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散去,一旁的酒肆阁楼上,窗子虚掩,窗前一主一仆,正目送谢徵一行人乘牛车走远。
“这个顾逊,虽身居尚书省要职,却似乎并未与太子结成党羽,”萧晔如是说道,他一手摸着下巴,似在斟酌思量。
刘放站在他身侧,忽然露出一脸狞笑,言道:“不与太子结党,那就让他与太子结仇吧。”
“哦?”萧晔看着他,唇边戏谑笑意,显得愈发轻蔑。
刘放望了眼已然远去的牛车,只道:“那个衡阳郡主,她可是太子的心腹啊,只要她与顾逊结了仇,太子自然不会再器重顾家了。”
萧晔哂笑一声,只拍了拍手,言道:“好计策!”
御街东侧,到御道西侧,御道东侧,到驰道西侧,这中间的几条巷子,地段极佳,建康百官府舍多集聚于此,顾家府宅也正是在此处。
待谢徵一行人离开,顾逊也忙带着顾遇回府去,到了家门口,顾遇捂着脸颊上的伤,杵在门外,犹犹豫豫的不敢进去。
顾逊正在气头上,自也没理会他,进了府才走到前头院子里,顾陆氏就迎了出来,见是顾逊回来,还满脸的诧异,问道:“子庚啊,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莫非今日休沐?”
“我……”顾逊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他说着,就回头望了望杵在门口低着头的顾遇,继而道:“听闻子壬有些事情,问尚书令告了一天假。”
“子壬?”顾陆氏秀眉轻皱,就远远望着顾遇,彼时顾遇也抬起头来偷偷的看了她一眼,见她正望着,赶忙又低下头去,胆怯的走近,嗫哝唤道:“母……母亲……”
“子壬啊,你是不是又跑出去惹事了?”对于九郎的顽劣性子,顾陆氏这个做母亲的,向来都很清楚。
平日里说教多了,顾遇纵然天不怕地不怕,望见这个母亲时,心里头也会打鼓。
“你怎么总叫你兄兄替你擦屁股,这么不叫人省心呢!”见顾遇支支吾吾的答不上来,顾陆氏又伸手点了点他的脑袋。
“母亲,我……”顾遇生怕顾陆氏望见他脸上的伤,是以一直低着头不敢与其相视,这会儿要答话,却不由自主的抬起头了,他反应过来,忙不迭又低下。
顾陆氏眼尖,自然瞧见了,慌里慌张的问:“子壬,你这脸上是怎么了?怎么划出这么大个口子来!”
“我……”顾遇不敢照实说自己又去了秦楼楚馆,他与顾逊相视一眼,紧接着回道:“是我自己不当心,在覆舟山,让葎草划伤的。”
“葎草?”顾陆氏心中甚恼,斥道:“葎草长在地上,至多长到膝盖那么高,如何能划到你的脸?怕不是你又同人打架了!”
顾逊见顾陆氏追究,挽了挽她的手臂,说笑道:“母亲,这都是些小事,您就别过问了。”
“我怎么能不过问!你们兄弟姊妹,哪个不是规规矩矩的克己复礼,就他成天在外头惹是生非的讨人嫌,你们几个都纵着他,我若是再不管,他岂不是要翻天?”
顾陆氏气得不轻,顾遇一时情急,终于不再遮遮掩掩,争辩道:“我没有同人打架,是……是衡阳郡主的哥哥,他拿茶壶砸我,我这脸,就是被他伤的!”
“衡阳郡主……”提及谢徵,顾陆氏侧首看着顾逊,恨恨道:“又是那个姓谢的丫头!”
顾陆氏言至此,二话不说就要去找谢徵算账,顾逊忙将她拉住,说道:“母亲,此事我已摆平,你莫去多事了!”
可顾陆氏却道:“她害得你后院不得安生,如今又纵容家兄伤你弟弟,你竟还要护着她?当真是让她勾了魂去?”
顾逊迟疑的收回手,沉默半晌,才回:“她总归是郡主,不可轻易冒犯,今日之事,就此作罢。”
他说完,便转身一声不吭的走了,顾陆氏皱眉,追着问道:“子庚,子庚!你去哪儿啊!”
“我去尚书省上职。”
顾逊头也不回的走了,顾陆氏终是没有去寻谢徵的麻烦,只是训示顾遇去祠堂罚跪,以作惩戒。
谢徵与谢缕坐在牛车上,“兄妹”二人一路上都没有言语,直至回到府上,进了谢徵的院子里,谢缕才发问,倒也算是给足了谢徵“脸面”。
“你刚才为什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我,你打我也就算了,还拿刀划伤我的脸,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谢徵才进院子,闻言就停下脚步,回首道:“你出入青楼,寻衅滋事,还用茶壶砸人,险些伤了顾遇性命,我打你算轻的!至于划你,那是替顾遇还手!”
她说罢,冷哼一声,便转身径直走到凉亭里,还未坐下,谢缕就气势汹汹的追着斥道:“还手?那顾遇拖着我游街,弄得我浑身是伤,你怎么不替我还手啊?”
谢徵转身看着他,目露狠厉之色,也不甘示弱,只道:“我没那本事,你若是不甘心,现在就去寻仇,若是再被人家痛打一顿,可别叫我去救你!”
“你……”谢缕气得脸色发青,他伸手指了指谢徵,威胁道:“你别忘了,我可是你请来……”
话还没说到嘴边,谢徵反手一个巴掌扇过来,直打得他头晕脑胀,眼冒金星,也不敢再多嘴了,他怔怔的看着谢徵,已然是哑口无言,谢徵冷冰冰的说道:“我请你来建康叙兄妹之情,不求你能帮我什么,但求你不要给我惹是生非,你若是能做到,我自会好生招待你,你若是做不到,那也别怪我不讲情面!”
谢缕微微低下头,终于还是没再多话,谢徵只当他是默认了,也不再同他算这笔账。
“往后你要去青楼,去赌坊,我都管不着你,可你今日结下仇家,恐怕已经被人盯上了,”谢徵漫不经心的坐下,她见谢缕听到这话后是一脸的慌张不安,继而同尤校说道:“尤校,我把他交给你,往后他在建康的出行安危,就由你来负责了。”
谢徵说罢,还给尤校使了个眼色,尤校是做密探出身的,谢徵如此吩咐,分明是叫他监视谢缕,尤校会意,便朝她作揖,应道:“是。”
“去请郎中来给他看看伤势,”谢徵站起身来,丢下这么一句,而后就走出凉亭,正要回屋,门房却急匆匆跑过来,禀道:“谢娘子,顾家七郎求见。”
谢徵望着门房,她并不诧异,似乎早已料到顾逊会过来向她赔罪,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来了。
顾逊正在前院客堂等候,一身朱色朝服,头戴进贤冠,负手而立,在堂下踱步,愁眉深锁,似有万千思绪。
谢徵不疾不徐的寻到前院来,刚一走进客堂,顾逊便躬身行了礼,作揖轻唤:“衡阳郡主。”
纵然顾逊谦卑恭敬,也不能叫谢徵消气,她气谢缕背着她惹是生非,也气顾遇欺负到她头上,如今见着顾逊,即便不迁怒于他,却也给不了好脸色。
她并不理会他,也没唤他直起身来,单单只是走到客席前坐下,而后才道:“顾郎君有事?”
人前唤他“左仆射”,人后唤他“顾郎君”,谢徵的心是血肉做的,总归还顾着些往日的情分。
顾逊转向她,蹙眉言道:“今日之事……”
不等他说,谢徵便抢了话来,冷冰冰的说道:“今日之事,是家兄有错在先,顾郎君无需介怀。”
顾逊顿了顿,拱手说道:“舍弟性子顽劣,不知分寸,不单伤了郡主的兄长,还冲撞了郡主,下官此来,是替他向郡主赔罪的。”
下官?谢徵抬眸凝视顾逊,一时有些失神,良久才轻轻一笑,满目的不屑,她道:“左仆射好生客气。”
从前,他可都自称“顾某”的,何时这般生分过?
顾逊似乎并未听出谢徵言外之意,只是低着头,万般恳切的说:“郡主向来宽仁大度,虚怀若谷,今日舍弟莽撞失礼,既是舍弟的不是,也是下官管教不严,还请郡主海涵!”
“令弟顽皮,左仆射严加管教,家兄跋扈,本郡主也会多加约束,今日之事,不过就是一场闹剧,你我也不必因此伤了和气,”谢徵说话间,始终不与顾逊相视,只是端起茶盅小呷一口,而后才抬眼看着他,继而问:“左仆射以为如何?”
谢徵盛气凌人的高傲姿态,压得顾逊抬不起头来,他深感汗颜,如今又自轻自贱起来,低着头应允道:“郡主说的是。”
“那今日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好了,”谢徵满不在乎的站起身来,这便要朝客堂外走,她只道:“左仆射请回吧,我就不送了。”
正当谢徵要走客堂时,顾逊忽又将她唤住:“郡主留步!”
谢徵单是驻足,并不回头,顾逊而后走到她身侧,言道:“下官还有一事,想请郡主见谅。”
见谅?谢徵愣了一下,她侧首狐疑的看着顾逊,就道:“左仆射请说。”
“下官听说,前阵子谢贵嫔在宫中设宴款待命妇,郡主也前去赴宴了,宴席之上,拙荆曾口出狂言,对郡主无礼,不知……”顾逊才与谢徵四目相对,谢徵便又打断了他的话,只撂下一句:“本郡主向来忘性大,日前的事,早就不记得了。”
她说完,也不等顾逊答复,便头也不回的走了,顾逊紧随其后,追着走到前头的院子里,唤:“郡主!”
话音未落,一侧不远处传来一人戏谑的调侃:“哟,表妹夫怎么来了。”
二人循声看去,就见桓陵带着曾琼林从长廊下不紧不慢的走过来,谢徵望着他,默不作声的往后院折回,只在从他面前走过时,才停下来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而后就快步进了后院。
“见过永修县侯,”顾逊沉默半晌,终是毕恭毕敬的作揖行了礼,桓陵走来托着他的手臂,欲将他扶起,虽满脸和善的笑意,却故意说道:“子庚何须如此见外,像娇娘那样,唤我‘表哥’就是了。”
御史大夫李叡的爱女,桓陵的表妹,正是顾逊的夫人,夫人姓李,闺名娇娘。
“表哥,”顾逊早开了口,却许久才唤出这二字。
桓陵似乎很是满意,他冲顾逊点了点头,而后就拉着他走到客堂里坐下,“来,进来坐。”
他为顾逊斟下一盅茶来,而后就问:“子庚啊,你今日怎会来此,是来找德音的?”
顾逊的夫人,总归是桓陵的表妹,在顾逊看来,桓陵也勉强算是他的大舅子,如今他到大舅子府上,来找别的女人,这怎么也说不过去,他于是如实解释:“舍弟子壬,鲁莽滋事,同衡阳郡主的兄长闹了不快,我便赶过来,同她赔个不是。”
“哦,”桓陵已然有所耳闻,他如今又寻到机会,可以在顾逊跟前秀一把自己与谢徵非比寻常的关系,言有所指的说:“都是自家人,这种事情,你也无需放在心上。”
自家人?顾逊听着重点,立时就怔住了,他果然没让桓陵失望。
桓陵沾沾自喜,紧接着又说道:“你这个表嫂啊,平日里看着是挺凶的,可她心肠并不坏,至多就是喜欢记仇罢了,你不用怕她的,万事都有我这个表哥替你打点。”
顾逊似笑非笑:“表嫂?”
桓陵如今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道:“哦,忘了告诉你,你表哥我,早已同衡阳郡主有了肌肤之亲,如今已私定终身,只待日后成婚了。”
他说这话,可不单单是为了向顾逊炫耀谢徵,更多的也是想叫顾逊打消对谢徵的念头,日后全心全意对待他的表妹娇娘。
顾逊听闻此言,缄默不语,良久才对桓陵挤出一丝生硬的笑意,“哦……恭喜……”
“嗯,”桓陵露出满意的笑容,他随后就又提起茶壶,在顾逊面前倒得七分满的茶盅里,斟下个全满,说道:“这茶不错,你尝尝。”
向来茶倒七分满,留下三分作人情,桓陵此举究竟是何意,自不必多说,顾逊是个识趣之人,起身毫不拖泥带水的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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