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咳咳!”
艰难地吞进一口温热的苦药,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这药虽苦,见效却很快,来,再喝一口。”
一个低沉地男音在我耳畔响起,我茫然地寻着声音看去。
男子见我看他,和蔼地笑了笑,他将药勺递到我嘴边,示意我把它喝下去。
“你……”才说了一个字,夏夜雨幕里的刀光剑影,电闪雷鸣蓦地清晰起来,我呆愣地看着男子,忽然将他用力往后一推,自己整个人从床上滚了下来。
还没待男子说什么,我已爬起来冲向了门外。
山间的小路并不好走,又是刚下过雨,一路的泥泞,一路的摔倒爬起,我疯了般往山下跑。
我要去见十三叔,我要他告诉我所有的真相,我要看见他好好地活在我面前。
当我再一次摔倒在泥坑里的时候,那名男子终于追了上来。他挡在我的前面,脸上也没了刚开始的笑容。
“你让开!”我凶狠地瞪着他,两只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你上赶着要葬送自己,我不会拦着你。”男子冷淡地看着我“可有一样东西,我得给你。”
说完,男子将一个玉质的小盒子递到了我眼前。
“这是你的十三叔一直寄放在我这儿的,他曾嘱咐我,定要将此物交给他期许的人。”
我死死盯住眼前的玉盒,两只手越握越紧,可最终,我松开了手。
我没有去接玉盒,我知道,我还没有资格。
男子看着我,摇头叹息了声。他将玉盒塞进了我的手里,便负着手往山上去了。
“人生多少悲欢事,哪能次次到心头?”
我愣愣地看着手心里的温润,无数哀怒一瞬涌上心头,我不知道我该去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去做什么,我只是觉得绝望,窒息的绝望。
山里的风总是比汴城要冷上许多,‘沙沙’的树叶摩挲声在此时显得那么静,静到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忽然转身,拖着麻木僵硬的身体往山上走。
那男子一直在门口等我,见我来,他的眼里明显多了几分赞赏。
他没等我走近便进了屋子,我抱着玉盒快步跟了上去。
“我名唤敬无,你日后称我为敬先生就可。”敬无立在我身前,神色郑重。
我抬头望他,敬无静静回望着我。
“先生。”我跪下。
敬无伸手将我扶了起来,他道“日后你就好好跟着我读书吧,其余心思都暂且放下。”
“还有,你的十三叔现在什么事也没有,放心。”
我惊愕地看向他,敬无轻轻一笑,一如明月惊现。
山中岁月不知年,我一直埋头于读书,浑浑噩噩间已经过去了大半年,这一天,山里来了一个客人。
是名少年。
满面憔悴,满身鲜血。
他是来拜师的,同时,也是来寻我。
他比我年长了几岁,个头比我高,身量却比我小了不少,看样子好像有病在身。他怀里抱着一个东西,被黑布蒙着,看不清模样,可我还是一眼就看出了那是个什么东西。
“琴?”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轻轻一点头,一手拉住黑布的一端,稍稍一动,黑布就落到了地上。
“是姑息琴,顾元城。”
我呆呆望着那把精美繁复的古琴,脑中一片空白。
“顾丞相走的时候,嘱咐我一定要把这把琴送到你手上。”
“顾…顾…丞相……”
少年看我,奇怪道“敬先生没同你说么?顾丞相在大半年前就重新任职了。”
我一下就把目光转到了敬无身上,敬无没看我,只对少年道“小代,你先把琴放到小城的房里吧,他的住处就在前面转角的第二间。”
李代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敬无,点点头,抱着琴出去了。
“先生,您如果要说,请全部说个清楚。”我强忍住眼泪,撇开头。
敬无轻轻叹息,他负手站到了窗前。
“你的十三叔……”
“他是我的挚友,亦是同窗,更是在同一年考中榜眼探花的同僚。”
我抿唇看他,却见天际的霞光散落到他的身上,层层孤寂离殇。
“后来,我辞官归隐,他拜官尚书。”
“虽然朝堂江湖两相隔,我们却总会相聚游历,或讨论国家大事,或评论诗词歌赋。”
“小城,在我辞官归隐那一天我就告诫过你的十三叔的,我跟他说过,现下陛下已至暮年,朝中局势必有一番动荡,朱王李归荒淫无道,残暴不仁,可他却握有禁卫军的军权,不久必将造反,际时一定不会放过支持太子的他,不如就此随我归隐岐山,也算自在清闲。”
“可他不同意。”
“我知道他不会同意我说的话,我也知道我说服不了他。他的心中装着恭亲国公府,装着陛下,装着祁国万千百姓,就是没有装下他自己。”
“可是,朱王已是当今……”我欲言又止。
“小城,你要知道,一个王朝的覆灭与否,光靠一个人是根本不够的。”敬无转过身来看我“就算是你十三叔那样千年难遇的奇才。”
“何况,”敬无苦笑“留给他的时间太少了,从他考中进士到先帝驾崩,中间只隔了短短两年的时间。”
我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两年?两年足够干什么?两年内能在朝中站稳脚跟已是极为不易的事了,更逞论想要肃清当今陛下的党羽?
“你的十三叔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把那个玉盒留给了你。”
我抬手轻触了下一直被我放在心口的玉盒,眼中既错愕又心惊。
“原来……”
原来十三叔早料到了一切,他只是没料到我的亲生母亲会那么冷血。
看到我的样子,敬无随即就猜到了我在想什么,他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后来在新皇登基的时候选择辞官,不是因为新皇在百官面前羞辱他,让他觉得难堪,他只是想要趁机将玉盒交给我,顺便打消新皇对他的怀疑,如此他才能为以后的事情做好准备。”
“他那样的人,谁能羞辱的了呢?”
“只是没想到……”敬无嘲讽地笑了起来“这国公府的人,没有一个把他当做自己的亲人不说,甚至还接受了新皇的密令,日夜监视他,偷偷在他的药里放进慢性剧毒。”
“你胡说,这不可能!”我没办法相信这一切,我不相信祖父会给自己的儿子下药,我不相信父亲会默许自己的亲生弟弟一口一口吞进那致命的毒药“我……”
先前雨夜里的一幕幕又忽然浮现心头,十三叔带血的长剑,母亲冰冷的眼神,家仆们堆积如山的白骨,漫天瓢泼的大雨……
为了各自的利益,亲人不可以出卖么?
他们可以。
敬无知道这一切对于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说,太过残忍,也太过难以接受,但这是他未来可能会选择的路,一时的仁慈只会害了他。
“小城,玉盒里不只是装了一样东西,你该打开看一看的。”敬无轻叹一声“你的十三叔最是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有过人的天资,可以继续他未完成的心愿,而是你一直自卑怯懦,甚至极度厌恶你自己,可你却喜爱听他抚琴,他能看到你眼里最纯粹的光,他想要你改变自己的想法,不因国公府,不因世俗而一直痛苦下去。”
他一直无法忘记那一天十三来找他,满眼都是往常未曾见过的笑意。
十三对他说,他遇到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聪明得紧,眼睛也漂亮,就像是有星光落在了里面。他想照看这个孩子长大,看看他以后的路会怎样,若是也同他一样荆棘遍布,那就由他替他流血,替他铲除个干净。
他说,他自己注定这一生没有欢喜可言,可他希望这个孩子能欢欢喜喜地过完自己的一生。
心仿佛在一点一点滴着血,敬无无力再回想从前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他背过身去,闭上了眼睛。
“出去罢,该如何决定,你自己选择。”
我木然地挪动我僵硬的身体,颤抖着手推开了房门,“吱呀”的房门声在寂静中格外的刺耳,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回神,这时,屋外漫无边际的夜幕下,点点碎碎的星光忽地就闯入了眼帘。
原来,是天黑了呀。
泪水陡然从双颊滑落,我蹲下身,终究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从今天起,再不会有人会耐心地教我弹琴,再不会有人会在寒凉的半夜为我拉被子,再不会有人愿意背负起我所有的欢喜忧乐。
“不要哭了。”李代站在我身前安慰我,“你这样,丞相会担心的……”
脑中一根弦被瞬间拉紧,我用劲咬住自己的手背,强迫自己不要再发出哭泣的声音。
我不能,我绝不可以,让十三叔走都走得不安宁。
“你不要这样!”看到我的动作,李代一惊,他立马过来拉我“快松口,快松口啊。”
因为是突然止住哭泣,我全身都在不住地抽筋,脸色也变得青灰惨白。我死死咬住自己的手,可最终我还是因为虚脱被李代拉了开来。
“发什么疯?你现在这个样子,除了我,谁还会可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