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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兰修去的是太极殿——皇帝处理政务的地方。此时正在接待北魏的来使。刘义隆一脸官样的笑容,魏使面前铺陈着丝绸、瓷器和铁制的几件兵器,跪直身体表示谢恩。皇后袁齐妫在云母屏风后面轻轻一咳,刘义隆笑道:“还有几位江左女子,各有技艺,聊奉你们皇帝左右,为奴为婢,也是她们的造化。”

魏使眉梢不易觉察地轻轻一挑,旋即笑道:“陛下厚赐,确是有心交和,下臣在此谢过!”

刘义隆轻轻一抬手,一个宦官把指尖在掌心一拍,一排身着退红衫、鸦青半臂和碧罗裙的女子鱼贯而出,环佩铃铛“玎玲”作响,到了殿中,都是敛衽下拜:“陛下万福金安!”

刘义隆的目光扫过这一排女子,目光停在最后一个身上,笑容顿时凝结住了,心中如有雷轰,好一会儿才转头看向身后那座高大的嵌着云母的屏风,只能看到螺钿的灰白颜色,闪耀着五色霞光,耀目之极,让他头里沉重得有些昏黑。身旁近侍的王昙首发现了刘义隆神色不对,双手在袖中隐着,抖动得厉害,上前轻声提醒:“陛下!”

刘义隆听得出他两个字中的警示意味,干涩的口腔中好容易咽下一口吐沫,强笑道:“魏使瞧着如何?”

魏使恣肆地看着这一排女子,果然个个绝色,他的目光也停留在最后一名女子的脸上,虽然她头低得太过,以至于步摇上长长的玛瑙垂珠掩住了眉眼,然而那种美还是张扬出色,不是身边其他女子的俗艳,反而带着说不出的谪仙气息。魏使喉头一紧,收回目光笑道:“下臣谢陛下!”

魏使到偏殿就餐,刘义隆却无心饮食,略用了几口酒饭,就借口身体不适,到了玉烛殿。玉烛殿里笑吟吟迎接陛下的小宫女,见刘义隆黑着脸,一副要打人的神情,都不敢像平常那样笑语几句,一个个概不言声,俟刘义隆过去了,才偷偷吐一吐舌头。

皇后袁齐妫正在殿中逗弄刚会翻身的小太子刘劭,见刘义隆前来,笑道:“妾自忖当日是有些莽撞,凡是人皆可教化,太子年纪尚幼,妾定当仔细教导,让他知道孝父忠君,做个好太子,将来做个好皇帝。”

刘义隆冷笑道:“你确是莽撞!谢兰修是大臣之女,她的父亲叛国,她毕竟还是陈郡士族的娘子、彭城王妃的妹妹,和那些寒门及倡户的女子一起,送与敌国做奴婢,不是惹人讪笑吗?”

袁齐妫虽然知道今日定然有这么一出,然而刘义隆第一次对她说这么重的话倒也让她一愣,心里不由有些酸楚,定了定神道:“陛下,请听妾一言。”

刘义隆粗暴地打断:“不管你是一言还是多言,朕请你现在立刻想法子把谢兰修弄出来!随便换个谁充数!”

“今日魏使的神色,妾在屏风后尚且看得清楚,陛下就没有觉察?”袁齐妫不为所动,咄咄逼人,“汉元帝怜惜王昭君,然而以大汉至尊,尚且不能出尔反尔,陛下此举传出去,不是与魏国和解,倒是要向它挑衅了?”

刘义隆不由暴怒:“于是你就利用着朕对你的信任,想把生米做成熟饭吗?!”

小太子刘劭绝少听到这样的怒吼声,吓得“哇哇”大哭起来。袁齐妫不由泪下,示意奶娘把太子抱走,她自己跪坐的身体却丝毫未变,坚定地说:“木已成舟。妾愿意将来神灵恶报,报在妾身的身上!”

刘义隆拿她没办法,颓然跌坐在地上,努力平复着情绪然而许久未能平复:“朕自登极,心中念念只此一女,等了三年多,等谢晦兵败诛戮,等谢兰修创伤平复,等当年惊鸿一瞥终不成空……”他说着,已经潸然泪下,“可是……阿齐,你说你不妒,你真的不妒吗?你心胸中能容天下事,就容不下谢兰修吗?”

袁齐妫跪直身子,重重在地上顿首:“陛下命妾不杀谢兰修,妾做到了。陛下爱重谢兰修,妾为妻的,原本应当为陛下着想。然而此女妖惑,必伤君王,与其伤陛下,不如伤魏君。妾心事敢对天表,却不足以征信于陛下。妾愿自废皇后之位,充掖庭为奴,以消陛下怒气。”

刘义隆颊上挂着泪冷笑道:“你是拿准了朕舍不得你……”亦无力再说其他,道:“今日朕寝于滋畹宫,无事不得打扰。”

几日后,袁齐妫遣人打听,果然接连几天,刘义隆都没有招幸后宫嫔妃美人,只在滋畹宫独宿,亦不大理朝政。最令人心惊的,是为刘义隆整理寝具的宫人,回报刘义隆枕上被角,日日泪痕濡湿,前所未见。那位宫人偷眼瞥瞥袁齐妫,袁皇后坚毅的神色中隐着一丝落寞,抚弄着自己的袖子半日,才抬头说:“知道了。你不要外传此话,别给陛下落笑柄。”

她抱过奶娘手中的小太子刘劭,儿子圆嘟嘟的小脸,蹙着小眉头一点笑容都没有,一双眼睛透着光亮,却显得很空。袁齐妫没来由地心一颤,手一抖,一旁的奶娘惊得伸手来接,不过小太子并没有被他母亲摔到。袁齐妫把儿子温暖的小身子贴在自己胸口,做母亲的天性涌上来,袁齐妫眼中的泪水也终于涌上来,她喃喃地在儿子的耳边轻语:“你阿父心里有了美人,却再没有阿母了……”

谢兰修与其他十五名被赠北魏的女子一起,收拾了简单的行囊,由建康出发,一路北上,前往魏国的都城平城。去国离家,前途渺茫,所有的女孩子都不由涕泪涟涟。只是,其他人尚有家人朋友相送,唯有谢兰修此去,是瞒着彭城王妃的,因而,她只是孤身一人,迎风泪干,越发寂寥孤苦。

“好了,此去亦是享福的,何苦哭哭啼啼,惹人不快?”一名供奉冷着脸道,身边则是北魏的士兵,没有披甲,只着裤褶戎服,抱着胳膊站在一边观望,其中一名笑嘻嘻道:“这里头颇有姣好的,不知可有铸得金人的命运?”

另一名横了他一眼并不做声,只是揭开辎车上围的毡子,众女子知道离别在即,不免哭得更加凶了。谢兰修远望建康台城,青砖斑驳,不见故居,秋草茸茸,已有些枯萎意,望之伤心,不如不看。谢兰修拎起裙角,攀着车辕,登上了辎车。其他女子自知不能免,哭哭啼啼跟着上了车。

一声鞭响,车子震动起来,谢兰修在箱笼中颠簸着,怔忡间觉得两颊湿了,她下意识地抬手一抹,果然手背上泪痕晶莹,锱车上有小小的翻窗,不过她此时无力亦无心去开窗回望故土,只从窗户底部的缝隙中,看到地上黄土尘埃漫漫飞扬,几丛秋草被车辙碾压委地,不知车马过后,可还挣扎得起?脑海中次第闪过往日在父亲和哥哥带领下,与姐姐一起,在新亭、在台城、在长干里、在钟山、在燕雀湖、在朱雀门……游乐终日,而今,也不过空剩记忆,再也回不去了。

这样惶惶追忆,从午后直至晚间,车马忽然停了下来,谢兰修略开了一点窗,他们的车马正停在一条蜿蜒小河边,有供奉正在挨个儿敲着锱车的窗户:“路上不比家中,下来吃饭吧!”

原来这里正当路边的一个小驿站,因离前次战乱不久,驿站虽设有规模,里头还是较为破败。他们的晚饭只是热胡饼,夹着咸菹芥菜及肉干,南方人都吃不太惯,饶是谢兰修在宫掖为苦役时从没计较过饮食,此刻强咽胡饼,虽然芝麻的香味挺惹人食欲,但干干的实在不太趁口。就着驿站供给的粗茶,终于哄得肚子不叫唤了,供奉们为这些女子安置了客房,又拴好了马匹。

此时正当黄昏,南方秋天天暗得早,余晖不过一瞬,便已经是漫天的星子缀在深蓝的天幕上,晚凉如水,谢兰修披上斗篷,坐在马厩前的石阶上,呆呆地抬头看着星空,可惜并不识星象,只觉得全身如同浸在凉水中一般,渐次从腿脚到百骸,都寒冷了起来。驿站中悉悉索索,大约众女子都没有睡着,不知何时,有人轻轻地哼鸣着《胡笳十八拍》,渐渐惹得睡不着的人儿都随着悲凉的乐声哼唱起来,谢兰修早年读过蔡文姬的诗作,此时应景,自伤身世,更觉胸臆间堵得难受,也跟着唱起来:

“……

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

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

对殊俗兮非我宜,遭忍辱兮当告谁?

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

“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

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

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

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

制兹八拍兮拟排忧,何知曲成兮心转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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