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是五月份,距卢代辛辞别荀家,搬进城西白杨街沈府,已足有一个月。
这一个月来,卢代辛都躲在府中,未敢踏出府门半步,倒不是小心这四个多月的身孕,委实是怕出了门被荀家的人看见,按照她答复荀伯玉的说法,如今她该是在范阳老家的。
沈文和奉道,卢代辛信佛,她自来都有每月去寺庙烧香拜佛,捐功德钱的习惯,如今闷在府中不得出门,算来已有两个月没去过鸡鸣寺了。
府门口停着一辆青蓬顶的普通马车,卢代辛早在半个月前便已盘算着想去一趟鸡鸣寺,可一直顾忌这个顾忌那个,几次都忍下来决意暂且不去了,如今终于还是吩咐底下的人准备了马车。
卢代辛站在院子里,丫鬟阿槐手里头拿了一只轻纱冪篱,急匆匆的从后院赶过来,绕到卢代辛跟前,将手中的冪篱举过她的头顶,悉心的为她戴上,而后才小心翼翼的扶着她出了门。
车夫早早的将马扎摆在地上,卢代辛一手撑着阿槐,一手扶着马车的门沿,怯怯的踩着马扎,坐进马车里,阿槐也紧随其后。
彼时鸡鸣寺门口,也停了一辆寻常的马车,谢徵同玉枝正坐在里头,二人既不下车,也不启程回侯府。
只见玉枝坐在窗边,时不时掀起窗帘一角,偷偷的向外观望,似乎是在等人。
忽见一辆青蓬顶的马车向鸡鸣寺驶来,玉枝定睛仔细看了看坐在前面驱车的车夫,即刻就回头向谢徵禀道:“娘子,她到了。”
玉枝一只手仍将窗帘一角掀开个巴掌大小的空子,谢徵闻言,就透过空子朝外看了看,果然就见那车夫停下马车,而后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丫鬟,仔细搀扶着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少女”走下车。
谢徵压低声音问:“你可确定,这就是那位范阳卢氏娘子?”
“奴曾见过她一回的,千真万确,那就是她,何况那个车夫也是奴安排的人手,断不会有错的。”
谢徵斟酌道:“怎么好像才十四五岁的样子……”
玉枝回道:“尤校说她今年才十五。”
才十五?谢徵远远望着卢代辛,心里头可谓是五味杂陈,想那个丫头才这么小的年纪,亦是出身名门,怎么甘愿做人外室……不,她还不算是沈文和的外室,至多只是个外头养的情妇,甚至连姬妾都算不上。
唉,也不知是沈文和花言巧语将人骗了,还是这丫头自己不知廉耻……
卢代辛出门时本是戴着冪篱的,坐进马车里又摘下了,这会儿下车时竟也没想起来再戴上,反倒给遗忘在车里了。
她被阿槐扶着,正往鸡鸣寺的山门内走去,玉枝紧接着又道:“娘子,她进去了。”
“那我们也进去,”谢徵说罢,这便下了马车,玉枝跟在她身后,抬脚跨进山门前回首暗暗冲卢代辛的车夫摆了摆手,车夫会意,轻轻点了头,而后就悄悄的驱车离开了。
日前才下过一场雨,寺内的青苔疯长,石阶路可是有些湿滑的,卢代辛一路走得蹑手蹑脚,战战兢兢,阿槐搀着她的手臂,亦是走得很慢。
谢徵进了山门,亦是安安静静的走在她身后。
阿槐张嘴抱怨了一句:“娘子啊,咱们本不该挑今日过来的,这路也太滑了。”
“就是路滑,今日来上香的人才少,”卢代辛说起这话,方才察觉少了什么,她驻足,惊道:“诶呀,我的冪篱呢!”
她说着,又转身远远望向山门口,可脚下却是一滑,惊呼了一声,阿槐拽着她的手臂,却也没能拉住,谢徵走在她身后,眼疾手快上前两步将她扶住,呼道:“小心!”
卢代辛受了惊吓,即便站稳了身子,也是心有余悸,她一手被谢徵扶着,一手捂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阿槐也连忙将她扶着,慌慌张张的问:“娘子,您没事吧……”
“我……我没事……”卢代辛说话间还吞吞吐吐的,果真被吓得不轻。
谢徵听阿槐还当着她这外人的面唤自家挺着大肚子的主子为“娘子”,心里头不免有些诧异,想这丫鬟倒真不知避讳些礼数。
“日前才下过雨,山路不大好走,夫人可要当心些,”谢徵收回手,冲卢代辛莞尔一笑。
卢代辛适才惊魂未定,直到谢徵开口,她方才缓过神来,于是就向谢徵行了个点头礼,笑道:“多谢这位娘子出手相救,不知怎么称呼?”
“我姓谢,”谢徵并不提及自己的身份,也并未言说大名,她今日到鸡鸣寺“偶遇”卢代辛,不过是想从她口中套出些话来,本不愿暴露身份,这便也是她乘坐普通马车来此的原因。
提及谢氏,在建康,没有人第一个想到的不是陈郡谢氏,卢代辛亦然,她问:“是陈郡谢氏?”
“是会稽谢氏,”谢徵说罢,紧接着又问道:“夫人怎么称呼?”
卢代辛笑答:“我姓卢,范阳卢氏。”
女子出嫁,往往随夫姓,即便不随夫姓,出门见客,也该自称是某家夫人。
卢代辛虽并未与沈文和成婚,可她身怀有孕,如今又已显怀,连谢徵都声声唤她“夫人”,她即便要说自己本家是范阳卢氏,也需多加一句夫家的姓氏。
可她这样一答,却叫谢徵不知究竟该如何称呼她了,莫非要唤她“卢娘子”?
谢徵佯装诧异,看了看卢代辛的肚子,又看了看她尚未挽髻的一头青丝,试探般唤:“卢娘子?”
卢代辛这下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怔怔的不知还如何接话才好,旁边的阿槐倒是机灵,赶忙告诉谢徵:“我家郎主姓沈。”
“哦……”谢徵假意讪笑了一声,言道:“原来是沈夫人。”
“呃……是是是,”卢代辛颇是难为情,亦是讪笑着应和。
卢代辛说完,便尴尬的转向去往大雄宝殿的方向,谢徵问:“沈夫人今日,也是来上香的?”
“是,为我腹中孩儿祈福,”卢代辛说着,就伸手摸了摸肚子,谢徵笑道:“那正好,你我可以结伴同行。”
“好啊,”卢代辛一向是没什么心眼的,加之谢徵适才又救了她,她对谢徵,自然不会起什么戒心,二人这便结伴搭伙的往大雄宝殿去上香了。
卢代辛与谢徵先后跪在佛像前,阿槐也跟随玉枝一道去捐了功德钱,卢代辛诚心拜佛,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双目紧闭,谢徵跪在一旁,却是不时侧目看她两眼,待卢代辛拜完佛,费力起身之时,谢徵又过去扶了她一把,二人这便往殿外走去。
“多谢,”卢代辛说话声极轻极低,显得尤其温柔,她打趣似的询问谢徵:“谢娘子拜佛,是为了求姻缘,还是求平安?”
谢徵不及思量,便开口答话:“沈夫人似乎年轻于我,如今已觅得如意郎君,又有了身孕,而我至今未能将自己嫁出去,眼下最紧要的,可不就是求姻缘么!”
卢代辛闻言,不禁掩面噗笑,说道:“像谢娘子这般,长相出众,又颇有才情的士族女郎,将来要嫁的,必是人上人,如今也急不得,许是缘分未到罢了。”
“那就借沈夫人吉言了,”谢徵满面春风,笑得似乎甚合心意,卢代辛继而又道:“我听说东府城后面,有一棵银杏树,上面挂满了姻缘签,都说那棵树叫姻缘树,但凡是男女同去求姻缘,必能结为连理,谢娘子,你倒是可以去看看。”
谢徵本只是敷衍的答她几句,谁料想卢代辛这般心善,谢徵只得应付着回道:“倘若真有这么灵验,那我说什么也得抽个空子过去求一求。”
二人正站在大雄宝殿外说说笑笑,彼时玉枝与阿槐捐好了功德钱,也走了出来,一行四人这便往山门口走去。
待走到山门外,卢代辛就同谢徵说道:“谢娘子,天色已晚,我该回家去了,再晚,路就不好走了。”
玉枝早已将卢代辛的马车打发走了,谢徵听卢代辛说到这话,就回首同玉枝对视了一眼,而后才回卢代辛,“沈夫人路上当心。”
卢代辛轻轻颔首,便走下山门,左右扫了一眼,才知马车竟没在此等候,她惊道:“阿槐,你有没有叮嘱车夫在此等候?”
阿槐不见马车,亦是诧异,一脸茫然的回话:“奴叮嘱过他在此等候的。”
这主仆二人站在山门下,左看看右看看,始终不见马车,眼看时候不早了,卢代辛便有些心急。
谢徵还走在她身后,见机就阔步走到她身边来,关切道:“沈夫人怎么了?”
卢代辛指了指外头只停了两三辆马车显得空荡荡的山门口,不大好意思的说:“适才来时属意车夫在此等候片刻,可如今人却不见了……”
“怕不是拿了钱就溜之大吉了,”谢徵帮着说了一句,紧接着就问:“沈夫人家住何处?”
卢代辛愁容满面,道:“城西白杨街。”
“倒是巧了,我也住在城西,距离白杨街倒是不远,不如沈夫人同我一道走吧。”
卢代辛讪讪笑道:“那怎么好意思……”
“不妨事的,我也不着急回去,”谢徵说话间,就掺着卢代辛寻到自家雇来的马车下,搭了把手扶她进去,几人同行,一道往白杨街去了。
鸡鸣寺距离白杨街倒是不远,未多时便到了,卢代辛下了马车,见天还亮着,便同谢徵道:“谢娘子若是不着急回去,不如随我进去喝杯茶再走。”
“既是沈夫人盛情相邀,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徵一脸笑意,跟随卢代辛一道往府内走去。
几人一路前往客堂,谢徵都暗暗打量了这前院布置,并不简单,反倒颇是用心。
白杨街地处城西,幽静而不偏僻,依山傍水,最是养人,建康可有不少商贾在此购置房产的。
谢徵弯了弯唇角,看来沈文和为了金屋藏娇,果真费了不少心思。
卢代辛扶着肚子走到客堂里,当即就给谢徵斟下一盅茶来,递到谢徵跟前来,笑道:“今日真是多谢谢娘子了,要不然,我还不知该怎么回来呢。”
谢徵接过茶盅,喝得是心不在焉,左边扫一眼,右边看一下,却不见沈文和踪影,她也未敢多问,只是放下茶盅,接了卢代辛的话,笑道:“沈夫人客气了,我也只是顺路罢了,何况你我今日在鸡鸣寺碰到,我倒觉得咱们颇有缘分呢。”
卢代辛莞尔:“谢娘子这一说,你我倒真是有缘。”
二人坐在客堂里,又是一番闲聊,直至聊够了,谢徵方才已天色将晚为由辞别卢代辛,她却在临走时暗暗将自己随身的锦帕掖在胡凳下,只露出边角。
谢徵前脚走了,后脚沈文和便回来了,卢代辛迎他到客堂外,问道:“沈郎今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散骑省近日诸事繁忙,沈文和对付了公事,还需回将军府应付双亲,而后才能到这儿来,沈文和深感疲惫,轻轻叹了一声,只说道:“早上去了趟江宁,来回跑可把我累坏了。”
沈文和说罢,就越过卢代辛,走到客堂里头,一手拎着茶壶,一手拿了一只茶盅,正要倒水,却见茶几上摆了两只茶盅,他这心里头“咯噔”一下,当即回头望着卢代辛,问道:“方才有客人来过?”
想他与卢代辛住在这宅子里头,二人“深居简出”,可是将这儿当作秘密之地了,又有哪个客人会来此……
不管这位客人是来找他沈文和的,还是来找卢代辛的,这都不是什么好事。
卢代辛走进客堂来,笑道:“有位会稽谢娘子来过,是我在鸡鸣寺碰到的,她曾救过我,我便请她进来喝杯茶。”
“会稽谢娘子?”沈文和心中忐忑,莫不是谢徵?他忙又追问:“她可曾同你说过名讳?”
卢代辛思忖道:“这倒是没提起过。”
见沈文和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卢代辛忙问:“怎么了?”
沈文和顿了顿,即刻装作坦然,摇头道:“没什么。”
他侧首,忽见胡凳的软垫下,压着一块锦帕,便弯腰拾起,卢代辛见状,惊道:“诶呀,这定是谢娘子落下的,她才走没多远,阿槐,你速去追她。”
“不必,”沈文和细看了看这锦帕,已猜到卢代辛口中的会稽谢娘子究竟是何许人也了,他于是说道:“我去追她。”
谢徵留下这锦帕,不就是在威胁他去找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