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宣被闷在人怀里,还是坚持不懈地出声作死,问通天:“那可否问他要上几片叶子来?师傅你上回说用它烹肉可好吃。”说着还挣扎着抬起头,用晶亮的眼神盯住通天看,以示自己问得诚恳,是真的挺想吃那什么荷叶鸡的。
通天转头看了眼似笑非笑的罗睺,顿时只觉自己嘴贱,早就辟谷餐风饮露了还无事念叨些什么从前在谷中乃至行走四方所见闻的美食,当作趣闻说,结果让孔宣听着格外馋这些,竟然都记了个全。譬如孔宣念叨的这道菜便是他曾经到过洞庭君山之时,所见到的,以莲荷花叶入味本就是颇为风雅的烹调之法,但荷叶鸡却全然不是这样的菜肴:它更沾地气一些。
他啪得把人又按下去,没好气道:“你当自己是饕餮吗,成天想着吃。”
孔宣顿时就闭口不言了,软肋被捅得精准,他历来最不乐意被拿来与玉央门下的四不相比较,两人之间谁也看不惯谁,一个是雏凤一个是幼年麒麟,这都是族中经年积怨所致,三族掐了这么些元会,到后来生出的幼子天生血脉中简直是自带看彼此不惯的因子,都不用人教的。四不相多少还算半个同门,平时较劲也就罢了,至于别的可真没这么“好”待遇。鲲鹏被带在外面,但也常写了信回来,有不少抱怨的还不少,是以孔宣也晓得有这么个兄长,天天在北海看着龙族嘴馋下不了嘴,那对头的名字也教他一并记下了,有志一同地嫌弃到不行。
通天……通天也不想管他犯蠢了,虽然同门情谊浅薄但终究还是有的,只不过孔宣的标准是只要还没拜师入门,就一概不算的,也不知是哪来的怨念。
通天亦不晓得究竟是哪里有了不对,他既然记起了上一辈子的事,当然也知道孔宣在后世并非籍籍无名之人,封神一战之中,他镇守成汤气运,也算是个己方队友,可威风得很,是个颇能打的,同现在怀里的小童怎么都联系不到一处去;而就孔宣现在的性格来看,坚持不懈作死,不分己我嘴炮,脑洞也开得歪到天边去,也不太像是堂堂殷商元帅、三山关总兵那高深莫测的人设。通天看着趴在怀里的小童黑鸦鸦的发顶,开始反省自己带孩子的时候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才把他教成这样?
不过你看一回生二回熟,孔宣这已经是第二个熊孩子了,你看前面的长琴不是挺好么,这显然也不是第一次带孩子,过程不熟悉的问题。
孔宣刚刚化形之时的一头软发还够不到能够齐整束结起来的长度,于是被通天摁着在头顶扎了个特别蠢的小发揪,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的,孔宣对此反抗未果,只能安慰自己也不会蠢太久的,等再长上一些就能摆脱这个发型——这个所有万花谷弟子年少时都曾经历过的噩梦。而现在通天看着在眼皮子底下晃着的发揪,想,也对,现在傻没什么,等长大了说不定就好了呢……当然就会好了的。
他一边兀自出神,孔宣趁他没注意伸手在空中一抓,捏住了刚从云中穿出的一羽纸鹤,身手那是敏捷得不得了,看了一眼便举到通天面前献宝:“是师兄来的信!”这师兄当然是喊年前外出游历的长琴,他们既有血脉之亲,又都拜在通天门下,怎么称呼都是两可之事,通天也不管这事的,随他们高兴。还是长琴拍板定下,循师门之中的称呼便可。
通天咦了一声,几步便跨入院中,将怀中的小孩往花树之间的青石墩上一放,接过了那只折得格外精巧的纸鹤。前几日长琴游至了西南地界后,每每到得新的地头才会传封信来,而这一带的山与水连绵广袤,南明过去便是须弥,远接高天原,又连天山余脉,英水注入虞渊。山川叠嶂,江水汤汤,种种景致一步一换,游看不尽,脚程决不会这般快的,近来音讯相传也少,是以孔宣才会这般兴奋。长琴未隔几天便又来信,只能是遇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儿了。
通天展阅之后,不由笑出声来。
长琴的行程是自昆仑而下,往不周探看一眼旧地,而后一路往南方而去,至南明复往西折,绕过须弥山,在前封信中的报备,他刚刚来到西方虞渊与天山所接之处,也正是在这里,他遇到了一个颇为有趣的友人。
果真是颇为有趣——因喜乐声,而被凤来琴音从虞渊水中引出的异士,自称其名为帝江。
通天当然记得帝江为何人,那是与妖族天庭相争不下,最终填入天地间第二次量劫的巫族一族中人。统属巫族者,为最初从盘古精血中的诞生的十二巫神,其后陆续诞生的族人各自秉其神通,归附一位巫神,而成群落,巫神帝江正是十二位巫神之中的最长者,也是唯一不曾接受族人归附,一向独往独来的怪客。若不是在终战之中他出世入阵,主导都天大阵,撼动周天星辰列斗,最后陨于此劫,只怕未必会有人探得他所在何处,其威名也终将不为人所知。
通天将思绪从天地塌陷九州散裂,在摇落的星辰之下其人狂歌长笑,日月仓皇失色的末日景象中抽回。他略静了静心神,方引来栖于窗棂之上的纸鹤,落在他手里的这一只恰巧叠得七扭八歪的,竟然别出心裁地安了四只翅膀,一看就是孔宣的手笔,通天也不在意,将要传的话都说了,孔宣还高高兴兴地凑上来补了几句,与通天一同看着纸鹤歪歪斜斜地飞起,目送它远去。因为翅膀折得怪异,它飞得很是吃力,但还是猛然拍动四翼高冲起来,化作了灵光消失在天外,通天一脸嫌弃地对已经站到了石墩上、正张着纸鹤消失方向的小童道:“要不是它还挺应景,定然让你拆了重做过,多宝怎么教你的,居然还能飞起来,也是本事。”
孔宣得意地哼哼几声,权当他师傅是在夸奖自己了。
站在院门前与罗睺无言对视的多宝:“……”
他脑洞大怪我咯?
呵呵。
……
长琴看到了歪歪斜斜坠落在他琴边的一羽白鹤,不由微微笑了笑,止了弦音,将之托到掌中细看。
他手上一停,在身畔水中假寐的人便就睁开了眼,待看到了长琴手中那十分拙劣的四翼纸鹤,不由漏出了一点嫌弃的神色,问到:“是你家中来信了么?”
长琴点了点头,觑见友人的神色,不由颇有些促狭之意地将掌中之物递过去,笑道:“这是我幼弟做的,他性子一向跳脱,便是从未出过昆仑,也有本事在脑中勾画出天下种种奇思异状。”
那人瞪着那纸鹤的四翼,颇为郁闷道:“……我生得可比这好看得多了,不信的话,待会儿给你看。”
长琴不由笑起来,安抚道:“我信。”
这是一处生着花树的江湄,清沙白水,静静淌过之时,被近岸煌煌赫赫的赤红锦绣花映出了一片流霞,风色与南明山前的赤水河近似。但两处花色不同,虞渊为日落之地,英水西出汇入其中,此处的花木也像是染了残血一样的颜色,比之南明山中更添凄艳之致,又未免太过肃杀了。
长琴便坐在一株花树前,落花拂衣,那与他说话之人却是枕着双臂伏于岸边,要不是半截身子浸在水里,连所披着的赤色衣袍也被洇得透了,这其实是个意态十分闲适的姿势。但他浑然不觉一般,仿佛在水中也可好眠,不过因要同长琴说话,方才翻身坐正了,唯长摆淋漓,复又垂入水中,还沾着的数片纤薄花瓣为微涛一卷,便翻翻滚滚地,逐水远去了。
这人本就能在英水江中自在来去,长琴也不以为奇。当日他行至此间,于江边抚琴之时,忽生大浪涡旋,这人就这样从水里冒出了头来,也不说话,等到一曲奏罢,他便又消失在了风平浪静的江面上。如是数日,天天如此,两人方才互通了名姓,有了这场由琴而结的交情。
这人自称名为帝江,便住在天山之中的英水源头,因喜乐声,甚爱凤来琴音,方才出现,此处已然滨临英水汇入虞渊的江口,与天山相去何止千里,帝江却说得很是认真。是以长琴一开始当他是英水中生出的神灵,方才能在其中倏忽来去,知晓它流经之地的发生的诸事。然而帝江现在又说他本体生着四翼,据此所说,该是异鸟的体态,却是不像水神了。
帝江似乎不太喜欢太阳星的灼热气息,一到得近暮时分便避入天山,不会在此处流连的。他此时不以为意地看了一眼天色道:“离太阳落到这里还早呢。”一边似乎颇有炫耀之意地对长琴道:“不止四翼,我还有六足,这哪里是能折得出来的?”他的手指枯瘦,弯曲如爪,慢慢将纠缠的发丝从袖摆垂饰上解开的时候,看入眼中,无端有了一种悚然的意味。
见帝江暂时还没有变出本体给自己看的意思,长琴方才迟疑地应声:“……啊?”
虽然六足听起来是很了不起,但和一只纸鹤比这个,你有什么好骄傲的啊等等……
帝江一脸的意气风发,道:“祝融先前还劝我这个,白瞎!——看,就算我不收容族人,也不出门闯荡,光待在这里名气一样还是响得很!昆仑山里都听说过!”
长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低头拨了拨弦,才觉憋得不是那么辛苦了:这真的只是因为孔宣脑洞太大而产生的巧合,就连长琴先前都没听说过帝江这种鸟,孔宣这不爱读书的更是没有可能知道,不说还特地把纸鹤折成这样寄来。
不过祝融的名字却是耳熟的,是个掌火的巫神,滨于南海一带,便是他部族所居,上一次通天去探看太清的时候还曾路过,回来当奇闻异事一并讲给长琴听过……但巫神的样貌再如何怪异,也不该是只鸟。不过有哪些毛病自家都清楚,帝江看着倒很像是有其族历来自负的秉性,自矜毛羽得不行。
他想了想便问:“于天山之中,尚居有你的族人吗?”
帝江疑惑地瞥了长琴一眼,随手拢起了散发,他的眼尾勾挑极长,一张素面上没什么表情的时候,看着也很是宛转缱绻的样子。但他却用十分冷静而理所应当的口气道:“当然只我一人,其他的都叫我赶走了。”
长琴顿时就不想再问下去了。
倒是帝江还絮絮叨叨地同他解释,顺带抱怨:“虽然算是个巫神,但与我神通相同的,多少年也没出上几个,夸父那几个娃娃烦得很,干脆就都不收了,让他们跟着别人去玩,我一个人好清静。”
长琴愤愤然地拨出了一声响。
……
他在虞渊之旁,英水江畔,由琴音结交了一个友人,但长琴觉得,帝江这种同自己人生观和世界观都不太一样的,还不如不认识的好。
……
帝江说与他自身近似的神通,多少年来在巫族人之中也没有出上过几个,其实在这一方面他大有可嘲笑长琴用以同师门传讯的纸鹤的余地,无他,帝江既不是英水之中生出的神灵,虽然喜爱流连此间,但其实他的神通与水并无关系。
三清门下传讯的纸鹤划破时空之隔,相隔千万里之距,凭借加诸于其上的术法,也能在一夕之间送达到人手中。而掌控空间速度一项的帝江——他只要一转念便可做到,是以他才会在初闻琴音之时便从天山倏忽而至虞渊,宛转江流从头至尾,也不过是他想上一想的事。
只要帝江高兴,就可在一日之间将由于战乱迁徙而流散在洪荒各地、海角天涯的诸位弟妹都探望个遍,但又于此兴致缺缺,还不如在山中睡上一觉,醒来唱个曲儿。
千万里均在一念,空间的阻隔于帝江像是不存在一般,却又因此而对时间的流逝格外敏锐,日出月落,江花谢去,川流长逝于虞渊……望之不尽。
那一日午后,他被流水潺潺的琴音唤醒,日影滑过身边,山中落英逐水而去,满江红。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