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云这话明明是很诚恳的不知情,被他这么一说,却更像是个托辞了,通天嗤得一声笑——走一步看一步,到得最后深陷局中,挣脱不得么?一如外貌上所呈现出的特征,在红云这个友人的天性之中,同样深具这样不近人情的华丽烂漫……以及同样不合时宜的天真。
对于通天这样的反应,红云的神色颇显无措,却也不知适才据实所说的话里有哪里出了问题。因确实有所求于人,他现在与通天之间的关系颇显微妙,自己也不晓得要如何应对,
通天侧首去看,太阴星已过了九阙,渐渐往下沉去,很快便要没于云海之中了。在西方宫宇,大约是第八重天的高台之上,就如同青岩揽星潭的天机阁,正正安置了一个浑天仪,静默地转过一格又一格的光阴。适才四处闲晃,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通天还颇觉惊叹过,往常天工弟子设天机阁黄道仪,当为窥演天机之用。万花谷中的黄道仪据说可推算得出种种朝代更替之事,前后万年之内,时运气数,尽数在此。然而在九阙之上设这一处,也不知道所为何来?毕竟重天九阙,到了后世便是天庭所在,凡人所窥探的天机,均已囊括此间了。
这一瞬间又有一些恍惚,大唐年间种种事,留驻于他神魂之中的最后一点记忆,便是三星望月远远传将过来的玉磬哀声,与揽星潭上的天机阁寸长寸短飞去的日影。
——他已经死过一次了,天命所畏,谈不上还剩下多少。亦不觉轮回之事有甚可期,长生久视又有什么大意思,但既然暂寻到了安身立命所在,便值得好生汲营一番,他们这样的天人之属,或许可以历万千劫数而尤且存立于世间,一场下来更谈不上输家赢家,总有漫长的岁月好慢慢讨还回来,但历上一劫还赔了好些东西在里头,就纯是平白糟心了。
于是通天望定这浑天仪的影子缓缓转动,似是自言自语,道:“我既然已经收了弟子,那自然是有立下道统、将它长久传于世间的打算的,”他笑吟吟地转而看了一眼红云,颇有所指,红云闻言,神色如常,微微颔首道:“道友的意思,吾明白了。吾之所长,星象推衍之术,若此番劫数过后仍能苟存于世,便一并交付予道友罢。”
通天轻轻摇头道:“并不必如此,我自不过山中居隐之人,有佳友来,共同经略,便已是很好了。”
这话说完他自己也愣了愣,心下忽而敞亮了些许——从前青岩万花谷一脉,不正是如此而生的么?故方有谷中七圣,才有这一方云集大唐风雅之地。
红云便也笑了笑,将通天的话应承了下来。但他神色之中仍是隐约忡忡的,忧患之意并不因此松快多少。通天也不介意他眼下的反应是否颇有反复之嫌,摆明了是不甚相信自己什么的:这虽是红云自个儿经过推衍算出的结果找上的通天,可是说真的,这会儿通天的修为境界不过他处在伯仲之间而已,或许恃诛仙剑阵之威能占下更多的胜算,也不过便是如此了——对于红云来说,通天这边更多的是一个契机,而不是真正生有托庇于他的想法。对于通天来说这当然也很好,他原本的打算里,也无甚收拢下属的意思在。
洪荒不纪年,那是第二次量劫未起之前,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早已空无一人的凤族九阙,在这个晚上风云涌动。日后争为洪荒之主的妖皇,他的野心初初地露了一个角;而三教之一的截教,立教的上清圣人通天,终于在这时,隐约地产生了一个十分模糊的设想。
而正当其时,三十三天外的胜负尤且未定。这一切均为当事人默契地,在黄道仪无声的光影转动中悄悄地隐匿了起来,并未宣诸人前,在往后的岁月里方才逐渐滋生壮大——今日所发生的事,只不过是一个开始。
似正是: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
那是白山黑水的北冥之地,一年中大多数的日子昼短而夜长。
洪荒每至严冬之时,不周来风,玄冥掌雪,这说的便是居住于此地的巫祖玄冥。就连毗邻此地的茫茫北海,亦是常年一片平静。自东海之滨不远万里迁徙至此的共工部族,也在此地繁衍生息了许多年,设部便在北海之滨。
算时间快近冬了,接下来一段时间玄冥会忙得很,这几天共工经常抽空去她那边搭把手,反正同样主具控水的神通,许多事情他都能代劳。这天他走在路上,望着海面对属下感叹:“海里的家伙要都像这几天这般老实倒好,但到那时候,我说不定又要觉得无聊了。”
也不管属下闻言的无奈,他哈哈地笑着,脚下不停。玄冥、共工两族之间隔得不远,已经能望见一二了。
自从祖龙陷入长眠,群龙无首,各自散匿入四海之后,便有一支来到了北海里住了下来。时间一长,这一支的龙子龙孙,与滨海的巫人部族之间,又渐渐生了一些纷争。共工的脾气可不好,比起偏掌雨雪、更主杀伐的玄冥,他甚而更为易怒,丝毫也不愿对邻居低头让步,几番下来,这边的龙族是被打得往更深处去了,却也常常在海上兴风作浪,教他们住得不适意,眼前这么平静的海面,可不常见。
忽而几声龙啸隐隐地传来,共工一愣,闻声向那边望去,只见极远处的海面上云霭剧烈地涌动,时不时地探出个一鳞半爪来,似是有龙在海上打起架来了。
随之是铮铮的一声清响,那些被怒龙所唤来的云霭,接着便像是被强行驱散了一般,显露出了飞腾于海上的龙身,作白银之色。共工同它做过一场,一眼便认了出来,正是北海此支的首领。这银龙长啸一声,又俯冲向海面——然而奇异的是,共工目力所及之处,却并没有看到应当和着这声龙啸而涌起、以壮其声势的巨浪。
刚才的驱散云霭的声音,又连响了数声,那俯冲而下的银龙,便像是为什么所逼退一般,又回到原处盘亘。共工这才看清楚正与这银龙相斗之人,那是个卓立于海上的雪衣人,抱着琴,那几声的铮然之响,便是他拨弦所致。他足下数里,已呈冰封,是以便是银龙,也唤不起浪来。
虽不认识这抱琴之人,就凭同仇敌忾这一桩,共工当下也想夸他一句打得好。当然叫共工下场去拉偏架自是不肯的,夸人几句便罢了,要想打他还更乐意自己找上去约架。他便这样在原地远远地看,很快那银龙便败退了,潜入了海里。那雪衣抱琴之人又静静站了一会儿,看没有后续招数,才像是往这里望过来一眼,略一颔首,便也消失在了茫茫的海面上。
随后共工同玄冥说起的时候,也没当一回事儿,只当是有什么人游历至此,看那海上银龙兴风作浪地不过眼,与它做上一场罢了。
待到共工知晓北海之上重划疆土,近海这一块龙族尽数避退,他们等于是变相地换了个邻居——那天他目睹的争斗便是为此,已经是看到九天鲲鹏逐游于海上,一口吞一个虾兵蟹将的时候了。鲲鹏他虽不像传言里逐龙而食,但胃口好些的时候来几个虾兵蟹将的,完全不是问题。
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怎么他还是得看龙凤在家门口打架,共工这么想着,颇感郁闷地啐了一口。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