动的情愫他并非没有察觉,只是如今被外人乍然点破,他的心中依然有些难以释怀。
冰川白鸟让他三日后去九黎,这是他一次出逃的机会。只是,是否是出了龙潭又入虎穴?他却是不得而知了。眼下的情形已经不容他再犹豫,西屯决不能久留。何晏之伸手摸了摸前日被赫连哲木朗划伤的右手,那处伤口深可见骨,虽然已经止了血,但是钻心的刺痛依然让他轻轻呻/吟出声。在那一刻,他感觉到的,是赫连哲木朗深深的恨意,除了国破家亡的仇恨,还有对自己的隐蔽的恨。他毫不怀疑,有一天,赫连哲木朗或许会对自己痛下杀手——当他再无半点用处的时候。
更重要的是,根据冰川白鸟所言,杨琼失踪已经将近十个月了。换言之,从他一离开陈州,杨琼就已经被沈碧秋带走了。他想起沈碧秋在沈园囚禁杨琼的旧事,心中涌起一丝凉意。他不敢承认,自己是被沈碧秋骗了。如果沈碧秋真的是为了救杨琼而将杨琼带离陈州,为何杨琼会至今亲信皆无?如果真如赫连哲木朗所言,沈碧秋如今仍在塞北,如何任由自己被困西屯而迟迟不肯施以援手?
他愤然地一拳狠狠砸在床板上,心中悲凉无比。原以为终究是难以割舍的手足之情,如今看来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一切,不过都是利用。
何晏之从榻上坐了起来,黑暗之中,第一次有了一种无力的感觉。在这纷杂的乱世之中,他不过只是一个小人物,从一个阵营被裹挟到另一个阵营,人人都想利用他的身世,将他当做一颗棋子。杨琼曾今是如此,赫连哲木朗是如此,连唯一的亲人沈碧秋也是如此。若是深究起来,也只有杨琼待他还存着几分真心。
何晏之想到自己已经好些天没见到段从嘉了,老头儿就像一阵来无影去无踪的风。他有些奇怪,为了款待冰川白鸟,西屯可谓倾巢出动,连花刺子都在筵席上露了面,而段从嘉却不见踪影。他甚至有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莫非段公前辈已经遭遇了不测?他想起雁蒙山腹那个阴森的皇陵,心底毛骨悚然,就算段从嘉是赫连氏王族的长老,他却不觉得赫连哲木朗会真正将段从嘉视作皇祖,段从嘉纵然武功高强,但毕竟只是孤身一人,如何能敌得过西屯的万千甲胄?
而今,还有一件让他郁结于心的事:君嘉树被赫连哲木朗关包衣营中,自己如何才能救出少年?他固然能借着冰川白鸟的势力逃出西屯,然而又怎能将君嘉树留在这狼窟之中?
深夜的更漏传来规律的沙沙声,何晏之心烦意乱,这种静谧的夜晚,反而更叫他压抑不堪。突然间,他似乎听到营帐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心一凛,抬起头,只见帐帘已经轻轻挑起,一道黑影闪了进来。那人身形极快,顷刻间已经来到何晏之的身侧,死死箍住他的手腕,低声道了句:“小子,快跟我走。”
何晏之听见那人的声音,骤然间惊喜不已,道:“段公前辈?”他站起身来,在黑暗之中,却似乎闻到淡淡的血腥之味,与段从嘉身上天生带有的异香混杂在一起,不禁变了颜色,“前辈,你受伤了?”
段从嘉道:“放心,老夫还死不了。皇陵的机关部署已经全部完工,哲木朗自然不能留我活口了。”他低笑了一声,“我虽然早有准备,不过还是被他事先埋下的杀手所伤,可见还是老了,腿脚不如当年了。”
何晏之微蹙了眉:“前辈来到西屯,原来是为了帮赫连哲木朗布置皇陵的机关?”他沉吟道,“前辈之所以答应赫连哲木朗,莫非是为了寻找陈公?”
段从嘉笑道:“小子,你的脑子倒是转得很快。不过有些事三言两语说不清,如今我要的东西也已经到手,哲木朗那厮也没能杀了我,两下也算扯平。”他拉着何晏之便要往外走,“你那位三哥估计已经发现我已脱身,怕是要布下罗网来追杀我,老夫可是为了你才折回来的,你莫要再啰啰嗦嗦坏了事。”
何晏之心中感动,低声道:“段公前辈一言九鼎,竟不惜冒死来救晚辈,请受晚辈一拜。”他跪了下去,又抱拳道,“晚辈却有一个不情之请。”他望着段从嘉,“我有一个小友,前辈也认识,便是前些日子我帐中的那个少年君嘉树。他全家被渤海人所杀,又被掳来充作奴隶,晚辈曾答应他一定带着他逃出西屯。如今,他身陷包衣营中,生死不明,我若是舍下他逃离此地,只怕他更加朝不保夕。”何晏之深深叩首,“段公前辈大仁大义,能否与我一起到包衣营中救出君嘉树一起走?”
段从嘉静静地看着他,不觉冷笑了一声:“小子,你拼命给老夫戴高帽就是为了撺掇老夫陪你去送死?”他拉着何晏之的手缓缓放了下来,神色也冷了下来,负手道,“你自己想清楚罢。若是想走,便现在随我走。若是不想走,老夫这便独自去了,今后也不会再踏足渤海半步,小子,你自求多福罢。”
何晏之咬了咬牙,道:“多谢段公前辈。”他微微垂目,“晚辈若是走了,只怕君嘉树必死。晚辈既然答应过他要救他出去,便不能食言。”他拱手拜谢,“前辈后会有期。”
段从嘉却是冷哼了一声,转身面无表情地朝帐外走去,然而他走了几步,竟又转过头来,目光凛然地看着何晏之:“小子,你虽然迂腐不堪,却也是有情有义。”他微微沉吟,“要从包衣营里救出一个奴隶,必然会打草惊蛇,况且老夫如今受了伤,而哲木朗已经在寻找我。我这一去,并无十足把握。”他顿了顿,又道,“你想办法引开赫连哲木朗的注意,待营中大乱,我便潜去包衣营救那个小鬼。老夫会以火为号,若是包衣营大火,则说明老夫救人成功,若是到天亮仍平安无事,便是我没有得手。”
何晏之心中乍喜,颤声道:“前辈之恩,没齿难忘。”
段从嘉却摆了摆手:“你不必谢我。”他面沉似水,全无平日里嬉皮笑脸的模样,“小子,你听着,无论老夫能不能救出那个小鬼,我都不会再回来找你。老夫若是再折回来,怕是真的要走不了了。”他盯着何晏之,“眼下的情形,老夫只能救一个人。老夫现在带你走,有九成把握可以成功。可是,要从包衣营带那个小鬼走,却只有五成的把握。是走还是留,你可想好了?”
何晏之依旧直直地跪在地上:“前辈若能救嘉树脱险,晚辈感激不尽。”
段从嘉点了点头,说了声“好”,转身出了帐门,消失在夜幕之中。何晏之在帐中又呆呆地跪了一会儿,才缓缓拉开自己右边的袖子,他猛然使力,伤口登时崩裂,鲜血淋漓而下。何晏之深锁双眉,忍着痛站起身来,他摇摇晃晃地走出营帐,鲜血洒落一地,甚是骇人。他靠着帐门,屏住气息,大声喊道:“快来人哪!有刺客!”
他这一喊,霎时惊动了四周守夜的士兵。一时间,人声鼎沸,士兵们团团围了过来,惊骇不已地看着何晏之:“九王子!出了什么事?”
何晏之的右臂已经被血染透了,连衣襟上也满是鲜血,霎时骇人。他指着赫连哲木朗的营帐方向,低声道:“快……快去保护三哥……”他一边说着一边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去,“有刺客,往主帐方向去了……不知是要去三哥的营帐,还是……要去冰川公主的营帐……”他厉声道,目光如电,“你们还愣着作甚么!快!调动今夜所有的守军,保护王罕!保护公主!”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