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绸缪(1 / 1)

康乾殿,也叫坤宁宫,乃中宫正殿,本是皇后起居之处。本朝自□□开国以来,传位六代,却已经出了两位女帝。中宫便不再仅仅指称皇后,亦指皇君,尊称大院君,彼时的坤宁宫亦改称康乾殿。

杨玲珑来到康乾殿时,大院君刘南图正在偏殿射箭。杨玲珑知道父亲的喜好,便屏退了一干宫人,亲自捧着箭篓,恭恭敬敬站在刘南图的身侧。

刘南图只是看了女儿一眼,并没有放下手中的弓,一边瞄准靶心:“据说,早朝时,梁孟甫和赵靖毅联名上书,要陛下接杨琼回京?”

“原来父君早已知晓了?”杨玲珑的眼中闪过一丝戾色,“老匹夫就是多事!儿臣一定找机会收拾了他!”

刘南图的一箭正中靶心,转头看着杨玲珑:“你母上怎么说?”

杨玲珑道:“不置可否。”她递上一支箭,“梁孟甫那老家伙在母上面前大放厥词,把三纲五常、男尊女卑都搬了出来。母上也只说了句‘爱卿言之有理’,想必她心中定然恼怒,隐忍不发而已。”

刘南图道:“梁孟甫虽然触了皇上的逆鳞,但他的话皇上未必不爱听。”

杨玲珑讶然道:“难道母上真的要把杨琼接回燕京?”她咬着下唇,恨声道,“莫非母上真的要收回成命,册封杨琼为皇太子?父君!儿臣才是母上嫡出的女儿,您才是大清名正言顺的皇君,自古立嫡不立庶,母上怎可如此偏心!”

刘南图却道:“那么,立长不立幼,有男不立女,玲珑,你又如何反驳?”

杨玲珑道:“我朝自高宗以来,女帝又不止一人,母上自己也是以帝姬之尊即位,她可以,我为何不可以?”

刘南图冷哼了一声,又射了一箭,这一箭直直劈开上一箭,钉在了靶心上。杨玲珑叫了声“好”,笑道:“父君的箭法果然天下第一!”

刘南图的脸上并没有喜色,只是淡淡道:“箭法乃我刘氏一族家传绝技。玲珑,你且来试试。”说罢,将手中的弓递给了杨玲珑。

杨玲珑的裙裾逶迤,行动颇为不便,然而不敢不从,只能取了一支箭,拉开弓,却失了准头,射在了靶心之外。她颇有些不安地看着刘南图,幸好并没有从父亲的脸上看出什么情绪。

刘南图接过杨玲珑手中的弓,一边开弓一边说道:“玲珑,你若想一箭中的,决不可操之过急。”他眯着眼睛瞄准百步之外的箭靶,英挺的五官甚为英姿勃发,“然而,当你瞄准猎物的时候,却不可犹豫不决,须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的话音未落,利剑已呼啸而出,穿过靶心上箭簇,不出意外,又是正中靶心。刘南图转过身看着女儿:“朝堂之上,亦是如此。”

杨玲珑垂头说了声“是”,却听刘南图说道,“玲珑,你可曾真正明白你母上的心思?”

杨玲珑道:“父君,儿臣确实有些想不明白。儿臣自受封岷王以来,已逾五年,为何母上迟迟不愿册封儿臣为东宫?儿臣这几年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夙兴夜寐,不曾有片刻的松懈。开三堂六府,辅佐母上,事事尽心,并无差错。杨琼当年哪有儿臣的半分用心?为什么母上总是包庇杨琼,却不曾看到女儿的好处?”

刘南图看着杨玲珑忿忿不平的样子:“玲珑,你连你母上的心思都看不透,如何却争这个储位?”他哂笑道,“你母上绝不会真正降罪于杨琼,只要他活着一天,玲珑,储君的位子永远不可能是你的。她之所以能封你为岷王,只是因为太后娘娘,因为我,因为刘氏一族。她不敢失信于武侯的后人,仅此而已。”

杨玲珑双唇微启,轻轻吐出四个字:“我不甘心。”

刘南图道:“杨琼,是欧阳长雄的儿子,你母上怎会舍得杀他?当年的乌台之乱,灭了多少高门,杀了多少高官,杨琼还不是安然出宫,在擎云山逍遥自在?玲珑,你母上花了多少心思,赔了多少人命来保护杨琼,你难道一点都看不出来?”

杨玲珑紧抿着唇,默默不语,良久,方缓缓道:“只要杨琼死了,便永无后患。”

刘南图冷笑:“玲珑,你不要小看你母上的筹谋,你皇祖母都做不到的事,你未必能够完成。”他又拉开弓射了一箭,“打蛇要打七寸,打草惊蛇只会把自己陷入被动。你现在要做的,首先是要阻止杨琼回京。”

杨玲珑道:“难道就连太后娘娘,都不能阻止母上的一意孤行?”

刘南图将手中的弓一抛,缓步走到案几旁,拿起一块汗巾擦拭着身上的汗:“你母上如今对太后和我都存着十二分的戒心,她想把刘氏一族连根拔起,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的脸上渐渐有了阴仄的神情,“你母上曾经同我玩笑道,如果要将皇位传于你,便要我先她而死,她才放心。”

杨玲珑的脸上露出了极为震惊的表情:“父亲!你绝不能答应!”她的声音颤抖,失声道,“玲珑宁可不要皇位,也不能失去父亲!”

刘南图只是一笑:“虽然只是一句戏言,足以叫人寒心。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二十年夫妻,亦不过尔尔。”他平静地看着女儿,“你根本不曾领教过你母亲的狠心和绝情。帝心如铁,本就是孤家寡人,又何来深情厚义?玲珑,从来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若输了,不但自己尸骨无存,就连你父君,还有你皇祖母,包括刘氏一族,无一能幸免。”

杨玲珑冷笑道:“父君,你说错了,母上不是绝情,她只对一人有情有义,连带着杨琼也成了她的心头肉。从小到大,无论杨琼犯什么错,母上从来只会姑息他。而我却容不得有一丝一毫的差错。本以为只要杨琼离宫,母上就会渐渐发现儿臣的好处,谁知,他却始终阴魂不散,果真是我命中的煞星!”她握紧了拳,“我就不信他的命就如此硬!”

刘南图放下手中的汗巾,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慢慢撮饮着:“玲珑想如何动手?”

杨玲珑道:“儿臣自然不会出面。这几年,沈碧秋已经将江南各派瓦解分化,儿臣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用武林中人却对付杨琼,再好不过。”

刘南图道:“沈眉不可信,沈碧秋更不可信。沈眉原是欧阳长雄的心腹,最后却卖主求荣,他的儿子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物。”

杨玲珑却脱口而出:“碧秋对我忠心耿耿,而且他心思缜密,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刘南图的脸沉了下来:“玲珑,你为何如此维护此人?”

杨玲珑一怔,刘南图却逼视着她:“莫非你动了心?”

杨玲珑矢口否认道:“绝无此事,父君莫要猜疑。”她低下头,小声道,“父君曾说过,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刘南图缓缓点头:“玲珑,你要做什么,父君都不会阻止你,就算你要纳梁孟甫的长孙做侧君,我也不会有异议。但是,大业未成,不可沉溺男欢女爱,你可明白?”

杨玲珑的脸上有些尴尬:“父君怎么知道的?儿臣只是气气那老匹夫罢了,并非真心要封他孙子做侧君。”

刘南图哂笑:“君无戏言。你身为岷王,更要一言九鼎。如此亦好,梁孟甫身为三朝老臣,在朝堂上举足轻重,他若能站在你一边,倒是多了几分胜算。你要好好待那位梁公子才是。”

杨玲珑懊恼不已,却不敢反驳,只是垂头不语。刘南图叹了口气:“玲珑,情字误人,你贵为帝姬,更要把握分寸。天下男儿只要你看得上眼的,都可以收入彀中。只一点,决不可动心,可明白么?”

杨玲珑道:“父君教训得是。”

刘南图却仍忧心忡忡地看着她:“父君只是担心,你同你母上一样,对一个男人一往情深,到头来却害了自己。”

杨玲珑笑道:“怎会?父君忒多心了。”

刘南图仰起头,仿佛在追思极远的往事:“自古嫦娥爱少年,从来美女爱英雄。你母上虽然是九五之尊,亦不能免俗。欧阳长雄当年破叶赫城,收复燕云十六州,却女真人于嘉峪关外,横刀所向,皆为汉土,而他恰恰又死得其所,在最风华正茂的年纪捐躯赴国难,马革裹尸而还,自当名垂青史。在你母上心里,欧阳长雄永远是当年横戈铁马的少年英雄,无人能及。”他低低地笑了,“只是,岁月也经不起再三的猜忌。倘若欧阳长雄能活到今天,不知你母上是否还能对他深情如此?”

杨玲珑欲言又止,只能默默听着。刘南图止了笑声,正色道:“玲珑,江南武林并非你想象的那般简单,欧阳长雄虽死,杨琼的背后却还有欧阳世家。”

杨玲珑颇不以为然:“除了杨琼,欧阳氏再无后人,有甚么可顾及的?”

刘南图道:“昔日南陈不过三世,欧阳氏祖上却出过两任皇后。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江南四族盘根错节近两百年,欧阳氏在江南与各旧族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地位依旧不可撼动。沈眉老奸巨猾,只怕志不在小。”他微微沉吟,“不可不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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