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碧秋看着匣中血肉模糊的头颅,心中竟无一丝波澜。赫连无殊的眼睛睁得圆圆的,表情狰狞,似乎至死都不相信自己最终会客死异乡。沈碧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轻轻盖上匣子,对于这个二哥,他本来并无太大的恨意。赫连无殊是赫连勃勃的第一位侧妃所生,比沈碧秋大了十几岁,自他记事起,大哥赫连雅恩和二哥赫连无殊就已经跟随父王东征西讨,常年在外征战,平常的接触得并不多,关系极为疏离。更何况母亲杨青青在渤海是那样尴尬的身份,在乌拉大妃的施压之下,谁都不敢与这个从中原送来和亲的女奴有太多的瓜葛,人人都避之不及,唯恐惹怒了乌拉氏,招来横祸。
沈碧秋在赫连勃勃的诸子之中便犹如那野草一般的存在着,这种认知随着他年龄的增长愈来愈强烈。三岁之前,他还有弟弟浮舟,而三岁之后,连浮舟也消失了,他孤独地在那冰天雪地的北国苟延残喘般地活着,唯一能够倚靠的只有母亲柔弱的怀抱。那段时间里,他特别喜欢做梦,因为梦中他依然能同浮舟在一起,只是梦醒了,他依旧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他有那么多哥哥,但是他却从未将那些人当做是自己的兄长们。他对赫连勃勃的恨意便是在那时开始生根发芽,甚至于后来他看见赫连勃勃的头颅被人砍下时,心情竟是无比的轻松,犹如他此刻看到赫连无殊的头颅一般。
此时此刻,沈碧秋的脸上浮现了一丝笑意:很好,赫连家族的人从此又少了一个。
他很小的时候便知道,自己不仅仅是想赫连勃勃和乌拉刺云珠死,他所期望的,是整个赫连氏尘归尘、土归土,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幼年时,他除了和弟弟浮舟相依相伴外,也只有七哥赫连赤丹才会和他们兄弟二人一起玩耍——因为七哥的生母花刺子曾经是乌拉大妃派来服侍杨青青的侍女,所以花刺子对杨青青并不像其他人一样避嫌。当然,说服侍是不准确的,乌拉大妃的本意是让身边的侍女时刻监视着杨青青而已,只不过造化弄人,赫连勃勃临幸杨青青时,偶尔也临幸了这个侍女,花刺子甚至还诞下了第七子。这叫乌拉刺云珠颜面尽失,简直怒不可遏,从而折磨起杨青青来更加变本加厉,仿佛是要将心中所有的愤怒和嫉妒都发泄在这个卑/贱的女奴身上,久而久之,凌/虐杨青青和她的一双孪生子竟成了她每日里的消遣。
想到乌拉刺云珠,这个他幼年时如同妖魔和噩梦一般存在的女人,沈碧秋的脸上就浮现出刻骨的恨意,幼年时饱受的凌/辱和痛苦似乎并没有随着乌拉刺云珠的死亡而消散,反而像是虫蚁时时啃噬着他的心魂,日久天长,他的心中除了恨,竟再也装不下其他。
沈碧秋不禁又回忆起那一日兵临城下,叶赫城中杀声四起,而自己躲在大殿的御座下,瑟瑟发抖。他想去找母亲,但是杨青青却不知去了什么地方,目前走之前只是叮嘱他留在这里等她回来。沈碧秋不敢走,他怕自己若是走了,便永远也见不到最亲爱的娘亲了。在恐惧和无助之中,他听到踉踉跄跄的脚步声,抬起头来,却见到一身狼狈的乌拉刺云珠在两个侍女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朝这边跑来,这个一向高傲骄矜的贵妇人此刻鬓发散乱,冠带歪斜,连裙幅之上都沾染了血污,一张惨白的脸上满是惊恐之色。年幼的沈碧秋先是一愣,随之心中涌起的是无比的快意,原来这个恶毒的女人竟也会有惊慌失措的一天。
乌拉氏身边的侍女道:大妃娘娘,清兵没有追上来,咱们先在御座后面躲一躲吧。大王一定会派人来救娘娘的。
沈碧秋却看见乌拉刺云珠的脸上露出绝望而悲愤之色:莫再提大王!他死到临头,心里只有姓杨的那个贱/婢,竟然会折回去找她!甚么国仇家恨统统都忘记了,哪里还记得结发夫妻的情分!
她咬牙切齿,身体微微摇晃,喃喃道:不要紧……哲木朗一定会来救我的……赫连勃勃要去送死就随他去吧,只要我儿哲木朗在,必定能重振渤海,一血前耻……
两个侍女扶着她来到沈碧秋藏身的御座旁。乌拉刺云珠看到沈碧秋显然有些吃惊,道了句:你怎么在这里?
沈碧秋本能地瑟缩起来,他平日里见到乌拉氏便吓得发抖,此刻更是颤抖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前这个孩子简直就是乌拉刺云珠心头的一根刺,她的脸上露出嫌恶之色,反手就给了沈碧秋一记耳光,咒骂道:贱/婢生的小杂种,没听到本宫的问话吗?快说,你娘那个贱/人到哪里去了?
乌拉氏手指上尖锐的护指刮伤了沈碧秋的脸颊,血流到他的眼里,一瞬间,他看到的整个世界都被蒙上了一层血污。他听到一个侍女道:大妃娘娘,八王子怕是已经吓傻了,您看,他都不会说话了。他左边的面颊都肿了起来,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浑浑噩噩中,他听到有嘈杂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他看到乌拉氏惊慌的神色,然后命令身边的两个侍女道:快!你们两个出去帮本宫引开清兵!
两个侍女的脸上露出绝望之色,但并没有反抗,只是磕头道了声是,便提着裙子朝另一个方向跑去。手持利刃的清军自然发现了她们,紧跟着追了过去。乌拉刺云珠透过御座的缝隙张望着,随之抚住自己的胸口,深深舒了一口气。然而,她没有料到,沈碧秋此刻正站在她的背后,这个才六七岁大的孩子,突然用尽所有的力气,狠狠地将眼前的这个妇人推了出去。
乌拉刺云珠没有丝毫防备地摔倒在地,她正要回头,却听到身后的幼童用清国的官话高声叫喊起来:在这里!在这里!赫连勃勃的大妃在这里!你们要找的人在这里!!
慌乱之中,乌拉刺云珠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一队清军已经将她团团围住,她惊恐地看向四周,只见带头的那个年轻军官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让她感到毛骨悚然。那军官冷冷唤道:乌拉刺云珠?
清军之中有人道:沈副将,我们是否先将她押下,然后再回禀欧阳将军?
军官摆了摆手:不必。他一步一步朝乌拉刺云珠走来,靴子上的血印在了地板山,整个大殿犹如修罗场。乌拉刺云珠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她刚张开口,却见一道寒光闪过,军官已经手起刀落,乌拉氏的人头应声咕噜噜地滚落在地,一直滚到了沈碧秋的脚下。年幼的孩子盯着乌拉刺云珠没有闭上的眼睛,随之发出一声恐怖而尖锐的叫声。几个清兵将沈碧秋拖了出来,向那个军官道:沈副将,还有一个孩子,看装束应该不是普通人,莫非是赫连氏的子嗣?
那个军官却蹲了下来,他的脸上挂着血珠,怔怔地看着沈碧秋,声音微微颤抖:你……你是……他猛地将已经吓呆了的孩子紧紧抱在了怀里,口中喃喃道:你是沉舟?少主!是你吗?是你吗!
这是沈碧秋第一次见到沈眉,时隔二十余年,沈碧秋似乎还能嗅到那日沈眉身上的血腥气味,而从此之后,他不再是赫连沉舟,他将自己的梦魇和恐惧都埋葬在了北国的废墟中,他是沈碧秋,永远都是。
沈碧秋的思绪完全沉浸在了过往的记忆之中,久久不能自拔,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终于回过神,唤来两名死士。他将装着赫连无殊人头的木匣子交给了手下人,嘱咐他们立即送去西屯。之后,他又给赫连哲木朗写了一封信,言辞之中谦卑而恳切,字字句句皆是希望赫连哲木朗能念着兄弟之情,好生照顾浮舟,并表示自己愿结草衔环,以效犬马之劳。匆匆将信函封好,沈碧秋心里却实在乱得很,如今一想到何晏之,他就感到头疼欲裂,只要赫连哲木朗手中握着何晏之的命,自己便只有投鼠忌器的份。
沈碧秋又处理了一些手头的杂事,心绪却总是不宁,胸口只是闷闷地喘不过气来,杨琼的影子在眼前不时闪过,那人温顺的眼眸,隐忍的表情,仿佛一场缠绵的梦幻,叫他欲罢不能。沈碧秋心中一惊,原来已经两日没见到杨琼了,却已经思念如斯,行坐睡卧,脑子里满满的,都是杨琼的影子。踟蹰了片刻,他终究是放心不下,便连夜赶去了河西峡谷的别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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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别苑,沈碧秋便隐隐感到出了事。那些侍从一见他便个个噤若寒蝉。他微微皱眉,问道:“如此慌慌张张的,到底出了甚么事?”
为首的两个护卫一张脸煞白着,吞吞吐吐道:“是……公子下午开始就腹痛不止……江先生正在他房里给他医治,一直都没有出来……”两人面面相觑,声音细如蚊蚋,“江先生还说如果到了子时还不见好转,便叫我们去行苑请大公子过来……料理公子的后事……不想大公子便来了……”
沈碧秋怒道:“混账!”他很少这样喜形于色,此刻心中却如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抿着唇径直朝里屋走去,心中却不敢相信:明明前日分别时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会出事?
他一把推开房门,却见江氏兄弟都在房中,江有余坐在床边正在给杨琼行针,江寻则坐在轮椅上,他目不能视,手足亦不能动,只能口授江有余行针的部位。沈碧秋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负着手慢慢走了过来,江有余瞥见他,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却没有起身,亦没有停下手中的金针。
此刻,室内除了江寻的说话声,便只有江有余行针的声音,安静得让人感到窒息。沈碧秋目不转睛地看着昏迷不醒的杨琼,心却纠成了一团。他觉得自己的灵魂正随着江有余的每一针颤动着,他看到杨琼身下的褥子上渗出的血迹,被褥应该已经换过几次了,整个房间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这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但是他此刻不能说话,他甚至害怕自己的呼吸之声会干扰了江有余的行针,只能如泥塑木雕一般站着,心中的恐惧却在不断地蔓延着:
杨琼会不会死?会不会死?
突然间,沈碧秋感到口中有些苦涩的咸味,他失魂落魄地抬手一摸,却发现自己已是泪流不止。是啊,他如何能舍得下杨琼,那个在春日融融中,透过重重叠叠的杏花林子冲他莞尔一笑的少年,风流艳质,绝代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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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有余行完针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他疲惫地站起身,拱手正要回禀沈碧秋,却见对方向他使了一个眼色。他微微一愣,便知道沈碧秋是要避开江寻,于是整了整衣襟,跟着沈碧秋走出了房间。二人来到隔壁的厢房,一进房门,江有余就跪了下来,低声道:“属下该死。属下有负大公子所托。”
沈碧秋面沉似水,背着他拨弄着案几上摆着的几朵雏菊,淡淡道:“事已至此,我也不想追究什么,我只希望这样的事不要再发生第二次。”
江有余连连称“是”。沈碧秋转过身来看着他,又道:“临/盆虽然将近,但是子修前几日的身体并无大碍,不可能无缘无故血崩。先生认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江有余的神情有些迟疑,他心中其实早就有了猜测,但是却不敢直说,只是看着沈碧秋的眼睛,想着搪塞之词。沈碧秋却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道:“这次的意外,我可以原谅先生。但是先生若不肯说明实情,我却是不能罢休了。”
江有余拱手道:“属下不敢相瞒,杨琼这次血崩,乃是中毒所致。”
沈碧秋的脸色阴沉了下来:“这别院之中都是我的心腹,到底是谁下的毒?”他微微沉吟,目光中掠过一丝疑虑,“江先生知道这是甚么毒吗?”
江有余定定地看着他,轻声道:“杨琼的饮食,属下都分外小心。他竟然会在属下的眼皮子底下中毒,此毒必然是无色无味……”他有些犹豫,但是沈碧秋冷峻的眼神叫他心惊,他终于低低说道,“依属下的猜测,是忘机。”
沈碧秋怔怔地听着,良久,缓声道:“忘机,乃是江南曾氏的秘传之毒。”
江有余点了点头,静默地站在一旁,垂眸不语。
沈碧秋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不禁烦躁了起来,如困兽一般在房中踱着步。他走到江有余的身边,冷冷道:“忘机忘机,见血封喉,子修这次可否脱险?”
江有余道:“大公子放心。江寻的银针之术独步江湖,能够起死回生。更重要的是,杨琼修的是欧阳家族的内功心法,本就克制着江南其余门派的武功,纵使杨琼如今内功尽废,他体内的血却已经异于常人,并不容易受寻常□□之害。”他看着沈碧秋,忧心忡忡道,“属下如今所担心的,却是他腹中的胎儿,不知道这个孩子能不能熬过这一关。”
沈碧秋想起那个未出生的孩子,心口便如刀割一般的痛苦。他似乎还能感受到自己掌下那个胎儿鲜活的生命力,他甚至还能感觉到孩子正在杨琼的腹中活泼地动着。难道这个孩子竟等不到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的时候?而自己与这个孩子的父子之缘亦要葬送在此了?
沈碧秋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忍住眼中的泪,对江有余淡淡道:“还请先生尽力保住我这孩儿,至少让我能够抱一抱他。”
江有余叹了一口气:“属下自然是会尽心尽力,不过看杨琼如今的样子,忘忧和情蛊必须要停止服用。”
沈碧秋点了点头,他此刻心乱如麻,整个人都如虚脱了一般,有些疲倦地摆了摆手:“那就停了罢。”他的声音中带了一丝哽咽,“我现在只求他能够活着。”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身向外走去,步伐竟有一些踉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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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寻听着江有余跟着一个人走了出去,他如今看不见,只能依靠呼吸之声来分辨周围的人,于是又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断定屋内再无旁人,才艰难地用残存的一点力气将轮椅慢慢摇到杨琼的榻前。他一直在找能够与杨琼独处的机会,几个月下来,机会已经渺茫,不料这一次终于等到了机缘。
“皇长子殿下。”他压低了声音,“你应该醒了吧?你还记得我吗?”
杨琼有些茫然地看着四周,周身上下说不出的难受,疼痛和酸胀叠加在一起,让他感到自己像是被人从中间生生腰斩了一般。他有些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坐在轮椅上的中年男子,头脑里却是一片混沌,只觉得自己仿佛在哪里见过他,却如何也想不起来。他的声音极为嘶哑:“你是谁?”
江寻道:“如今时间紧迫,殿下请听我说。在下姓江名寻字有情,在江湖上也薄有名号,乃是青州冷月山庄的庄主。一直在为殿下保胎的那人是在下的胞弟江望江有余,我之所以变成今天这副又瞎又瘫的样子,都是拜我这个狼心狗肺的兄弟所赐。”他说得有些激动,轻咳了数声,叹息道,“而殿下如今变成这般不人不鬼的样子,亦是江有余的杰作。”
杨琼震惊无比,他的心智被药物所迷,记忆全失,但毕竟还有一些理智,颤声道:“他……他为什么要害我?”
江寻道:“我猜测他是奉命行事。皇长子殿下,我曾经在陈州受西谷连骈大人所托,为殿下医治过,当时殿□□内有余毒,因为脉象奇特,所以那一日江望找我来为您一诊脉,我便猜到是你。只是江望寸步不离地监视着我,在下竟不能同殿下单独说上一句话,一直捱到今日,才有了机会。”
“西谷……连骈……西谷连骈……”杨琼神情略有些呆滞地仰面躺着,腹部高耸着,口中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西谷连骈……是谁?”
江寻叹息道:“殿下之所以记不得以前的事,是因为江望给你下了忘忧之毒,此毒能叫人忘尽前尘,甚至致人痴傻,实在是歹毒至极。我怕引起江望的怀疑,便只能在口授他施针时用银针点穴之术为你慢慢解毒,然而效果却是极缓的。但是这样做总不至于让殿下的心智俱毁。留得一线生机,将来总能有逃离牢笼的机会。”他顿了顿,脸上不禁露出痛惜不忍之色,轻声道,“而殿下你身怀六甲,必定也是江有余用了下三滥的手段所致。殿下,你今时今日所蒙受的一切,皆是遭人陷害,你如今身处于极其危险的境地,在下所言句句属实……我与你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蚱蜢,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恢复记忆和神智,只要我们同心协力,必定能够一齐逃离此地。”他停了下来,低声嘱咐道,“殿下,我方才同你所说的一切,还请殿下记在心里,不要同任何人讲起。他们将你囚禁于此,毒害凌/辱,必定是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杨琼呆呆的听着,他将手缓缓地覆上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你是说……我之所以会变成这副样子……都是因为被人……下了毒?”
江望道:“这世上绝无男人生子的道理,殿下也并非雌雄同体。殿下能以男子之身怀孕,只怕是中了南蛮瘴疠之地的蛊毒,此乃苗疆巫术的一种,阴毒无比。从来蛊在人在,蛊死人亡,就算殿下能顺利产下胎儿,这个孩子生来带毒,也是养不活的。而殿□□内的情蛊一旦死亡,殿下亦命不久矣。”他低低道,“能给殿下下这种蛊毒的人,想必是将你恨到了骨子里,非要叫你受尽屈/辱和折磨,才取你的性命。”
杨琼挣扎着想从榻上爬起来:“不……不会……他为何要如此待我?”他的情绪有些失控起来,“我不信……我要去问他……”
江望未料到杨琼竟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不禁高声道:“殿下不可啊!”他如今无法行动,更不可能上前去阻止杨琼,唯有用尽力气拍打着轮椅的扶手,厉声道,“殿下!你静一静!何晏之绝不可信啊!”
杨琼怔住了:“何……晏之?”他突然觉得这个名字无比的熟悉,像是深深刻在灵魂里一样,喊出这个名字,竟然让他的胸口泛起一阵莫名的绞痛。到底是谁呢?脑海里翻滚着无数模糊的画面,似乎有一个人在他的耳边轻声细语地低喃着:
我的心里只有你,至始至终,今生今世,也只有你一个人。
他似乎又听到这个人小心翼翼地恳求着自己:
你的心里也只有我一个,好不好?
杨琼的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头颅,那些碎片般的记忆几乎要将他逼疯。他实在想不起说这些话的人是谁,然而直觉却让他感到,自己那时心里应该是无比欢喜的,这样的欢喜,竟然是同沈碧秋情浓之时也未曾有过的悸动。
江寻见他如此,心中料想那何晏之一定是编了许多的谎话来欺骗杨琼,以致于杨琼的心智更加错乱,不禁义愤填膺。他正色道:“在下被江望用计擒住后,便一直被囚禁在此,其间也见过何晏之几次。在下虽然已经目不能视,但是那个人的声音,那个人的语气,那个人走路说话的感觉,我是化作灰也记得的!在下原以为他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曾经几次三番救过他,小女明珠也将他视作知己好友,谁知,此人竟是如此奸诈无耻之辈!”他咬牙道,“他故意用计接近我们父女,然后设下陷阱,将我诱入彀中……事到如今,我的明珠还下落不明,而我也成了废人。可叹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却年老昏聩,识人不清,错把强梁作知己,不但自食其果,还害了无辜的明珠!”
杨琼呆呆地听着,良久,道:“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他敲击着自己的额头,仿佛极为痛苦。
江寻又道:“殿下不必如此逼迫自己,慢慢地就会想起来了。在下今天同殿下和盘托出,早便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下只是想让殿下明白,如今你与我的处境大同小异,皆不过是何晏之和江望等人砧板上的鱼肉。那个何晏之一定会编出许多花言巧语来骗殿下,此人善于伪装,工于心计,绝不可信。在下就亲耳听到过他和江望两人密谋如何给殿下下毒。从头到尾,他都是在欺骗玩/弄殿下而已。”
江寻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到床榻上传来痛苦的呻/吟之声,随之,他嗅到一阵淡淡的血腥味,心中不由得一惊,暗道:莫非是自己和盘托出,杨琼一时接受不了,刺激过甚而动了胎气?医者父母心,他不禁有些自责,失声道:“殿下,你怎么了?”
杨琼痛苦地蜷缩在榻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肚子里的坠痛一阵强似一阵,下/身又汩汩地流出血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折磨和痛苦,如果一切都是阴谋,那么,他腹中的这个小生命又算是什么呢?是苦难的见证?还是不堪的回忆?
“怎么回事?”江有余一推开门就看见自己的兄长江望正焦急地想从轮椅上挪下来,而杨琼正在榻上痛苦地辗转着。他的心一紧,快步走了过来,问江寻道:“他怎么了?”
江寻听到江有余的声音,不禁暗自心惊:江有余若是早来了一步,难免会听到自己与杨琼之间的谈话,而自己之前暗暗为杨琼解毒所下的苦功便会功亏一篑。他心跳如鼓,神色却是淡淡的,道:“他突然之间又开始腹痛不止,只怕又有流产之兆了。”
江有余微微皱眉。如今沈碧秋就在庄上,他根本不敢怠慢,这烫手的山芋吃不下,却也扔不得,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死马当活马医。此刻,他根本无心细想江寻怎么会挨着床头,也无心细想杨琼为何会突然情绪失控,只是疲惫地叹了口气,道:“你先给他止血。”他坐了下来,先点了杨琼身上的几处大穴,又探了探他的脉息,不觉面色愈加凝重。
杨琼已经痛得昏死过去。江寻道:“他现在这个样子,你还要给他保胎?这个胎儿在他腹中多呆一日,他便危险一日。”
江有余怒道:“你知道什么!他肚子里的孩子若是出了事,到时候焉有我的性命在?”他斜睨着眼睛看了江寻一眼,冷冷道,“你以为我这十几年在江湖上过的是什么日子?还不是刀尖舔血么?”
江寻讽笑不已:“那也是你自作自受,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
江有余道:“大哥你还是自求多福。我若是走投无路,无论如何也会拉着你和我一起死,还包括你那个宝贝女儿明珠。”
江寻的脸色阴沉下来,右手摩挲着轮椅的扶手,口中吐出两个字:“畜/生!”
江有余恍若未闻,只是一挑眉:“还请大哥继续为他保胎。”他手里捻着一枚银针,悠悠道,“开始吧,我的好大哥,你说穴位,我来行针。”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