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为喝酒误过事,王药被太后下令禁酒。
他倒也不算十足的酒鬼,没有酒在眼睛前面晃,也没什么不能忍的,但是现在是大好的羊羔酒就摆在面前了,酒香似乎都能从弥封着的油纸坛口逸出来,对于一个已经馋了好一阵酒的人来说,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恨不得立刻打开尝一尝味道是否正宗。
皇帝今年十二岁,行事已经很稳重,对这位父亲般的帝师,敬重之余也存着点孩子对父亲般的亲昵,不由问道:“酒有这么好喝么?”
“这个自然的!”王药点头说,“刘伶有《酒德赋》,极言酒的美好。‘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酒是务,焉知其余。’当然了,刘伶嗜酒如命,是有些过当了,但是臣自控还是可以的,从没有因酒误过事。”
萧邑沣笑道:“可是阿娘说,这个是马尿味儿,叫我沾都别沾。”
王药不屑:“怎么,她还喝过马尿,有过对比?”
也只有恃宠而骄的人敢如此放肆。萧邑沣吐了吐舌头,也有些好奇,特别是看见王药在值庐里打开一坛子羊羔酒,先是深深地嗅了一口,然后满脸陶醉得不行,小心翼翼打了一勺,也不及温热了喝,直接在杯子里“滋溜”一声咽下了肚。
“仲父,可不可以给我尝一口?”小少年经不住这样的诱惑,不由问道。
王药想了想,又拿了一只杯子,只浅浅地打了一点,递到皇帝手中。酒水莹白好看,萧邑沣浅浅地抿了一点,羊羔酒的甘甜醇厚,带着毫不违和的肉脂香和杏仁香,酒味只淡淡的,很好上口。他被这个味道迷住了,心道怪不得王药如此爱这酒水,果然是妙物,不由又说:“可不可以再倒一点?”
王药眉头微微一颦,好一会儿才说:“酒之德实际是人之德。陛下要试一试也不妨,但若是驾驭不来,以后也就知道必须自控了。”说完,郑重其事,又倒了小半杯。
酒很好上口,就算是慢慢呷着,也一会儿就品完了。萧邑沣倒也没有再要,舔舔嘴唇,把剩下的一点点香甜味舔进去。而王药,也爱惜地把酒坛重新封好,把酒藏在一堆箱笼之后,前头再挪张案桌挡着,对萧邑沣摊手道:“陛下今日还有读书的功课,请。”
十二岁的小皇帝已经读完了四书,读完了《帝鉴》,如今把些古人的著述拿来学习,《通典》《商君书》《贞观政要》之类虽然小有难度,也慢慢开始学习。王药除了夷离堇的事务之外,最要紧的职务就是给皇帝答疑解惑,今日进讲《贞观政要》,讲到王珪,王药诵得朗朗上口:“王珪言:‘孜孜奉国,知无不为,臣不如玄龄。每以谏诤为心,耻君不及尧、舜,臣不如魏徵。才兼文武,出将入相,臣不如李靖。’所以帝王之道首要在知人,其次在善任……”
他眼角瞥见萧邑沣目光定定的,盯着书上某处,乌珠子一动不动,不由突然提了声儿问道:“陛下?臣刚才讲了什么?”
“啊?”少年皇帝像突然醒过来似的,一脸惭愧,好一会儿才说,“刚刚头里晕晕的,只听见仲父在说话,却不知在说什么。——人说酒会迷神乱性,果真可怕!”
王药挑了挑眉,这么点酒已经醉晕了他——皇帝到底还是孩子,酒量太窄。见萧邑沣还在晃着脑袋意图使自己清醒,王药说:“如此陛下也不要勉强读书了。到外面吹吹风,臣再烹一盏团龙茶,一会儿送来给陛下解酒。”
萧邑沣小心起身,还好,那一点点酒,除了让他脑子迷醉了一下之外,还不曾影响动作。王药听见外头伺候皇帝的宦官在讨好地问:“陛下可要奴陪着?”大约是萧邑沣摆了手,那宦官又说:“陛下一个人慢着些。”王药一笑,这里做皇帝的,也远比晋国自由,他敲了一小块小团龙,嗅着那清芬的茶香,心情愉悦地开始烧水点茶。
却说萧邑沣在外面吹了一会儿风,除了眼前还有些裹雾似的迷蒙,其他也都如常了。他怕给太后瞧见自己不读书到处乱逛,特意避开了太后的毡包,从另一个方向到营寨的一角去瞧瞧。
眼前的雾,仿佛给万物加了一道朦胧光,看着都别样可爱,草地格外绿,花朵别样鲜艳,远处的山丘异常柔和,连一路向他行礼问好的人都特别可亲。不觉到了御马厩边。
契丹人以马为恩物,对马匹格外宝贝。马厩分布在四边,尤其以皇帝御马所在为最大。萧邑沣瞧着马倌正在认真刷他最喜欢的几匹马,无聊点数了一遍,却发现二十匹御马少了两匹,不由问道:“还有两匹呢?”
马倌急忙跪着回奏道:“回禀陛下,是金城公主要了去——太后也是特别批准的。”
萧邑沣对姐姐当然不必小气,只是仍有些奇怪:“公主想骑好马,却又为何骑了两匹走?”
马倌摇摇头:“这个奴就不知道了。只知道公主骑了一匹,牵了一匹,往那个方向去了。”
萧邑沣顺着他的手指一看,那个方向是小丘间的一片草场,草长得茂盛,两座小丘更生得好位置,一交一错间形成了曲径通幽的天然屏障。萧邑沣笑道:“那地方有好狍子,朕突然馋了,想吃烤狍子肉。你牵朕日常骑的那匹来,叫人把我的解手刀、箭囊和弓也一道送过来。”
这块地方的外围已经被禁军清理过,萧邑沣放心地策马扬鞭,朝小丘后面而去。这片地方草地混生丛林,到了山丘边上,行马的蹄声太响,唯恐惊了胆小的狍子,于是下马步行。绕过几丛灌木,不觉在背阴处发现一条小溪,溪流明澈,是动物们喜欢的地方,大概真能猎到獐子。萧邑沣愈发细心,一步一步都拣柔软的地方走,生怕硬皮靴子会发出太响的动静。
没想到狍子没看见踪迹,却在溪流边的大岩石后面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你是不是笑我箭法太差?”
另一个熟悉的声音,闷闷地接茬儿:“没有。”
“那你刚刚为什么偷偷捂嘴?”声音娇蛮起来。
“呃……”好半天,男人似乎挠着头说,“确实太巧了些,我原以为你想射的是天鹅,可是你却说射的是黄羊……”他又忍俊不禁起来,边“吭吭”地忍着笑意,边说:“黄羊又不会爬树。”
萧邑沣不觉抬头,这里高树不多,只一棵七八尺高的沙松显得巍然些,枝条上头果然挂着一支白羽箭,被风一吹,摇摇晃晃,但就是掉不下来。
萧邑沣不由自己也想笑——那声音是他姐姐金城公主萧金哥的,能射黄羊射在树顶上,已经不是箭法差的问题了。
萧金哥显得很懊丧,对身边的人说:“黄羊跑了就跑了吧。可是我的箭不能一直挂在上头装幌子,上头有刻了一个‘金’字,要是被问起来,还没法回答人家。”
“那就取下来呗。”
萧邑沣心道:太不知趣!树虽然不高,可我姐肯定够不着,你耶律延休做男人的,长手长脚,一够不就够到了?现成的忙不帮!
他探头越过岩石去看,果然看见他姐姐一脸不高兴,在树下蹦了几蹦差得还远,又去拉枝条,又去晃树干,可是那支箭就是牢牢地挂在树顶上,白箭羽被卡着,死活掉不下来。
契丹姑娘们都男孩子似的,就是当公主的也没有中原的普通女孩子娴静样子。金城公主当即一提裙摆,对耶律延休吩咐道:“我爬上去取箭,你在下面瞧着,万一我掉下来,得扶着我。”她目光在他脸上剜了一下,嗔怪中又带着妩媚。
萧邑沣虽然小,但阿娘和仲父之间那些眉眼官司可是看得多多的,顿时兴奋起来:嘿!打赌!他这姐姐非掉下来掉耶律延休怀里不可!
耶律延休果然急了:“公主,这不好吧?”接着来了一句败兴的:“您要掉下来我是接得住,但是要是枝杈什么的挂坏了衣服,臣就没有办法了,不是没有保护好您么?”他上前几步,似乎终于开窍了,要主动帮着公主拿那支箭。
但萧金哥一声断喝:“我说了要你帮我吗?我自己个儿的事,自己个儿做!你退一边儿去!”
她气鼓鼓的,看着耶律延休真个乖乖地退一边儿去了,大约心里有些落寞——之前也不知道她已经努力了多久了,可耶律延休这木瓜就是不开窍!公主的眼睛里冒出一些泪花来,咬着嘴唇,背着他,一步一步提着裙子打算爬到树上去。
耶律延休望着金哥儿的背影,那乌发长长,打成辫子甩在腰后,油亮得反光;那腰肢纤细,但一点都不显得娇弱,自有一种可爱的矫健婀娜。她带着金叶子小冠,穿着飘逸的丝绸衣裙,手扶着树干,大概也从来没有爬过树。耶律延休突然上前,从她腿上一抱,轻飘飘就把她抱起来,高高地举着。
金哥儿吓了一跳,“哇哇”叫了两声,又立刻闭嘴了。而耶律延休很认真地说:“这样子不就能自己够着了么?”
箭够着了,被握在手心里。耶律延休在下面看不见,等了好一会儿问:“够着了吗?”
金哥儿也好一会儿才回答:“怎么,我很重?”
耶律延休无奈地摇摇头:“不重。怕我位置不对,你不方便。要是不方便够,你指挥一声,我总好在下头挪动。”
于是金哥儿开始指挥起来:“左边一点……不对,右边一点……不对,还要往前……”折腾了半天才道:“好了。”
耶律延休放下她,金哥儿回头打量他:“嗬,你还真一滴汗都没流?”
耶律延休笑道:“因为你确实不重嘛!要多吃点——”说了一半,“咦”了一声:“你刚刚是不是哭了?谁欺负你了?”
“你!”说罢,捶了面前男人一拳头,扭头就跑,洒了一串泪花儿。
耶律延休愣了片刻,拔腿就追。他腿长,登时就追到了,刚才的抱白抱了,他此刻只敢张着手拦着,碰都不敢碰,磕磕巴巴说:“公……主,公主……我知道你生我的气。”
金哥儿试着朝各个方向跑了几步,怎奈面前这个男人动作矫捷,跟在战场上围敌军似的,玩一样总能挡着她。她作起来只能怒冲冲道:“我没生你的气!没有!”但是这么不知趣的人,她心里一阵灰,眼泪“吧嗒”又掉了一颗。
耶律延休继续磕磕巴巴的:“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你跟我说的话,我总是听得有一句没一句的。你——”他突然抬起头,说:“你对我好,我知道。”
金哥儿紧张地看着他,呼吸都窒住了,希望他说出叫人高兴的话,又生怕他接下来会一转折,说出什么可怕的话来。
耶律延休呆呆地站着,双目茫然。
奚车上,完颜绰和王药并头偶坐;毡帐里,两个人不避他人,早已同居一室;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都是两个人眉眼唇齿的组合……他有什么不懂?都懂!只是以往逃避去想,觉得男人家精忠报国,建功立业,一辈子交给边疆也就完了。却不料边境平靖,而捺钵的地方却还会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姑娘:三天两头、有意无意地过来瞧他,给他送刀鞘、燧囊之类的小玩意儿,亲手做好吃的分享给他,找着各种借口叫他“教”她骑马、射箭、打猎……
她傻乎乎的,但是认认真真的——他耶律延休心里明镜儿似的,也跟开了春的冰河一样,慢慢的,胸腔里那些冰封的“坚持”也就化掉了。
这时,一只狍子悠闲地顺着水声从小丘上到这里的小溪来喝水。萧邑沣看着狍子,想着鲜嫩可口的烤狍子,不由咽了咽口水。但是此时烤狍子早已是次要的了。他狠了狠心,盯着那只狍子前来的方向,迅速地做出了算计。
怕有弦响声,萧邑沣捡起地上一块土坷垃,掂了掂分量,朝狍子耳朵打去。狍子被打得愣怔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拼命顺着溪流的方向,朝溪水边金哥儿那里而去。萧邑沣心道:镇南将军,朕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冷不防窜出那么大个家伙,金哥儿吓得尖叫起来,不自觉地贴到耶律延休身上。耶律延休不知这狍子那儿此案出来的,返身一箭,真正是电光火石间的速度,那狍子应声倒地。耶律延休拍拍萧金哥的背,突然觉得她这一瞬间的柔弱可爱至极。
耶律延休说:“怕也别怕,就是一只狍子。其他也不用怕的。我在呢!”他指了指天空:“这地界儿上窜出来的顶了天的可怕也就是狼了,其他都是不会咬人但被人咬的。你刚刚箭能射这么高,就不想试试射大雁、天鹅?喏,你看天上那里!”
萧邑沣一抬头,天空一碧如洗,一根鸟毛儿都没有。
而金城公主傻乎乎地一抬头,正对着耶律延休居高临下的英俊面庞,他迅即俯下脖子,把他生涩的第一吻献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