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何晏之屏息沿着院落的小径往前慢慢走着。沈园的夜晚极为静谧,几乎看不见什么人,偶尔有几个巡夜的路过,也被何晏之避了过去。
他被那个冒牌的杨琼带进沈园已经有五日了。
其实,他从第一眼看到那个西贝货时,便心生疑窦,纵然是易容术毫无破绽,但那人举手投足间总有股猥琐气,与杨琼天差地别。
何晏之只是按捺着不发作,一路上同这个假杨琼虚与委蛇,想看看那人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此人开始似乎只是想探得他的身份,甚至趁他晚上睡下时来翻他的随身衣物,而之后的态度却又陡然热忱起来,话里话外地要带他来归雁庄。
何晏之自然是求之不得,他本就想去归雁庄,只是苦于寻不到借口,便顺水推舟应承了下来。
这个假杨琼一路上坏事做尽,尤其喜欢挑衅那些名门大派,被人围攻时总会冒出一群人来助他逃脱。几番下来,何晏之心里已经了然:这个假杨琼自然是奉命四处给杨琼树敌,此计虽然拙劣,却极容易蛊惑人心,用心着实险恶。
何晏之心中立马有个猜想,这件事只怕与那个归雁庄的少庄主沈碧秋脱不了干系。
他不免有些义愤填膺,只觉得这位沈少庄主的人品与他的武功路数和诗文书法大相径庭。他原以为沈碧秋是一个古板老成的正派少侠,原来却是一个卑鄙阴险的无耻小人。
他在九阳宫中做了大半年的替身,遵照着杨琼的命令,扮演着一位翩翩君子,却想不到,这位君子的真面目竟是如此地可怖么?
他想起当日在九阳宫中的一幕幕,总觉得胸中闷闷发痛。杨琼逼着他穿沈碧秋常穿的衣物,逼他用沈碧秋惯用的熏香,逼他模仿沈碧秋的笔迹,甚至逼他学沈碧秋的武功路数。即便在床底之间,他也深深感受到杨琼刻意掩饰的痛苦。即便杨琼在他身下宛转承@欢,他心里也明白,杨琼只不过是借着暂时的沉醉自欺欺人而已。
何晏之满怀心事在后院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并没有见到甚么异样,然而心中却隐隐有些纳闷:这样诡异的静谧实在太不正常,仿佛有人在暗中结了个网,偷偷窥视着自己。何晏之打了一个寒噤,这个归雁山庄竟比九阳宫更让他感到毛骨悚然。他实在是想不通,杨琼为何会如飞蛾扑火一般自寻死路,果真是情到深处无怨尤么?
何晏之正欲往回走,去听到侧院隐隐有笛声传来。那笛声呜呜然,如泣如诉,让人听了不忍落泪。他心中实在好奇,便轻轻推开一侧院门,透过缝隙望去,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背对着他,站在不远处的亭子中央。那人广袖宽袍,长长的发带随意散在身后,月光笼在那人的手腕上,远远看去,仿佛结了一层静谧的光辉。
何晏之一呆,总觉得这个背影何其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却又实在想不起来。他于是怔怔地听着,那笛声恍若有魔力一般,搅得他心神不宁,密密匝匝的哀怨和惆怅之情从心底滋生,缠绕在他的左右,孤独之感无端袭来,竟催地他缓缓落下泪来。
突然间,笛声戛然而止。那个白衣人转过身来朝着何晏之的方向淡淡一笑:“阁下既然喜欢在下的笛声,何必藏在门外偷听?”他施施然坐了下来,端起石桌上的一只青玉杯子小酌了一口,“不如坐下来,同饮一杯,如何?”
何晏之愣愣看着那人,怪不得他觉得眼熟,原来此人竟长着一张同他一模一样的脸,只是眉宇间更为雍容儒雅,一派谦谦君子的风度。
何晏之心中一怔,一个声音在心底说道:想不到他便是沈碧秋!
他曾今对着铜镜照着自己的模子,想象过无数次沈碧秋的样子,但是却想不到这位沈大公子竟然有如此飘逸出尘的风姿。何晏之暗暗叹息,原来杨琼喜欢的是这样神仙似的人物,自己恐怕是万万不及了,不由得隐隐有些酸涩,心中更加怅然起来。
那沈碧秋见他迟迟不进来,不由得又笑着说道:“阁下犹豫什么?难道还怕在下有甚么圈套么?阁下应笛声而来,自然是有缘之人,不妨交个朋友?”
何晏之见推脱不掉,便哈哈一笑,推开院门,缓步走上前,冲沈碧秋做了个揖,朗声道:“在下何晏之,见过少庄主。”
沈碧秋亦含笑着看着他:“听父亲说庄中来了一位少侠,与我相貌神似,原来便是阁下么?”他起身作了一个请的手势,温言道,“中夜月色极妙,少侠既然与我有缘,不如一起秉烛赏月,做一回诗朋酒侣,如何?”
何晏之拱手道:“少庄主,你说话这般文绉绉的,在下有点听不大习惯。在下是个粗人,实在不懂得如何赏月,恐怕叫少庄主见笑。”
沈碧秋微笑着看着他:“何少侠何必太谦逊?我见你人才出众,性情爽快,心里倒是极为喜欢。”他捂住胸口低低咳了几声,双颊有些不自然的潮红,轻声细语道,“本来早就想见见少侠,只是自从拙荆过世后,忧思过虑,辗转病榻,不理庶务已许久,仿佛这个心都如老僧入定了一般。”
何晏之见他目光幽怨,神色凄迷,举手投足间彬彬有礼,心中对此人的嫌隙竟淡了几分,隐隐还生出些许恻隐之心。他不再推辞,缓步走到亭中,与沈碧秋相对而坐。沈碧秋仿佛极为高兴,给何晏之斟了一杯酒:“何少侠,你我一见如故,先满饮此杯。”
何晏之却不接,只道:“惭愧,在下不会饮酒。”
沈碧秋笑道:“男儿怎能不会饮酒?”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目光温和地看着何晏之,“少侠这点薄面都不肯给我么?”
何晏之仍是不动,目光与沈碧秋相触,缓缓道:“少庄主饱读诗书,自然听过这样一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沈碧秋哈哈大笑起来:“少侠实在是个妙人也!”他收了笑声,敛容正色道,“此话怎样?沈某实在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少侠?”
何晏之淡淡道:“然则,少庄主命人假扮成杨琼,费尽心机地将我请到沈园来,却又是为了甚么呢?”
沈碧秋露出极为诧异的神色:“竟有这等事么?我竟是毫不知情!”他叹了一口气,“何少侠,不瞒你说,这江湖上的恩恩怨怨,我早已心生厌倦,无奈我是沈府的独子,容不得我任性。”他深深地看着何晏之,“我若是能有一个兄弟,可以并肩同行,却又有多好呢?”
何晏之被他盯得有些心里发毛,饶得他脸皮再厚,也有些不自在,连忙避开他的目光,顾左右而言他:“真是稀奇了,竟然不是少庄主故布疑阵?”
沈碧秋微笑道:“沈碧秋只知诗与画。”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何少侠不喜欢饮酒,实在是少了人生一大乐事。”
何晏之心中又是诧异又是怀疑,他望着沈碧秋温雅的笑容,想从中找寻到一些蛛丝马迹来,于是继续说道:“在下一路南下,见江南武林却对沈大公子多有畏惧,少庄主难道不知道吗?”
沈碧秋道:“他们畏惧的不是沈碧秋,而是归雁山庄,是欧阳世家。”他哂笑道,“树欲静,而风不止。”
沈碧秋又自斟自饮喝了一小会,见何晏之纹丝不动,便给何晏之倒了一杯茶,道:“少侠既不愿意喝酒,以茶代酒总可以吧?”他亲自将茶递到何晏之的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何晏之,“少侠如此谨慎,难道是怀疑我在茶中下毒么?”
何晏之正想着如何脱身,于是故作不悦道:“少庄主这样说话,莫非是看不起我何晏之?”他冷冷一哼,“少庄主也不必左一个‘少侠’,右一个‘少侠’,叫得我心底寒碜。”他起身朝沈碧秋作揖道,“何晏之不过一介布衣,原本是个漂泊江湖的戏子,贪生怕死是常情,原也不想做甚么英雄好汉。多谢少庄主几日来的款待,连日叨扰实有不便,正想着与主人家辞行,今晚真是有缘,常言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何晏之就此别过,明日便出庄,还请少庄主见谅。”说罢,转身欲走。
沈碧秋急忙站起身,一把握住何晏之的右手腕:“少侠请息怒。”他言辞恳切,仿佛是发自肺腑,“是沈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请少侠原谅在下一时言语唐突。沈碧秋先向你赔罪则个。”
何晏之没想到沈碧秋竟会这般的委曲求全,一时间倒不知如何演下去,于是顺水推舟地哈哈一笑:“少庄主说哪里话?何晏之如何承受得起?”
沈碧秋却依旧握着何晏之的手不放,竟将何晏之拉倒近旁,扳转他的右手腕,目不一瞬地盯着何晏之右手腕处隐约的疤痕。何晏之双眉一皱,欲将手抽回,沈碧秋却突然将何晏之的袖口撸起,一道贯穿整个小臂的伤疤赫然出现在他的眼前。这道伤疤的年代似乎已经久远,但依旧长而狰狞。沈碧秋紧紧盯着那道伤痕,手指微微发颤,一瞬间,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神色却甚为悲伤。
何晏之被他吓了一跳,道:“少庄主做甚么?”
沈碧秋放下他的手,笑道:“少侠这般好相貌,却叫这样的伤疤破了相,实在可惜。”他扶着额头,摇摇晃晃地坐下,半边身子斜斜靠在石几上,“我有些醉了,一时失态,叫少侠见笑了。”
何晏之不想再与他周旋下去。眼前的这个人同自己长得太像,总让人有种对镜顾影的错觉,偏偏又总说一些叫人难以捉摸的话,实在是猜不到他的用意。何晏之未曾想到,沈碧秋竟然是这样一个难缠的人。
于是,他匆匆作了一个揖:“少庄主,更深露重,你既然醉了就好生将息,莫要熬坏了身体。在下实在有些瞌睡,不能再陪少庄主赏月,就此告辞。”言毕,转身便走。
沈碧秋一言不发地端坐在案前,继续一口一口地喝着酒。他微眯起眼睛,盯着何晏之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庭院之中,直到看不见了,才从袖中掏出一柄玉笛,轻轻吹奏起来。笛声轻越,散入林中,一如方才的缠绵悱恻,隐隐中却又透出些许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