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泽叹了一口气,诚恳道:“我不愿骗你,我没有引她入修真界的能力。”
云衍宗每五年都会有一百多个招收名额,东山郡内的名门望族更是为此争得头破血流,甚至父子反目,手足相残。如今宗门审核在即,林泽自身都难保,哪来天大的脸请云衍宗收下黎青姿?
生前是乡野小子,死后成了孤魂野鬼,陈尾生口中的重宝,林泽根本没放在在眼里,更不愿意为此而欺骗他,让道心蒙垢。自他修道以来,阿爷耳提命面最多的就是这一点,可以不求神,不信佛,不崇圣,不敬鬼,不惧怪,不迷妖,不着魔,甚至不痴于道,但求无愧于己心。
陈尾生刚燃起的希望又瞬间破灭,颓然地坐在水底,看着河底泥沙独自沉默。林泽摇了摇头,亲眼看着心爱之人嫁作他人妇,就算是鬼也难受啊。河边小镇如往日一般陷入沉睡,万籁俱寂,唯有流水与时间奔流不息。
在河边打坐两日,第三日下午林泽起身前往于朱家宅邸,镇中之人皆惊羡不已,连云衍山上的仙人都亲自来参加朱黎两家的婚礼了。
朱黎两家都是镇中大户,婚礼大操大办理所应当,可如今连仙人都来参加,小镇愈发热闹起来。
黄昏时分,抬着新娘的红轿吹吹打打绕镇一周,红轿子正停在朱府门口,新郎朱公子一身新衣正在门口迎接。男以昏时迎女,女因男而来,当地习俗便是如此,‘昏因’即婚姻。
林泽赶到时,黎青姿已经踏出喜轿,红巾盖头,戴凤冠,披霞帔,正在府中老嬷嬷搀扶下缓步跨过一个烧着炭火的铜盆。
“为什么要跨过火盆?”陈尾生站在林泽背后问道,他披头散发,浑身湿透,挂满水草,水珠从他身上不断滴落在地面,还好凡人看不见,要不然这婚事就算是砸了。
在周围看热闹的镇民眼中,林泽在自言自语,“两种说法,一个相传是防止跟尾鬼盯踪,鬼魅怕火,无法跨过火盆,从此是‘一火两断’;二是烧掉不洁之物,以后夫妻日子会越过越红火。
“我就是那‘跟尾鬼’,是那不洁之物。”水鬼陈尾生喃喃道。
林泽没有接话,只是随着众人进入宅中。
堂中一副烫金大喜字,在唢呐锣鼓声中,两支龙凤烛燃起,一对新人并肩而立,先拜天地,再拜祖先,朱景方本意是还要新人对林泽行礼的,林泽谢绝。礼毕,新娘被送入洞房,婚宴开始。
新郎敬酒,一坛女儿红,宾主尽欢,林泽落座之后浅尝了一口,微感苦涩。
“还想见她最后一面吗?”
“不必了。”
“那走吧。”
一人一鬼,一前一后,漫步在耒水河边。
陈尾生看了一眼天色,开口道:“在两年之前,父亲留给我的玉佩突然发光,我觉得奇怪,我便想从河东游过来告诉青姿与黎伯。”
“这条小河我从小游到大,从未发生过意外,可那夜游到河中心之后,我便感觉水中有东西在拉扯我的脚,河水开始翻滚,河岸虫鸣,乌鸦飞来蹲在树枝上拼命叫唤,河岸上也有多双绿油油的眼睛盯着我。”
林泽停下脚步,转身问道:“你可知是何物拉扯你?可是河中水鬼寻找替身?”
陈尾生披着湿漉漉的头发,一根水草从他身上滑落,摇了摇头,“不知道,我死之后便成了这副模样,河底也只有泥沙。”
“你死的挺冤的,为什么在你身上我看不到怨气呢?按理说,没有怨气遮盖住死气,鬼差当晚便能嗅到,然后前来索你魂魄,押你回地府,走过奈何桥。”
“他们来过,那时候我站在水中,阴风刮过,那两位官爷自阴风中现身,一人挂着腰刀,另一人手持水火棍,乌帽皂靴,涉水而来,如狼似虎。”陈尾生回忆起来仍有些畏惧,鬼差本就是鬼魂的天敌。
“来过?”林泽心下更是纳闷,地府之人都走了这一遭,竟还未将陈尾生带走?
“我当时实在太害怕,忍不住要逃,转身就往我肉身中跑,却不曾想钻入了那玉佩中。我在玉中清楚听见那两位差爷说道,‘青玉牌,退两载,凭此信物,汝还能在人间好生享受两年,不得作恶,两年之后今日,仍是我兄弟二人前来拘你。’说完他们便消散了。”
林泽回过神来,惊讶道:“你说今日便走,莫非今日是你的忌日?”
陈尾生苦笑一声,道:“是啊,我戌时身死,他们马上就要来了。”
“我在玉中曾听到岸上有人在叫唤我名字,却不能回应,我也看到她时常来河边哭泣,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腐烂。”
“一日她来河边,她说她撑不下去了,我知道她已经心存死志了,便拼尽全力从玉中挣脱,赶到黎府在她上吊前拦下她。我若告诉她,我魂魄仍在,她一定会寻死来找我,只得自称是笔中仙。”
“死后还能陪了她两年时间,已经很赚了,如今能亲眼见到她成家,无憾矣。”
林泽有些不忍,但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能理解陈尾生,却不想与陈尾生一样,“今生若无缘,来生再厮守”这样的话是用来哄小孩的,来世太遥远,他只争朝夕,林泽深信他所爱之人的幸福,必然要有他的参与。可这样的话对一个身死之人来说,是嘲讽。
“仙师,我将那青玉转赠于你,但求仙师答应我两件事情。”陈尾生祈求道。
林泽呼出一口浊气,道:“不能超出我能力之外。”
林泽安慰自己,那玉佩能让地府鬼差退避两年,定然不是凡物,自己是为了玉牌才帮他的,绝不是对一只鬼魂生了恻隐之心。
“我一介孤魂,将入地府,而黎伯、青姿尚在人间,我亏欠他们太多,假以时日若黎府有难,希望仙师能施以援手……”
林泽道:“我承诺出手两次,说下一件吧。”
陈尾生转身看向耒水河,安静流淌,一如既往,“我是笔仙的事情,还请仙师永远不要跟她提起。陈尾生两年前就死了,死人不得扰乱她的心境,她当清闲贞静,相夫教子,而笔仙已经位列仙班了。”
林泽点了点头,表示答应,这陈尾生倒也是一个至情至性之人,飞来横祸枉死而无怨,送挚爱入他人怀中而无悔,临走之际还要为其将来谋划,他林泽自愧不如。
“我的尸身腐坏已被河水冲刷四散,青玉仍在我当年落水之处,就在……”
“斗法之地。”林泽已经猜到了,他还记得那夜陈尾生在河面露出半截身子的渗人模样。
就在两人交谈之际,耒水河畔阴风四起,林泽听到铁链哐当作响,两道熟悉的身影自阴风中而来,皆是乌帽皂靴,一人佩腰刀,拿着铁链,另一人手持水火棍,腰间挂着铁手铐。
戌时已到!
陈尾生依旧被湿漉漉的头发遮挡,看不清面容,但是林泽看得真切,当两位鬼差现身时,他黑发下那苍白的嘴角,微微翘起,或许对他来说终于能真正解脱了。
陈尾生笑着跟着鬼差走了,他听说奈何桥上有孟婆,喝了她的汤便能忘掉一切,对他来说死亡还不是解脱,忘记才是。
河水呜咽,阴风中的身影已经隐隐约约消失不见,林泽拱手道:“陈兄,一路走好!”
眼见阴风消散,一切恢复如初,林泽来到那夜两人斗法之处,施展避水咒潜入很低,轻而易举便在泥沙中找到了陈尾生的“重宝”玉佩。
林泽却不知为何有些心烦意乱,并没有得到宝物的欣喜,将玉佩随意放入布囊中便上了岸。
此刻的朱府中,张灯结彩,高朋满座,婚宴还在继续,人们沉浸在喜庆中,饮酒作乐,新郎朱公子已经酒醉仍被扶着给诸位长辈敬酒,热闹无比。
送走陈尾生,闹鬼一事情了结,林泽今夜便准备离开水西镇,返回云衍宗。此刻他毫无声息出现在新房中,看见头顶红盖头凤冠霞帔的黎青姿正安静坐在床边。
林泽开口道:“黎小姐不必惊慌,朱家不会再因之闹鬼,对着朱老爷我只说是有小鬼捣蛋,你府上那只狼毫笔我要作为驱鬼证据带回云衍宗。”
“多谢仙师替小女隐瞒,狼毫笔就搁置在黎府西厢房中,可不知笔仙它……”
“他已返回天庭,位列仙班。”林泽自然是说着胡话,这天下都没有真正的仙人,哪来的天庭,幽冥地府倒是真的有。
“此外,我答应笔仙为你黎府出手两次,你若遇到什么难处,可以派人去云衍宗报信与我,我叫林泽。”
黎青姿闻言,不知是感激还是难过,声音有些沙哑道:“多谢林仙师。”
林泽心中的烦闷没有半分减少,长袖一挥,沉声道:“就此别过。”
林泽飞掠至黎府西厢房中,看到那支静静躺在白宣纸上狼毫笔。房中景象与却前日不同,整个厢房的四壁和地板都铺满了纸卷,白纸黑字,整整齐齐,纸上全是两年间黎青姿与那笔仙的交谈之言。
“我是笔中仙”
“父母尚在不可轻生”
“我的尾生哥不见了。”“他去哪了。”“不知道,有人说前几日戌时好像听到有人在河中呼救。”
“逝者已逝,生者如斯,多陪陪你爹”
“你应该多出去走走。”
“笔仙,今天是我娘的忌日。以前都是爹和尾生哥陪我去祭奠娘亲的……”
“我可以陪你去,把狼毫笔放在篮子里就行。”
“我绝不会答应爹嫁给朱维友的,他从小就是个胆小鬼!”“不嫁人,黎先生百年之后,你怎办?”
“笔仙,多谢你陪我,我已经好久没有梦见过尾生哥了,就快忘记他了。”
“不客气,我们是朋友。”
……
林泽突然感觉鼻头有些微酸,陈尾生为黎青姿做的一切,她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吧,还真是讽刺啊,一日之内,两人之间,有人正燕尔新婚,有人河水中冰冷。
林泽收好狼毫笔,又前去朱府告知朱景方,小鬼已经驱走,朱景方大喜,令人奉上三块低级灵石,林泽只取了两块,以补充破鬼符箓的消耗,又讨要了一匹劣马,在夜色中上路,启程返宗。
可林泽不知道的是,当他走后,黎青姿仍旧独坐在朱府新房中,在红巾盖头后,竟是一副流泪的面容。
“傻瓜啊傻瓜,我是真担心你留恋凡间不肯投胎,你写下第一个字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你了,哪有笔仙的字写得跟你一样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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