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玲珑的突然造访并未让沈碧秋感到丝毫的意外。
可以说,这位岷王殿下从一踏入江南道开始,每一举一动都在沈碧秋的眼皮底下。杨玲珑自从三年前听从沈碧秋的献策,重建御影堂之后,沈碧秋便乘势掌控了江南武林。如今江南道五省三十六郡皆有沈碧秋布下的层层眼线。换言之,沈碧秋即便身居归雁庄足不出户,也能运筹帷幄。
只是,沈碧秋更习惯于躲藏于层层帷幕之后,事事让沈眉出面。而他自己,在外人看来,不过是沈眉的孝子贤孙,一个藏身于父亲的羽翼下,温良恭俭让的富家公子罢了。
岷王殿下驾到,归雁庄霎时鸡飞狗跳。
沈眉领着家眷下人齐齐跪了一整个院子,众人噤若寒蝉,个个恭谨肃穆,大气都不敢出。杨玲珑一下轿子,便见到这般架势,不由地微微一皱眉:“沈眉,我这是私访,你这般劳师动众,岂不是要把道台、府台都惊动了?”
沈眉道:“王驾千岁移驾寒舍,让沈园蓬荜生辉,实乃草民祖上积德,三生有幸,怎敢稍有不敬?”
杨玲珑微微一笑,并不答话,一双妙目却在人群中搜寻着:“怎么不见碧秋?”
沈眉道:“殿下,犬子自从贤媳柳氏不幸蒙难后,常常自责,日思夜想,茶饭不思,憔悴支离,如今卧床不起。”说到伤心处,他不由得老泪纵横,“碧秋最是重情重义,他与非烟虽然未能成亲,但终究是夫妻一场,如今这般模样,怎不叫人心中酸楚?”
杨玲珑一愣,眸中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复而叹息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她温言道,“前边带路,本王去看看碧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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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玲珑走过几经院落,来到沈园最北处的一处偏院,此处草木寥落,陈设简陋,颇有凄凉之意,还未曾入得院门,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味。
杨玲珑掩了鼻,微微皱起眉头。
沈眉道:“久病之人不祥。殿下的厚意,碧秋自然知晓,还请殿下保重玉体为上。”
杨玲珑道:“无妨。本王素不喜欢这等谶纬之说,甚么祥瑞不祥瑞,简直是无稽之谈。”
沈眉恭敬道:“殿下英明。”
沈眉陪着杨玲珑进了沈碧秋住的小院,一干下人们纷纷跪倒行礼,杨玲珑心中焦急,哪里理会他人,径直走入内室。
沈碧秋早得了信,由小厮扶着跪在地上。他穿着一身浅色的常服,长发披散,面白如纸,更显得憔悴不堪,只是一身温润如玉的风骨依旧,叫人不禁生出亲切之意。
杨玲珑一踏入内室,沈碧秋便叩首道:“草民参见王驾千岁,千岁千千岁。”
杨玲珑忙扶起他,笑道:“碧秋,既然病着,便无须多礼。”她转头同沈眉道,“尔等先出去,本王要同大公子叙叙旧。”
沈眉极有眼色地转身退下,轻轻合上了房门。屋内屋外的一干小厮也纷纷退了下去。杨玲珑见屋中没了旁人,便轻轻握住沈碧秋的手,柔声道:“两月不见,怎病成了这幅模样?”
沈碧秋一双深邃的眸子看着杨玲珑,眼角眉梢蕴着似笑非笑的暧昧:“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
杨玲珑脸色微微一变,慢慢放开沈碧秋的手,勉强笑道:“碧秋说什么,我如何听不懂呢?听你父亲说,你为了柳氏之死茶饭不思,常言道,大丈夫何患无妻……”
沈碧秋含笑着打断了杨玲珑的话:“殿下冰雪聪明,自然知道在下所指为何。”他微微叹了一口气,“非烟死后,我常常午夜梦回,但不知殿下是否高枕无忧?”
杨玲珑漫不经心地拢了拢衣襟,淡淡说道:“原来你都知道了?”她看着沈碧秋,“你怨恨本王?”
沈碧秋却直直跪下身,正色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殿下要牺牲非烟,自然有殿下的道理,沈某既然追随殿下,绝不会置喙殿下的决定。只是,”他抬起头,眸中尽是哀戚之色,“我不曾想到,殿下对我,原来还心存芥蒂。”
杨玲珑神色一变:“此话怎讲?”
沈碧秋目不转睛地看着杨玲珑:“非烟之死,殿下借属下之手欲嫁祸杨琼,实在是最明显不过。然而,殿下醉翁之意不在酒,此乃一石二鸟之计。柳氏雄踞关中,殿下又忌讳我在江南独大,此番正好引起沈柳两家的矛盾,以关中武林来牵制于我。殿下算无遗策,沈某佩服至极。”他深深鞠了一躬,“殿下,这些时日,我日思夜想,身心交病,决心将江南四族八派以及欧阳世家的权柄交予殿下,从此归隐于归雁庄,只做个闲云野鹤,再不问世事。”言毕,敛容正色,深深叩首,久久不曾起身。
杨玲珑猛地站起身,怒道:“沈碧秋,你竟敢威胁本王!”
沈碧秋抬头苦笑:“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自古如此。属下不敢怨恨殿下,更不敢威胁殿下。属下只是心中恐惧。殿下如今已对我有了怀疑和猜忌,待到哪一日,若殿下对我生了厌弃之心,与其那时穷途末路,倒不如眼下持智慧剑,斩烦恼丝。况且,非烟之死,我难辞其咎,假若她不是与我有婚姻之约,怎会遭此横祸?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自古忠义两难全,我已决定终身不再另娶,以慰非烟在天之灵。”
杨玲珑的眉头越皱越紧,右手紧握成拳,又慢慢放开,努力平息着心中难以言说的情绪,良久,才冷冷说道:“你还说你不怨恨我?你这一席话分明是要气死我!”
沈碧秋淡淡答道:“碧秋不敢。还望殿下息怒。”他静静地跪在地上,形容憔悴,颇有弱不禁风的冉弱之色,叫人看了不免心生怜悯。
杨玲珑终于叹了一口气,将沈碧秋扶起:“你何出此言?”她低低说道,“我从未对你有过猜忌之心。”
沈碧秋低下头,淡淡一笑:“殿下能相信属下,属下即便粉身碎骨,也死而无憾!”
杨玲珑道:“我何曾要你粉身碎骨了?你难道还不明白,其实……”她欲言又止,“说甚么归隐山林的混话。你既然效忠于本王,本王自然投桃报李,决不再对你有半分的疑心。江东诸事,我也全权交托与你,只望你不要辜负本王的厚意。”她缓缓坐下身,目不稍瞬地盯着沈碧秋,沉吟片刻,方缓缓问道,“听说,你已经擒住了杨琼?”
沈碧却是秋神色如常:“我若是逮到了杨琼,自然连夜送往京城,怎敢叫殿下千里迢迢跑来向我要人?”他又行了一礼,“回禀殿下,我已命人易容成杨琼的模样,在江南各大帮派生事,如今,天罗地网已经布下,只等瓮中捉鳖。”
杨玲珑抿唇一笑:“看来又是本王误会了?”她拢了拢乌黑的长发,嫣然道,“碧秋,可莫叫本王失望呀。”
沈碧秋拱手作揖:“殿下,您方才已说过绝不再对我存有半分疑心。自古用人最忌多疑,沈碧秋一人生死事小,然而殿下此举却足以叫天下士人寒心。殿下欲成大事,自然不能拘于小节,岂可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臣下?”
杨玲珑缓缓颔首:“好。”她眸光一转,微微一笑,“本王信你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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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碧秋将杨玲珑迎至别院安顿下,便径直来找沈眉。
沈眉似早有准备,早已屏退了一干下人。他躬身行礼道:“少主想必定是为了杨琼之事而来。”
沈碧秋面沉似水地端坐案前,冷笑着看着沈眉:“爹,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更有养育之恩。但凡有意见相左之事,我从来都是听爹的。只是,没有想到,爹为了除掉杨琼,竟然搬来了杨玲珑。你是想借杨玲珑之手逼着我交出杨琼么?”他的眸中有咄咄逼人之意,“爹,你是老糊涂,还是不曾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沈眉敛容跪下,再拜道:“老臣不敢。”他抬起头,恳切道,“老臣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少主,假使让少主不悦,要怪罪老臣,老臣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沈碧秋叹了口气:“你当杨玲珑是傻子么?她现在已经对我起了疑心,更何况,她身后还有刘南图。杨玲珑固然好对付,刘南图却是个难缠的。”他神色不悦,“我花了十二分的心思才哄得杨玲珑对我信任有加,如今却因为爹的一点私心,叫我功亏一篑么?”
沈眉道:“然而,在老臣心中,杨玲珑和刘南图都及不上杨琼对少主的威胁。”
沈碧秋拍案而起,勃然道:“我已经说过,杨琼的事我自有打算,为什么爹一定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触怒于我?爹又何曾将我放在眼里!”
沈眉道:“少主为了杨琼,能如此大失方寸,便已是致命的弱点。”他正色道,“老臣对少主,绝无半点私心,正是因为顾及少主,老臣才假借他人之手,而非亲自动手。”他叩首道,“请少主请三思!”
沈碧秋微微闭目,长出了一口气,缓缓坐下,道:“爹,你起来吧。无论何时何地,养育之恩,不敢或忘。你对我的一片心意,我自然了解,只是,眼下的情形,却不是杀杨琼的最好时机。”
沈眉道:“如果少主实在下不了手,可将杨琼交给杨玲珑。至于是生是死,便看他的造化了。”
沈碧秋颇有些疲惫道:“爹,不要逼我。”
沈眉忧虑地看着沈碧秋,终于长叹一声,低声道了句“是”。
沈碧秋静静坐了片刻,终于,缓缓开口道:“你找人帮我配点药,能让人丧失记忆,不过一定要隐秘,不可叫任何一个人知道,药一到手,便记得灭口。”
沈眉一愣:“但是,这样的药,对人的神智伤害极大。”
沈碧秋淡淡道:“无妨。若是能叫人痴傻,也未必不是好事。”他霍然起身,向外走去,在沈眉的身边停下脚步,“爹,我已经向你妥协。这是我能做的极限。请不要再忤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