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怎样离开庞贝的,这几天又在哪里……
惊喜激动之余,阿佳妮的心里冒出许多个问号。但她自然不会冒冒失失地跑过去主动开口问,汉尼拔仿佛也没什么时间特意留给她。
他只和图拉真努斯进行了简单的一番对话,得知了他在从西班牙去往亚该亚的海上遭遇海盗,随从被杀,他成为了俘虏,然后偶遇阿佳妮,两人最后一道来到庞贝的经过。见他十分虚弱,安慰了几句,让他继续养伤,接着就和普林尼一道匆匆离开。
临走之前,他看了眼阿佳妮,仿佛想说什么话的样子。
她也正注视着他。
其实从刚才第一眼和她四目相对时,汉尼拔就感觉得到,她看着自己的目光和从前仿佛有所不同了。
她的眼睛现在非常明亮,眸子里闪动着光芒,就金色阳光照耀下的粼粼碧海波光。和他有点习惯了的她从前对着他时不自觉间会表露出的冷淡、拒绝、或者类似于这种表达负面情感的眼神不同,现在他在她的眸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种崭新的情绪。
他一时无法确定来自于她眼神里的这种崭新情绪到底意味着什么,但它仿佛带着魔力,当她这样站在对面静静看着他时,他的心底里瞬间就涌出一种久违了的欣喜和愉快之情,犹如一个长年跋涉于孤寂黑暗森林里的独行者,突然有一道明媚阳光划破了黑暗,远远出现在道路尽头时的那种心情。
但在众目睽睽,他终于还是没说什么,最后只朝她点了点头,“好好照顾他。”
接下来的几天,阿佳妮没再看到汉尼拔。
除了完全被火山灰吞噬的庞贝和赫库兰尼姆这两个相邻的小城,在拿坡里湾一带,还有不下十几个人口聚居繁密的城镇受到了程度不同的波及,总受灾人口达到五六万之众。
从军医的口中,阿佳妮得知汉尼拔和普林尼一直忙于灾民安置之类的事情。当天晚上,海军基地里就开辟出一块收治受伤人员的临时医疗场所,不断有伤者被送过来接受治疗。
军医非常尽力,阿佳妮知道,但图拉真努斯的情况却没有改善。在一半靠治疗,一半靠个体自愈的现有医疗条件下,幸运之神显然没有眷顾图拉真努斯。他的腿伤一直在发炎,原本只是伤处附近肿胀,现在慢慢波及到脚,烧也一直退不下去,以致于军医无可奈何,最后做出了需要截肢的论断。
“宁可死,我也绝不能少一条腿!”
从昏睡中醒来的少年听到军医的这个建议后,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刻予以拒绝。
因为一直在发烧,他原本苍白的脸烧得通红,一天里的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沉沉的。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语气里的那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却丝毫没有减弱。
阿佳妮理解他的抉择。
罗马帝国几乎就是个军事帝国。作为一个一心想要为父亲复仇、甚至还隐藏着更远大目标的罗马贵族后裔,进入军队获得军功,继而凭着军功成为通向罗马权力中心的台阶,这是一条最简单,也最有效的途径。一旦他不再是个健全人,就意味着他人生得所有梦想都将破灭。
军医离开后,图拉真努斯再次昏睡过去,阿佳妮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她知道军医的决定是有道理的。现有医疗条件下,或许这是能保住他生命的最好办法了。
她后悔自己当时竟然对他的将来做出了自以为是的判断,在他要求同去庞贝的时候没有坚持拒绝。
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
阿佳妮找到了汉尼拔,把图拉真努斯的情况告诉了他。
“如果截肢是保命的唯一方法,那么他必须要接受这个现实。但我无法说服他。他敬重你,你的话,我想他或许会听。”
汉尼拔刚刚结束和罗马派遣来的使者的会面,让他即刻回去,把这里的情况详细汇报给提图斯和元老院。
他的眼眶微微凹陷进去,眉宇间带了点疲倦之色。
听完阿佳妮的话,他沉默片刻后,说道:“阿文廷山有一个埃及人,我立刻让人把他带到这里,最迟明晚就能到。”
阿文廷山是罗马的贫民区。这里除了住着穷到除了罗马公民身份外一无所有的当地贫民,也聚居着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鱼龙混杂,黑帮势力控制着行会,甚至代替了罗马当局在那一带的税收保民职能。而罗马实权人物也需要帮会维持社会秩序,甚至代替自己做一些自己不方便出面的事,所以有些帮会头目甚至与元老院实权人物往来不浅。
这里庇护着各种各样的强盗和恶棍,同样也出产各种各样的能人和奇士。
汉尼拔虽然没再多说什么,但这种时候,他既然想到了这个埃及人,对方应该有过人之处。
自从认识了黑石堡里的那位犹太祭司,阿佳妮现在非常愿意相信,这个时代确实会有奇迹人物的存在。
————
这里距离罗马大约两百公里。
第二天的傍晚,埃及人就到了。
这是一个黑瘦的中年男人,长着一双温吞的眼睛,脸上同样是一副绵羊般怯懦的表情,就和平日对面走过来擦肩而过的任何一个路人没什么两样。只在检查图拉真努斯腿伤的时候,他的目光才变得专注,动作也敏捷异常。
他用刀刮掉腿伤上的烂肉时,图拉真努斯的嘴里咬着木塞,身体颤抖,从头到尾,却没有发出过一声呻yin。
埃及人最后往他的伤处上了不知道是什么的药,又吩咐阿佳妮定时喂他吃止痛剂。他离开后,边上也没有别的人了,图拉真努斯才忽然睁开眼睛,用力抓住了阿佳妮的手。
他抓得如此用力,以致于手背上的的青筋道道凸起。他的牙齿打着战,颤声说道:“我听说埃及人断气后,医生要往他的眼皮上缝一针,以确定他真的是死了。我要是死了,求你不要让这个埃及人往我眼皮上缝针,我怕痛。”
阿佳妮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点头。
他微微吁出一口气,仿佛放下了心,重新闭上眼睛。鸦片剂的药性发作,他再次昏睡了过去。
快半夜的时候,他发起了高烧。阿佳妮彻夜未眠,在他边上用冷水浸过的毛巾敷他额头,擦拭他的身体,尽量为他降温。下半夜的时候,他的体温忽然又急剧下降,整个人甚至发起了抖,下意识般地朝阿佳妮靠过来,阿佳妮象抱孩子般地将他抱在怀里,就这样折腾了一夜,第二个白天过去,埃及人来换过药,夜晚再次到来的时候,阿佳妮欣喜地发现,他的体温终于恢复正常,睡着时的呼吸,也规律平静了许多。
————
外面正在下雨。
雨水洗涤着漂浮在空气里多日的浮尘和灰泥,也带了一阵久违的凉爽。
阿佳妮从图拉真努斯的床边站了起来,走到窗边,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湿润的夜风拂过她的脸,她忽然闻到一股酸臭的味道,意识到这是自己身上发出的气味,这才想了起来,她已经好多天没有洗过澡了。
她现在迫切地想洗个澡。
但这里没有让她单独洗澡的条件。
她抓了抓自己头上几乎黏在一起的头发,想了想,决定趁着天黑,站到屋檐头的水柱里先冲一下。虽然未必干净,但总比象现在这样散着一股酸味要好。
她出来,站在一股细细的水柱前,先伸出胳膊和脚,洗了洗,接着想整个人站到水柱下时,一个一直靠在墙边阴影里的人影动了动。
“这里可不是个洗澡的好地方。”他低声说道。
阿佳妮吓了一跳,回过头,看见汉尼拔就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她立刻想起之前在黑石堡时,那个晚上的一幕,禁不住有点着恼。
“你总喜欢偷偷躲在暗处,然后吓人一跳?”
“抱歉,和上次一样,这次也只是凑巧,”他朝她走得近了点,“我刚回来,听说图拉真努斯好了些,想过来看一下。并不是有意要吓你的。”
阿佳妮嗯了声,声音也变得柔软了,“他确实好了些。”
汉尼拔走进屋子里,摸了摸图拉真努斯的额头,终于露出轻松的神色。
“他应该很快能好起来了。”他低声说道。
阿佳妮再次嗯了声。
汉尼拔转身过,没说话,似乎也没有想走的意思。
因为他的到来,原本就不大的房间仿佛变得更加狭仄。
阿佳妮知道他在看着自己。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正顶着一头仿佛狗啃般的乱发,身上的男人衣服也够糟糕,而且最不能忍的是,她的味道就像一根腌坏了的酱黄瓜。
她不自然地转过脸,抓了抓头发,“……其实早就想向你道声谢的。谢谢你那天救了我们……”
“我想你现在大概需要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好好地睡一觉,”他忽然说道,“跟我来吧。别担心这里,我会叫人来代替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