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睡了许久,凯瑟琳终于摆脱了梦境的纠缠,缓缓醒了过来。
狭小的窗户拒绝阳光的入侵,她所在的床铺常年被阴影笼罩。什么时间了?
“醒了吧?起来吃饭。”
说话的应该是父亲,同时还能听见喝汤的吸溜声。
凯瑟琳倒想吃饭,身体却根本不听使唤。薄到半夜能把人冻醒的毛毯现在好像有千斤重。珍妮跑过来半扶半拽地帮凯瑟琳坐起上半身,和姐姐一起歇了一会儿再扶着姐姐回到餐桌。两姐妹加入其他人从未停顿的午餐。
睡了这么久还真饿了。还有点儿迷糊的凯瑟琳伸手抓向盘子里最后一块咸鱼,却被斜对面的弟弟亨利捷足先登。
“爸爸,您吃完饭还要监督村民们耕地。这块给您吃。”
“好!”父亲接过咸鱼,撕成两半,把其中一半又递回给弟弟,“你正在长身体,多吃点儿。”
“谢谢爸爸!”
酸麦酒泡硬面包,加上爬过蛆的咸鱼,亨利吃得别提多香了。父亲看着自己那刚过十岁的小儿子,眼角眉梢都是笑。
因为现在正在复活节前的封斋期,笃信天主教的人们不能食用任何温血动物制品。所以咸鱼是餐桌上最奢华的菜肴。
珍妮不服气了,大叫道:“姐姐还没吃呐!”
“凯瑟琳是女的,又不用到田里干农活儿,吃那么多干嘛?浪费粮食。”
“那你又干什么啦?别人干活的时候你就会站在旁边看,也就爸爸愿意带着你!”珍妮理直气壮,她可是年仅七岁就能独当一面的牧羊女。
于是在亨利满脸通红地反驳说也有只有他才能做的事情时,珍妮洋洋得意地接话道:“是什么?啊,我知道了,站在那儿拉屎肥田吧!”
父亲重重拍了下桌子,朝珍妮怒目而视。
珍妮吓得缩成一团,亨利却毫不畏惧地开口:“那也比你强!什么活儿都让狗干了,还得过两天才干一天。”
珍妮委屈加生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好迪克虽然是顶尖的牧羊犬,没有牧羊女也玩不转,更别提放牧时好迪克只听她一个人的。没有哪个村子会把全村的羊只全交给一个七岁的小丫头,和另一个牧羊人倒班不能说明她能力不济呀!
父亲是最讨厌儿女掉眼泪的。见父亲面向珍妮的脸色越发不善,凯瑟琳摸了摸珍妮的后背劝她消气,自己则装作一副很满足的样子大口地吃起饭来。虽然面对满桌的残羹剩饭,要使出这招哄妹妹的绝招难度确实比较高。
“妈妈做的饭就是好吃。”亨利继续他的卖乖大业,“不像昨天凯瑟琳弄的,那么油,浪费。”
“谁也没你吃得多。”珍妮嘟囔一声。
父亲和亨利的白眼再度飞来。珍妮忍不住了,大声喊道:“我又没说错!”
“行了。珍妮和亨利,好好吃饭。”母亲声音不大,却很有分量。亨利和珍妮互瞪了一眼,乖乖听从命令。
“父亲,今天不是有客人吗?已经走了?”凯瑟琳小心地试探道。
果然,父亲面色不善地瞥了她一眼,好歹没一句“多什么嘴”把她拍死,还是回答了:“他遇到老朋友,叙旧去了。”
“老朋友?谁啊,爸爸?”亨利问道。
“住在村头的马克。”父亲回答道,算不上和颜悦**,至少没介意小儿子多嘴。
凯瑟琳脸上多出三条竖线。喂,都是你的娃,要不要这么厚此薄彼。
那边亨利不屑地哼了一声“农奴啊”,凯瑟琳权当没听见,进一步铺垫:“他从蓝佐送信来?是吉尔姨妈的信吗?”
这回父亲可不能怪她瞎猜。毕竟骑手来自蓝佐是他亲口告诉大女儿的。
可凯瑟琳想得太简单了。在父亲看来凯瑟琳那是明知故问,眉头一皱,懒得理她。两天半的接触足以令凯瑟琳明白再开口就要挨训了,可如果不解释清楚为什么要问这两句话,不到这顿饭吃完父亲又得骂她说半截话,没事找事。
得,反正横竖都得遭讨厌,她也就不客气了:“我觉得姨妈不应该在蓝佐城定居。”
“你说什么?!”父亲眼睛立即立起来了。不愧是天天训庄稼汉的,凯瑟琳做足了心理准备后脊梁也不由得一寒。
亨利立即像只青蛙似的呱呱叫个不停:“吉尔姨妈他们和咱们分别后整整半年都在流浪,差不多每星期都死人,把他们走过的路都标出来了。好不容易才到了蓝佐城,还得到了染织工的工作。多难得啊!你竟然让她放弃!”接着又转向母亲,“妈妈,凯瑟琳想让吉尔姨妈去死!”
“胡说八道!”珍妮纯属条件反射地反驳。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姐姐反对姨妈去蓝佐,反正姐姐说的就是对的,亨利说的就是错的!
母亲不置可否,父亲显然把亨利的话当真了。凯瑟琳则有点儿愣神,没理会亨利的严重污蔑。梦的内容果然确有其事,但为什么在梦里,原身一家也在流浪的队伍当中,而且还是那样的结局?
放弃没有结果的思索,凯瑟琳侃侃而谈:“能成为市民确实难得,但也得看是哪座城。为什么姨妈他们流浪了整整半年都没有庄园或者城市收留他们?哪怕不管妇女和儿童,至少还有上百个壮年劳力呐。怎么偏偏就蓝佐发善心了,还给一个外乡人染织工的工作?蓝佐的染织行会倒也肯同意,城里原来的那些染织工不怕饭碗被抢?所以我担心蓝佐城刚刚损失了大量的人口,急需补充劳动力,这才连吉尔姨妈这些妇女都收留了。”
“胡说!吉尔姨妈说蓝佐好着呢!”又是亨利。
“上帝保佑吉尔姨妈,希望只是我多心了。但如果真的是我说的那样,你觉得吉尔姨妈会在信里写吗?会让她远在千里之外的亲人们担心吗?我最担心的是蓝佐城为什么损失人口。战争倒没什么可怕的,就怕发生瘟疫。”
一听到瘟疫,连母亲的脸都变得刷白。十有八九这个时代的人们已经领教过淋巴腺鼠疫的厉害了。
父亲和母亲忧心忡忡地商量要不要给吉尔回封信,凯瑟琳在一旁煞有介事地点头同意。
其实凯瑟琳压根没听说过蓝佐这个地名。人各有志,别多管闲事,她才没兴趣猜想那个素昧平生的姨妈究竟怎么到的蓝佐城又混了个工匠当的。她只想吓住自己的家人不要眼馋城市自由的空气,落得跟她的梦中一样,全家人得瘟疫死在城墙根的下场。
鼠疫也嫌贫爱富,躲在闭塞的山村可以大幅度提升生存几率。
可是既然原身和家人已经得病死了,自己又为什么会坐在这儿?按照这两天的经验,昏倒后的梦境正是原身原本的记忆,难道这回的和以前不一样?
而且梦境当中,倒在墙边的尸体好像少了点儿什么……
“今天晚上回来我写信,明天去老庄园看看有谁往蓝佐方向走,尽快把信发出去。”父亲拍板,“对了,亚麻布织完没有,上次去老庄园出席法庭,领主跟我催了。”
“亚麻还泡着,得先纺成纱然后再送给唐娜织布。”母亲回答道。
“那还得好几星期。凯瑟琳,赶紧弄出来!”父亲下令。
“嗯。”凯瑟琳干脆地回答,多少有点儿表忠心的味道。
“我下午去跟唐娜商量商量,估计能让她优先干咱们的活儿。”母亲说道,“凯瑟琳先把衣服洗了。”
“行。”
“晚饭你也做了吧,让妈妈休息休息。烤面包的油再少点儿。”亨利不说他不吃油。
“嗯。”
全家人做完饭后祷告,珍妮收拾碗碟,被父亲命令照顾好迪克。这只牧羊犬可是全家的宝贝。随后父母和儿子们便起身出门。
——没错,儿子“们”。
“凯瑟琳,帮我补补衣服吧。破了。”
“……好。”
凯瑟琳快喜极而泣了。整整两天,她终于知道家中的长子,现年十七岁的大哥马修不是哑巴了。
就连之前父亲和弟弟上演亲情大戏,被他们夹在中间的这位大哥都没对那块儿从他面前过去又从他面前回来的咸鱼发表半个意见。要不是大哥马修出了门又特地返回来跟她说话,凯瑟琳都把他当成纸糊的,根本没这号活人。
凯瑟琳不禁猜想,他的童年是否也如今日的自己,在种种压迫与白眼中度过?
幸亏凯瑟琳这具十三岁的肉体拥有一个二十冒头的灵魂,精神世界已经成型,对待这种打击只会从纯理性的角度思考如何破解困局,而不是边哭边在墙角画圈儿。
家人抓她的劳工,以她目前的地位又躲不掉,那她就干呗。来日方长,总有形势逆转的一天。
只不过……她要做到什么时候啊!!
等凯瑟琳发完感慨,连珍妮都带好迪克出门活动腿脚了。她一个人在家飞针走线,不一会儿将大哥留下的破旧外套缝补完毕,然后抱着装满衣服的木盆再拎上装着碗碟的木桶,去村外不远的河边洗涮。
纽芬村的生活用水全部由这条没有名字的小河供给。凯瑟琳过来的时候已经有八九个大妈在河边洗衣服刷马桶了,见她过来立即向两边闪开。凯瑟琳耸耸肩膀,心安理得地占据她们让开的好位置。
在这个时代,洗衣服尤其洗外套绝对是项大工程。重生前凯瑟琳从未接触过呢料和皮革的清洗,好在虽然原身的记忆总躲躲藏藏的不肯露面,单凭这具身体的惯性,凯瑟琳就能把她目前所能接触到的一切家务活干得井井有条。
可是当初她和闺蜜希罗激烈辩论下课后去涮火锅还是烤草鱼,被老师点名的时候,何曾想过七十二小时之后,自己会穿着一身比中间系了根腰带的袋子好不到哪去的裙子,在河边洗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衣服?
凯瑟琳再豁达,此时也不禁惆怅,无语望天之时不慎摆出了四十五度角。
突然后背被无影掌击中,她哇地一声栽向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