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谷山下马蹄声渐行渐远,放眼四顾,空余朔云漠漠,长风呼啸,衰草连天。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沈思转回头,不经意瞥到了一旁的晋王,晋王依旧遥遥凝视着众人离去的方向,面色平和自在,眼底却透着隐隐凄然。
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似晋王这般身居高位、睥睨天下之人,脚下应是踏着遍地鲜血、累累亡魂吧。沈思不禁暗叹,这卫律到底有何不凡之处,竟能让辜卓子、屠莫儿一班能人异士不计名利不求官职追随其左右,甚至甘愿为他赴汤蹈火,舍生忘死。
转念一想,沈思又不觉苦笑,自己不也正要替人家冲锋陷阵去了嘛?晋原一战,是胜也要胜,不胜也要胜,如果说最初答应领兵出征是感念于晋王的知遇之情,那如今就是为了七名勇士从容赴死的慷慨大义,哪怕拼尽了浑身解数,也不能辜负这些人的殷切厚望。
回程途中,沈思的马如一阵黑色疾风般肆意奔跑着,将其余三人远远抛在了后头。行出一段,沈思拿余光扫了眼落出许多的晋王,他假作无意地勒了几下缰绳,放缓马速,待晋王赶上之后,便与其并肩行在了一处。无奈他的马亦如他本人一样,俱是年少气盛好抢风头,既不喜被人超越,更不喜温温吞吞跑不痛快,故而没过多久,那马又撒开四蹄飞奔起来。为了迁就晋王的速度,沈思只好不断拉扯缰绳和胯|下马儿较着力。
沈思自己也说不清这一举动到底是何缘由,只是与晋王齐头并进的时候,心里会涌起一阵莫名的安稳与踏实,于是就很自然地去做了。
一路行来晋王都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略有些晃神,但沈思忽前忽后的身影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晋王是玲珑心窍,只需打眼一瞄就洞察了沈思的小小用心,他也不点破,只微微笑着,当做一无所知。
慢慢驯化一只野猴子的过程让他十分受用,虽然费时费力,却卓有成效,起码现在那猴崽子已经开始不自觉往他身边贴了,再不要多久就会主动把脑袋蹭到他怀里叫他捋毛儿也未可知,他倒很期待那一天快些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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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一段日子,沈思早起带着金葫芦共同习武练剑,白天与晋王一道巡视军营,监看武器锻造,或是骑了马一路向北挺进,用心研究着晋原周边的山势与地形。等到晚间又坐在沙盘边细细推演起了对敌策略。
他这头凝眉思索的功夫,金葫芦就极有眼色地立在一旁端茶倒水,且轻手轻脚尽量不搞出声响。若是沈思来了兴致,还会顺便传授一些兵法要义给金葫芦。
那只红狐狸因整日鸡鸭鱼肉伺候着,又长大了不少,身量比瓦枕还要长出些许。它渐渐被沈思喂得熟了,不但不怕人,还能听得懂自己的名字,只消站在小院门口唤声“琉璃”,小狐狸便立刻如一团火光般冲将出来,直往人身上蹿,还伸出湿漉漉的长舌头到处乱舔。
绯红郡主每日都要到沈思的小院转上一转,软磨硬泡着非要学剑法不可,越是没人理睬她,她越是赌气不肯打退堂鼓,索性就自己在一旁学着沈思和金葫芦的样子,举着柄宝剑晃晃荡荡瞎比划。沈思也怕她万一把自己给伤着了,跟晋王不好交代,思前想后,只得指派金葫芦去帮忙用树枝削了一把小木剑送给郡主。
可巧金葫芦的老爹是个木匠,家传的手艺也能招呼两下,那木剑外形打造得惟妙惟肖不说,还上了漆雕了花,除去不能砍伤人,简直以假乱真了。绯红郡主一拿到手就喜欢得无可不可,连带着对金葫芦的态度都客气了不少。
转眼到了腊月初八,既是冬祭,又是佛祖成道的日子。晋阳城内的百姓不知大战将至,犹自欢天喜地向百神酬谢着这“岁丰物阜”的好年景。
大总管胡不喜早早吩咐人熬煮了几大锅的七宝五味粥,预备着给王爷王妃到崇善寺上香之后施舍派粥之用。那粥不似寻常人家只以小米、江米、黄米佐了豇豆、小豆、绿豆、小枣等配料,还极为讲究地用豆沙、山药、山楂糕捏制出了各色八仙、寿星、罗汉摆在上头,光是看着就精巧喜人。
为着给即将到来的战事祈福,这次晋王也带了沈思一同前往。大街上万头攒动,人涌如潮,晋王车架过处笑语欢声夹道欢迎,感恩叩谢之声不绝于耳,足见晋王虽贪酒好色,却也深受一方百姓爱戴。
晋王与王妃同坐在马车里,时不时掀开毡帘偷瞄上几眼车外骑马随行的沈思。沈思只穿了家常衣裳,腰上并未如寻常大家公子一般镶金佩玉,头上也没束冠,但他身姿英武,脊背笔挺,看去依旧是威风凛凛,倜傥不俗。
王妃顺着晋王的目光张望过去,不禁掩嘴取笑道:“守之,且小心了,外头风大,仔细别吹坏了眼珠子。”
平日里端庄持重的王妃只有在晋王面前才难得调笑两句,而晋王听了王妃的挖苦,也跟着自嘲起来:“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早不知‘羞怯’二字如何书写了。我这张老脸厚实得很,喜欢看便看了,难道还要遮遮掩掩?”
王妃眉梢飞扬斜了他一眼,拖着长声问道:“怎么,那个便是你要‘人间比翼笑春风’的人了?”
晋王大方一笑:“阿姐看他如何?”
王妃想了想:“嗯,脾气是野了点,好在秉性正直,说话做事倒也坦荡率真,只是年纪上照你小了许多……”
不等她说完,晋王当即反驳道:“阿姐这话就没道理了,你与青哥相差了十几岁,还不照样是相知相守情深若许?”
王妃无奈地叹息:“你啊……”又慈爱笑道,“这人要是一旦心有所属了,不论十七八岁还是而立之年,就都开始冒起傻气来了。我又没说贬损他的话,你急些什么?我是怕他未经人事,想开窍就要费些功夫了……”
走着走着,沈思的目光被路边一处卖贯馅糖的小摊子吸引了过去,连他那小黑马也善解人意地慢了下来。那糖是用大麦小米做主料,配了白糖、核桃仁、蜂蜜、桂花、青红丝作馅制成的,外头还裹着一层厚厚的香炒芝麻。沈思看了一会,朝金葫芦招招手,待人来到跟前,他伏在金葫芦耳边小声嘀咕了两句,听得金葫芦连连点头,旋即转身跑开了。
不一时,金葫芦钻回队伍,将一个罩了红皮的小纸包悄悄塞给沈思,沈思赶紧接下揣进了怀里。不用问,那纸包里定是贯馅糖无疑了。
沈思并不知道自己这隐秘的举动已被王爷和王妃全都看在了眼里,还趁人不备偷着捏出一块赶紧塞进嘴里,果然是糖甜馅香,酥脆绵密,美得他不自觉眯起了眼睛。王妃看向晋王,轻笑着摇了摇头:“唉,瞧瞧,可不就是个孩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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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途中路过酒庄,醇香酒气弥漫过整条街道,将沈思肚子里的酒虫引诱了出来,于是他又偷偷差遣金葫芦去打了两坛老白汾。晋王好饮,府里藏着不少绝世佳酿,比较之下这街边小馆子的酒自然是相形见绌的。但平日里总是喝晋王的酒,沈思也有心想请晋王喝一次酒,即便这酒的滋味儿差了一些,到底是自己买来的。
回至府中稍事休整,沈思便兴冲冲提着酒坛去了晋王的书房,谁知还没等进门,先迎面碰上了胡不喜。
自从酒宴上晋王将沈思比作鹫鹰,胡不喜就对沈思客气了不少,今日更是一打照面便忙不迭拍起了马屁:“呦,这不是沈公子嘛,精气神儿越发的足了。公子可是要见王爷?真是不巧得很,王爷刚去前头水阁听琴了,不如公子稍坐片刻,老奴这就代您去传个话。”
虽说沈思左右瞧不上这媚上欺下的老太监,却也不愿让一把年纪的胡不喜替自己跑腿,他将手里酒坛递给胡不喜:“不必麻烦,我自己过去就得了,烦请公公先帮我将这酒温了,稍后我跟王爷喝两盅。”
沈思从书房出来,行过石拱桥,大步来在了湖边水阁门外。因为天寒地冻,水阁四面窗扇都紧闭着,并未听见里头有琴声传出。守在门口的小侍见来人是沈思,知道这是晋王跟前的大红人,赶忙进去通传,不想走得急了些,门板并未扣严,还留着一条小缝。
沈思干候着无聊,目光四处打量着,不经意从那缝隙张望进去,一眼就见着了晋王与姜韵声二人。水阁里铺陈了波斯进献的羊毛织花地毯,旁边架着铸铜鎏金的三尺熏笼,里头燃着极品的荼芜香。晋王半卧在地上,姜韵声就软软趴靠在晋王怀中,下巴搁在晋王颈侧,极为温存地说着什么,他衣衫松松垮垮垂在肩头,露出一片粉红色的锁骨。而晋王则一手稳稳托着他的腰,一手轻抚他的后背,怜惜之情溢于言表。
趁着里头的人并未察觉自己,沈思赶紧后退几步躲到了廊柱后面,心头砰砰砰乱跳着,他踟蹰片刻,干脆一转身跑掉了。
晋王听说沈思要见自己,十分惊讶,当即亲自出了门去迎,谁知门外根本不见沈思人影。他略一思索,又丢下姜韵声带着人赶回了书房,可依旧没见着沈思,只有胡不喜端了酒过来邀功道:“王爷回得正是时候,老奴刚刚将这酒烫好,还着人置办了几样下酒小菜,也不知王爷和沈公子是否满意。”他抻长脖子瞄向晋王身后,却没寻到沈思,不免有些迷惑,“方才沈公子提了酒过来,命老奴先行温着,说是自己去水阁请王爷,看这光景八成是走岔了路了。”
闻听此言,晋王不禁懊恼非常,料定沈思是看到某些情景生出了误会,才会悄声不响走掉的。难道说……那小子是吃醋了?唉,想想也知道不可能,别说那小子如今对自己尚未动心,就算有朝一日生出真情来,他也绝不是个会拈酸吃醋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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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思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离开水阁往回走的路上,他隐约感到浑身阵阵燥热,小腹里像是燃着一团火,烧灼得奇经八脉都不自在,让人蠢蠢欲动想要去破坏点什么,□□点什么。最要命的是,连胯|下那团男人的物件儿也不知不觉硬了起来,简直羞耻难当!
沈思喘着粗气径直奔回小院,进了屋一把提起宝剑蹿至院内,昏头涨脑舞了开来。剑刃如雪片般上下翻飞,搅起寒风凛凛。墙角那株梅树新近开了花,花瓣在剑锋的卷杂下扑簌簌零落四散,洋洋洒洒飘出一地馨香。
渐渐地,沈思全副心神都凝结在了手中那柄剑上,终于忘却了身体的异状。四周的院墙消失了,高贵华美的晋王府也隐没了,在他面前现出了江水迢迢青山隐隐,沿着崖壁拾级而上,豁然开朗,只见飒飒西风卷残云,荒草四郊随风倒,他仿佛又回到了揽月山巅,红崖顶上……
一套剑舞得大汗淋漓精疲力尽,沈思抬手一挥,宝剑笔直飞出,钉在檐下的横梁上,他自己索性就直接躺倒在了院子当中的青砖地上,丝丝凉意从后背透进体内,游遍全身,那团无名之火总算是彻底熄灭了。
忽然间,他视野一暗,有个高大的影子遮在了顶上。沈思偏头望去,先是看到一双松黄色绣了祥云纹的家常软靴,再往上是长及脚背的貂绒金丝大氅,最上头那张脸因为逆着光,黑乎乎看不清晰,只四周围被斜阳镶上了一圈金边,耀眼夺目,刺得他眼睛发酸,不自觉伸手挡了一下。
那人就势捉住他的手,将他提了起来:“忘记辜先生说的话了吗,还敢往地上躺,着了寒气日后是要吃苦头的。”
沈思见是晋王,傻傻一笑:“耍得热了,正好凉快凉快。”
晋王轻轻帮他拍打着沾到衣服上的灰土与花瓣:“方才在水阁中,姜韵声突然发了病,差点摔倒,本王只是出手扶了他一把。”
沈思听了也未多想,只稀松平常地答道:“经过独幽琴那一事之后,我已知晓了王爷对姜公子藏着怎样的心思,所以才说王爷你是个演戏的高手啊。”
晋王一愣,没想到这小子连误会都没有误会,真不知该失望还是该欣慰。他讪讪轻笑道:“念卿不是想找本王喝几杯吗?”
沈思早已抛开了先前发生的小变故,当即爽快点头:“正是,王爷赏脸吗?”
晋王大笑:“念卿连酒都细心备好了,本王又哪有推辞的道理?走吧。”他用手揽过沈思的肩膀,心满意足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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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偏厅有张巨大的罗汉榻,晋王处理政事晚了,常常歇在那里。晋王命人将酒菜摆在了矮几上,就与沈思一人一边斜倚在榻上边喝边聊。这顿酒从傍晚直喝到入夜,身下铺着沈思猎回那张虎皮,炭炉烧得红彤彤,窗外夜阑人静,室内温暖宜人,连琉璃盏中的火光都逗趣儿般一跳一跳好不快活。
沈思三句话不离领兵打仗,从一坐定,他就滔滔不绝讲起了箭支的铸造心得。什么□□精准度高极少偏差,用着比弓箭趁手,但使用时易受外界干扰,什么弓箭需要高超技艺,上箭速度慢,射程却够远……说得口干舌燥了,他就喝杯酒润润喉咙接着讲。而晋王则极少插嘴,只是笑眯眯听着,不时帮沈思将空杯子斟满酒。
晋王身边自是美男如云的,和那些人比沈思实属相貌平平。但沈思身上就是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神采。有些感觉是没办法用言语描绘的,好比晋王见到沈思的一刹那,他站在残损不堪的城头上,眼看那少年骑着马从对面山顶飞奔而来,仿佛利剑劈过磐石,“唰”地一下,就在他心底冲出了一条痕迹,印在那抹都抹不掉。他太喜欢那一刻的沈思了,恣意拼杀,纵横驰骋,顶天立地唯我一人……
等晋王从遐想中回过神来,沈思那边不知何时已经收了声。晋王慢悠悠替自己倒了杯酒,开口道:“念卿啊……”
好半天不见回应,晋王抬头看去,原来沈思早就靠在软枕上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握着一只空酒杯。晋王无奈地笑了一下,蹑手蹑脚取过大毛的披风盖在沈思身上,又重新坐到小几对面自斟自饮起来。他喝一口酒,看看沈思,想想心事,又喝一口酒,又看看沈思……
这一刻他不是大周的皇子,不是晋地的王爷,不是什么高高在上执掌生杀之权的主子,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卫律。他探过身去,伸出手指对着沈思鼻尖上轻轻刮了一把,沈思在睡梦中狠狠吸了两下鼻子,犹自睡得香甜。
晋王张开嘴巴,无声地大笑了起来,如果下半辈子就这样过了,倒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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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天光乍亮,戈小白便来书房向晋王请安了。这些天他连晋王的影儿都没摸着,几次派人来请,也都被晋王以公务繁忙为由给推了。光是这样还不打紧,偏偏昨日腊八节,后院众人晋王只带了沈思一个去崇善寺进香,这就叫他不能不提防了。
刚走至书房门前,就看到一列下人端着两只铜盆、两壶温水并一应洗漱用具朝里走去。他赶紧扯住一个粗使小丫头问道:“昨夜有谁宿在书房了吗?这水是替谁准备的?”
小丫头屈膝行了礼:“回公子,是替王爷和沈公子准备的。”
戈小白闻言误以为沈思与晋王已行了床笫之欢,登时又是气恼又是嫉妒,眼圈儿都泛了红,他站在原地胸膛起伏片刻,“腾”地一拧身拂袖而去。走过拐角,差点撞到迎面而来的辜卓子。
辜卓子对人无论真假总带着三分客套,见是戈小白,当即打拱施礼:“戈公子。”
戈小白看也不看他,只冷冷哼了一声便径直走开了。辜卓子抿抿嘴,脸上依旧是波澜不惊。
进门之后见晋王正在梳洗,辜卓子还道是戈小白陪了晋王一夜,今早闹出什么口角才使性子离开的,不成想偏厅里还睡着别人。待晋王梳洗完毕,他俯身在侧小声禀道:“王爷,属下刚刚收到消息,小皇帝下了旨将沈家军调离宜府卫,大军恐怕已经开拔了,这下我们少了一个强大的威胁,那计策总算……”
晋王一惊,赶紧摆手制止了他,刚巧此时沈思从偏厅出来,模模糊糊唤了一声:“守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