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晏醒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躺在医院里了。她不明所以,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几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她眼前,吓了她一跳。
“终于醒了。”程加桦松了口气,在床边坐了下来。合荼也在旁边,一脸担心的望着她,嘴角却弯出倔强的弧度,一句话也没说。
“姐,没事吧?”程霖也凑了过来,关切的问道。
程晏看了他们几眼,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你晕倒了!要不是我出去看见,你都不知道会躺到啥时候!”程霖嘴快,噼里啪啦的说道。
“晕倒了?”程晏回想着,似乎隐隐能想起来了。
“大夫说你压力太大了,想的太多,没休息好。”程霖又说道,被合荼打了一巴掌,斥道:“话那么多!出去玩去!”看着程霖出去了,她才回过头来,再次给程晏掖了掖被角。
“唉,算了。”程加桦叹道,他望着程晏,脸上的皱纹似乎又添了几层,看起来既疲惫又苍老,“你如果想去念书,就去吧。”
程晏惊讶的看着父亲,怎么也不能相信这句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她回头看看母亲,见母亲别过头去,心里一阵涩然。
“我还能咋办,你都这样了,也不能逼着你......”程加桦说着,又叹了口气。
合荼在床边坐下来,把头扭过去,她飞快的看了程晏一眼,压抑着情绪,低声说道:“你看看,你这样,出去那么远,我们怎么放心?身体这么差......又不会照顾自己......也不爱说话,万一被人欺负了,生个病啥的,那么远,我们飞也一下子飞不到你跟前......”
程晏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她的心似乎被人戳着,一下又一下,生硬的痛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听见父母表达对自己的爱,咀嚼起来是那么的生涩,又是那么的感人。但是仅仅只用感人来形容她此时的感受,又远远不够。程晏紧紧地抓住被角,咬着嘴唇,也不能阻止喉头的哽塞和眼泪的涌出,她委屈的哭起来,仿佛谁把天大的宝贝抢走了又还给了她似的。
“别哭。”程加桦着急起来,“是哪里又不舒服了?”
程晏摇了摇头,顿时哭的更厉害了。
程晏去上学的那一天,父母把她送到了车站。她要搭这班车到市里,再坐动车去学校所在的城市,旅程不止一两天。母亲在家还要照顾弟弟,不能送她去,父亲也只能送她一程,就要回去店里忙生意。分离的这一刻,程晏猛然觉得自己长大了,她背着书包,拎着行李箱,虽然身体瘦弱,却觉得自己能撑得起一片天地。
跟母亲和弟弟分离的时候倒没什么,可能父亲依然在自己身边,程晏觉得自己还有个靠山,但等到了父亲要跟自己分别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程加桦把行李箱塞到她手里,抬手擦去她脸上的泪,叮嘱道:“爸只能送你到这儿了,你自己要一个人去学校了。”他望着女儿湿漉漉的脸,不由得笑了,“哭啥,去上学,你哭啥,不哭。自己一路上要当心,不要睡着了,让人把行李偷了,记住了吗?”
程晏点了点头,咬着嘴唇拼命想把哭意憋回去。
程加桦低头,在口袋里寻摸了半天,找出三张红票子来,塞到程晏口袋里,说道:“去了学校,先去报名,把宿舍弄好,想吃啥自己就去买,不要委屈了自己,没钱就跟爸要,跟同学也不要吵架,那么远,发生什么事爸妈也不能一下子到你身边。有什么委屈就忍着点,好好念书才是正经,记住了吗?”
“记住了。”程晏哽咽着,不敢看父亲,一看到父亲那张已经显出老态的脸,她就要忍不住嚎啕大哭。
“好了,别哭了,前段时间不是闹着要去上学,现在真要去了,又哭哭啼啼起来。”程加桦故作责备的看着女儿,但马上又笑了起来,“别哭了,到检票的时间了,赶紧进去,这一路坐到尽头,就到了,车站有学校的车接,别坐错了。”
程晏再也没时间哭了,在广播的催促下,她转身朝着检票口疾步而去,渐渐远离的她,并没看到在她的身后,程加桦抬起手,迅速地擦去了眼角的泪。
直到坐上了车,程晏的心绪才渐渐地平定了下来。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在旁边人的帮助下,把行李放到座位上方,在窗边坐了下来。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埋藏在心底的新鲜感渐渐压过了悲伤。她把耳机塞到耳朵里,听着音乐,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仿佛是在看一部精彩的默片。
蓦的,手机响了,上面是一串陌生的号码。程晏急忙接起来,那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声音,是秀寒。
“小晏,你怎么没给我打电话啊?”秀寒有些着急,担心的问道。
程晏笑了笑,如今她的心安定了许多,便把原委说了一遍。
秀寒放下心来,这才笑道:“你看,我说你是误会你爸妈了吧,哪有父母不疼儿女的。行,既然你已经去学校的路上了,那就照顾好自己,要是需要什么,你就给我打电话,我离你那也不远,抽空了我也会去看你的。”
“谢谢阿姨。”程晏到过谢,挂了电话,嘴角浮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十几年来,这是她觉得最开心、最满足的一天了。
到了学校,忙碌的日子就开始了,她沉浸在新环境的激动跟兴奋里,很快就忘记了那常日沉闷的、又经常爆发争吵的家。直到第一学期结束的时候,她才接到弟弟的电话,说父母已经离婚了,原本父亲是不同意的,但母亲愿意净身而出,什么都不要,父亲这才同意了。
“我俩的户口也都上在爸户头上。”程霖又接了这么一句。
“那妈呢?”程晏急忙问道,她的眉头紧紧地皱起来,“她什么都没有,住哪儿去?”
程霖冷笑一声,说道:“还有个人,你忘了?”
程晏心里一震,猛地想起郑溪来,但郑溪也已经结婚生子,就算他接纳了母亲,那这又算是什么关系啊。
“爸真的什么都没给妈吗?爸那么狠心吗?”
“他们吵了这几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听的都烦了。签离婚协议书那天,两个人就跟仇敌一样,要不是我拉着,又要打起来。”程霖唏嘘着,又问道,“姐,你啥时候回来?我——我想你了。”
程晏又感到一阵惊讶,这个弟弟,平日里跟自己的争吵最多,突然听他这样说,她都觉得有点不正常。
“今年回不去了,我要做兼职,赚下个月的生活费。”程晏说道,虽然她心里也想念着家里,但却并没有要回去的冲动,再加上父母已经离婚,这个家支离破碎,就算回去了,又能怎样呢?
“好吧。”程霖失落的应了一声,沉默了两秒钟,他挂掉了电话。
程晏的“不回去”并不只是“今年”,接下来的几年,不论父母和弟弟怎么打电话,她竟然都坚持着“不回去”的信念。她的年纪虽轻,但心里已经有了一番自己的计划,她几乎迫不及待的想要甩脱掉自己过去所经历的一切,想要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然而这过程艰难无比,需要承受很多,但她依然坚持下来了。在她工作第一年之后,父亲再婚了,半年之后,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她又有了一个弟弟。至于母亲,联系却渐渐越来越少,程晏几乎不知道母亲如今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是不是还在跟郑溪在一起。母亲不肯说,她也不问,便忙活着自己的事,企图用忙碌来冲散远离家庭的孤单。
终于那天,在母亲声泪俱下的倾诉中,程晏第一次答应了要回去看看。
她已经很久没出过远门,觉得有些胆怯,好在男朋友陪在她身边,她也不用操心什么。二十四个小时之后,她到了那个熟悉的小县城里,行走在街道上,她的心里生出了一丝沧海桑田的感觉,不由得苦笑起来。
“你看,这就是我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程晏指着周围的环境,对男朋友说道。
如今父母离婚,母亲已经不在自己小时候生活过的那个院子里了,而程晏也并不想回到那里。那个大房子里,现今住着一个陌生的女人跟一个陌生的婴儿,这并不是程晏能淡然接受的。她比照着母亲给她的地址,一路寻到了母亲的住处。那是一个狭小的小院子,有些逼仄陈旧,门紧紧的扣着,里面悄无声息,似乎没人。
程晏抬手敲响了门,很快,一阵脚步声迎了出来,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程晏顿时惊住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幕,那个瘦小的、有些佝偻着的身影,那张苍老的、疲倦的、忧愁的脸,那还是自己的母亲吗?在程晏的印象中,母亲从来都是打扮的十分光鲜亮丽的,在人前不管自身多狼狈,都要表现出一副自信的神态来。但是,那张脸上的神情,是那么的震惊、那么的小心翼翼,绝对不是她印象中的母亲。
“妈?”程晏犹豫了几秒钟,叫了一声。
“小,小晏?”合荼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女儿现今比她高出了好多,十分靓丽,身上带着一股子逼人的气场,这是自己的女儿吗?她有点不敢相信。
“是,是我。”最初的震惊过后,程晏的鼻头很快酸涩起来,她眼里含着泪,心疼的看着母亲,说道,“我回来了。”
合荼紧紧地扶住门框,瘪着嘴,脸上的皱纹陷的更深了,颤抖着嘴唇说道:“你个没良心的,你还知道回来.....你,你不知道,妈等你等的好苦。”
母女两个,在那破旧的小门前,互相拥抱着痛哭起来。她们绝没想到,只有在分离这么久、承受了这么多的时候,她们才愿意表露出内心的想法,尽情的倾泻出对对方的爱。过去的以往中,她们是多么的“矜持”啊,不仅“矜持”,还要刻意远离,似乎稍微透露出一点,都要受到天大的惩罚。
哭了好久,在程晏男朋友的劝解下,两人才渐渐平静下来。合荼让着他们进门,殷勤的倒茶,端水果,仿佛他们是什么无比至上的客人。程晏不愿意看母亲这么忙碌,硬拉着母亲的手,让她在自己对面坐下来,关切的问道:“妈,你现在就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合荼愣了愣,叹了口气,低下头去,好半天不说一句话。
“郑叔叔呢?”程晏扭头,朝周围看了一眼。这间屋子很小,却被收拾的很干净整洁,是母亲一贯的风格,但在这整洁的小屋中,她并没有发现任何成年男子的日常用品。
“他回去了。”合荼闷闷的说道,勉强挤出了一丝笑,“他有家呢。”
“你们——”程晏不用再问,光看着母亲脸上的表情,她就猜到了一切。重重的叹了口气,她劝道,“没事,也不是没有男人了,我们就生活不下去了。”
站在一边的男朋友不满的撇了撇嘴,戳了一下程晏。
合荼看了一眼那年轻的男子,微微笑了笑,说道:“女儿长大了,也找对象了。”
程晏羞涩的一笑,跟男朋友对望了一眼,眼里满是幸福跟满足。
合荼望见眼前的这一幕,心里却没有一丝高兴,她心里仿佛积了厚厚的一层尘土,如今女儿的幸福又往上面压了好几层,让她的生命顿时变得更加晦暗无光。挣扎了这么多年,她始终什么也没得到,年轻人说的什么友谊、什么爱情,于她来说,仿佛都只是一场笑话。看着两个年轻人脸上因为爱而散发出的光芒,合荼觉得心里更加苦涩了,她借口去做饭,起身逃了出去,在厨房里捂住脸,低低的哭了出来。
这就是她的一生,她原以为靠着自己的努力,总能在那厚厚的墙壁上钻出一个孔,看见些许的光芒,可是那堵墙太厚了,她赌上了自己一生的时间跟精力,也没能在上面划出一道口子。或许命运于她来说,就是一个不能挑战的神物,她太渺小了,也太无力了,她反抗不过压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而那一切又太沉重了。
合荼吸了吸鼻子,抬起脸来,在她的脑海中,又闪过了年轻时的一幕幕,她觉得眼前的路十分无望,那过去的回忆又给那条路蒙上了一层层的雾,让她越发看不清了。可能人生就是这样,不管经历的是苦还是喜,总归是一场修行。人心呐,是复杂的,是多欲的,也许一开始不要求那么多,后来的人生就不会那么沉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