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桓让如常在辰时三刻出门,确保能在巳时赶到武陵王府。
桓让沿着青溪一路北行,走到半路上便察觉后面好像有人在跟着他,他不敢回头去看,只知是个女人。
他停下,后面那女人也停下,他走得快些,那女人也穷追不舍,他走得慢些,那女人也放慢了脚步,这不是跟踪又是什么!
桓让纵是心慌,却也万不敢打草惊蛇,他更想知道究竟是何人在跟踪他,于是强装镇定,继续往前走。
武陵王的府邸在太子府正后方,而太子府正是在青溪之畔,菰首桥东。
桓让迟疑的走到菰首桥下,低头望见脚下有一枚石子,于是灵机一动,就微微侧过身子,弯下腰来,故意慢吞吞的捡起地上的石子,实则是借此机会瞥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女人。
而那女人见他停下来,也急忙转身背朝着他,也是生怕被他察觉。
可即使她已转过身去,桓让却也在她转身那一瞬间清清楚楚的看见她的脸了。
跟踪他的人……竟是玉枝!
桓让心知玉枝今日跟踪他,必是受谢徵指使,而谢徵之所以派玉枝跟踪他,必然是怀疑他这些日子早出晚归究竟是去了何处。
他捡起石子,而后直起身来,又将这石子抛进青溪,装模作样的说:“这石头块若是绊到人可怎么好。”
说罢,他便毫不犹豫的走上菰首桥,事到如今,退无可退。
玉枝回首,望见桓让已上桥了,于是也快步跟上。
桓让下了桥,沿着两座府邸旁的小巷子径直往东走,走过太子府,到了可以拐去武陵王府的路口,他却没有过去,反倒是继续往东走,看得出来,他这是有意想糊弄玉枝。
武陵王府再东边,是一条贫民街,那里满街都是流民与乞丐,也不乏些地痞流氓小混混,可谓是鱼龙混杂。
桓让越往前走,步伐就越发迅速了,他走到路口,便拐去了贫民街,见前面的棚子里,正有人在开粥布施,于是三步并作两步的走过去,同施粥的两个小厮耳语了几句,而后就从袖袋中掏出一锭银子来,塞到了他们手里。
小厮收了钱,自然要替桓让办事,他们于是冲底下捧着空碗等待施粥的一群流民说道:“这位是桓郎君,他可是个大善人,咱们这些日子喝的粥,都有他出的一份子,不单如此,他方才还同我说,咱们往后的粥,都由他出了!”
玉枝在此时才跟到路口来,她站在墙边向粥棚张望,便只见到施粥小厮对着流民笑道:“桓郎君今日大发慈悲,说要给咱们每个人都加两块肉呢!”
底下的流民听到这话,纷纷振臂高呼:“桓郎君真是大善人!桓郎君真是个大善人!”
桓让收买两个施粥的小厮,伪造他每日都来此布施的假象,玉枝果然被他蒙骗过去了,她脸上已然露出欣慰的笑容,只是思忖道:“原来二郎君来此是为了布施……”
玉枝斟酌着点了点头,便转身原路返回侯府了。
而桓让料到她已经走了,便也走到路口来,同样是站在墙边,探出脑袋看了看,他见玉枝越走越远,望着她的背影,忽然露出诡异的笑,阴森森的说道:“想跟踪我?你这道行还不够深。”
“布施?”
玉枝已回到侯府,正向谢徵复命,而谢徵正坐在书案前,一手捧着书,一手搭在书案上,听闻玉枝禀报桓让去东郊是为了布施,便很是诧异,她问:“你没弄错吧?”
“奴一路都跟着,看得清清楚楚,也听得真真切切,断不会弄错的。”
谢徵却是越听越狐疑,不知是怎么了,她本也不反感桓让,可就是觉得桓让这样要体面的人,不大可能会去贫民街那样脏乱的地方,更不可能去与流民乞丐亲近,又遑论是开粥棚布施?
她放下手里的书,单手撑着书案站起身来,在屋中踱步,考量道:“开粥棚布施是善举,又不是什么坏事,他既是要行善,为何要鬼鬼祟祟的,还不敢让县侯知道?”
玉枝想了想,说道:“许是东郊那个地方太过混乱,二郎君不想让县侯担心,免得县侯再不准他过去,所以才一直瞒着不肯说。”
“你不是让他发现了吧?仲璇这个混小子,平日里鬼精鬼精的,你可不要让他做戏给糊弄了,”谢徵果真是聪明的,当下就猜到了桓让的鬼把戏,可玉枝却信誓旦旦的说:“怎么会呢!奴跟得很小心,二郎君可没有察觉奴在跟踪他。”
谢徵听得半信半疑,玉枝又道:“奴听那些流民都在夸二郎君是个大善人,想必二郎君是经常去那里布施的,如若不然,又怎会如此深得人心。”
“难道真的是我多心了?”谢徵听了玉枝这一番话,如今竟怀疑起自己来,她终究还是信了,于是回首同玉枝说道:“不过,他也真是太不知轻重了,开粥棚布施,可是要获官家允准的,他若没有同京兆尹府报备,那便是在拉拢民心,往严重了说,他这就是想造反,长此以往,这行善之举,可就是在给自己找麻烦了。”
玉枝愣了一下,连忙问道:“那……这件事情,要不要同县侯说一声,好叫县侯提醒一下二郎君。”
“不可!”谢徵道:“今日是你去跟踪他了,这才发现他在东郊布施,你如今跑到县侯跟前去讲一声,叫他们兄弟俩怎么看我?说我表面上同仲璇客客气气的,背地里却派人去跟踪他?那我岂不成恶人了?”
玉枝道:“可二郎君这事,娘子总要想个法子去提醒提醒他的,他若真的让人扣上造反的罪名,那可不是件小事。”
谢徵思前想后,言道:“此事先不忙,我自会找个机会去同他说的。”
桓让这边,眼见玉枝已经走远了,也急忙赶去武陵王府,被玉枝这么一耽搁,可误了他上职的时辰了。
武陵王府的正门大敞着,桓让匆忙赶来,火急火燎的往书房赶去,岂料一脚才踏进东次间的房门,就听身后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桓使君来得倒是够早的啊!”
刘放适才从尽间书房出来,好巧不巧就望见桓让匆匆忙忙的赶过来,他一向是看不惯桓让的,又仗着自己是萧晔跟前儿的大红人,且又是武陵王妃的兄长,如今抓着桓让的小辫子了,自然要好好儿说道说道。
桓让将跨进门的一只脚又抬出来,极其自然的转过身来,还没来得急张嘴同刘放解释,刘放又放了连环炮过来,说道:“桓使君,您可瞧瞧天,这巳时都快过半了,您才过来,您要不这么着,以后啊,早上干脆就别来了,在家里头歇着多舒服啊。”
听刘放这怪声怪气的腔调,桓让心中甚恼,却也不敢同他杠上,只是委婉的反驳道:“我岂是有意来迟,实在是半路上被山阴县主派人跟踪,不得已才东郊绕了一圈,为的就是把人甩掉,也免得让她们发现我如今在殿下手底下当差啊。”
“你被谢徵发现了?”萧晔不知在何时也走了过来,离老远就迫不及待的问了句,想他之所以“重用”桓让,就是因为桓让住在永修县侯府,平日里又同谢徵走得颇近,方便利用他从谢徵身边打探消息,可这桓让若是被谢徵发现了端倪,那于他而言,便毫无利用价值了。
既是没有利用价值,自然也没有必要留他在身边了,倒不如趁早弃之。
桓让也自知萧晔不过是在利用他,他也尽心竭力想要发挥自己的价值,以便讨好萧晔,他连忙回话,解释道:“那倒没有,如今山阴县主只是对起卑职了疑心,适才她的婢女跟踪卑职,卑职想办法将她糊弄过去了。”
“只是……”桓让言至此,又佯装为难,继而说道:“卑职这些日子须当尤其谨慎,恐怕……恐怕不好经常出入王府……”
萧晔知他言外之意,也深知桓让如今正处在风口浪尖上,若是经常出入他府上,难免会被谢徵发现,谁又知道谢徵还会不会再派人盯着桓让呢?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你若是不方便,往日这几日,就别再来本王府上了,等过了这阵子再说,”萧晔说罢,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他望着刘放,问:“对了,这御史台,近日是不是空出个检校御史?”
刘放闻言,唯唯诺诺的点了点头,道:“是空了一位御史。”
萧晔再三考虑,紧接着便问桓让:“仲璇,那御史大夫李叡,可是你舅父?”
刘放愣住,殿下这么问,莫非是要举荐桓让去做检校御史?
桓让自来有些小聪明,他听萧晔问起这个,猜到萧晔八成是要提拔他了,他颔首,道:“回殿下,御史大夫,的确是卑职的舅舅。”
他虽不是桓李氏嫡出,可桓李氏到底还是他的嫡母,按照规矩,他的确该称呼李叡一声“舅舅”,前阵子过年,他还跟着桓陵去拜年了呢。
这门亲,能攀则攀,不能攀,那也得千方百计的攀上!
萧晔随后果然说道:“御史台正缺个检校御史,现如今还虚位以待,本王有意请朝中几位元老联名向父皇举荐你赴任,希望你不要辜负本王对你的苦心栽培。”
桓让两眼发光,心里头美得仿佛开了花儿似的,他连忙跪地叩谢萧晔,言道:“谢武陵王殿下!卑职定不负殿下所望!”
“你回府去吧,往后不必再来上职了,且在家里等着圣谕和委任状吧,”萧晔说话间,冲桓让挥了挥手,示意他速速离去。
桓让会意,毕恭毕敬的答应了一声,这便告辞了。
刘放却是沉着脸,想他在萧晔身边已经跟了有五年多了,到如今还都只是个小小的主簿,单单是个王府的署官而已,连朝廷命官都算不上,可这个桓让呢?说到底,还是怪他的出身。
彭城刘氏,到底还是比不上谯郡桓氏!
纵使他的亲妹妹是武陵王妃,如今又诞下武陵王世子,却也比不过人家哥哥是永修县侯,舅舅是御史大夫!
“殿下,如今这桓让的底细还没弄清楚,您就这样举荐他入仕,是不是太草率了?这万一他过河拆桥,一入仕就翻脸不认人了可怎么好?又或是他受谢徵和桓陵指使,有意接近殿下,那殿下此番为他铺路,岂不是养虎为患?”
“本王看这个桓让,徒有小聪明,成不了气候,举荐他做检校御史,不过是给他些甜头尝尝,若不然,又怎么能让他日后尽心竭力的效忠本王?至于你说的,呵,”萧晔一声冷笑,分明很是不屑,他只说道:“检校御史也不过就是个小官,他若是听话,那本王便把他留在建康,他若是不听话,那就将他打发去各个州郡县监察百官,总之,本王心中有数,你不必担心。”
检校御史是何官职?诚如萧晔所言,的的确确就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吏,这样的官职,在御史台共有十五位,分掌朝堂内外,文武百官,包括各州刺史,各郡太守,和各县县令,以及各府巡按,除了巡视各个州郡县,检校御史还要负责纠正刑狱、肃整朝仪等事务。
可妙就妙在这检校御史位低权重啊!
萧晔都已经这么说了,刘放纵是心里头再不满,再想诋毁桓让,劝阻萧晔,如今也不好再多言了。
桓让心知自己即将入仕,内心激动久久不能平复,想想他盼着入仕已盼了有三年多了,如今入仕总算是有着落了。
他尤其欢喜,连脚步都变得轻快得多,却不料进府门时,门房忽然冲他笑道:“哟,二郎君今日回来得这么早?”
仅这一句话,顿时就令极其敏感谨慎的桓让变得慌张而又语无伦次,他连忙讪笑着解释道:“我又没什么正经事做,不过就是闲着出去走走逛逛,累了就回来了,哪有早啊晚的。”
桓让颇是心虚,生怕叫人听出什么端倪来,于是一说完,就赶忙往府里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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