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正康把茶水准备好,他摆了四个杯子,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摆了两个杯子,却来了四个人,让徐老多少有些尴尬。所以,自从那以后,朴正康对于杯子,是宁愿多摆,也不愿意少放。
茶壶、茶杯、茶叶、热水都摆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朴正康便去告知徐老。忙乎完没多久,便响起拍门声。看来是邻居罗大爷来了,他每次过来的时间,都差不多。他和徐老很熟,两人自幼就是邻居,还有另外一个“屠鼠强”,徐老有时会叫他强子,但大多时候是叫他“屠鼠强”。因为他小时候经常到田地里面抓田鼠,每次徐老和罗大爷抓到的田鼠,加起来还没有他多。于是,他的外号就这样传开了。
朴正康不紧不慢地走去开门,按照罗大爷的习惯,是一边喊着徐老的名字,一边拍门的,十分有节奏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今天和往日不同,只有开头的几下拍门声,就没有别的动静。
朴正康犹豫了一下,还是开门了。门一开,外边站着的不是罗大爷,是个中年人,高高瘦瘦,看见开门的朴正康,立即报以一个微笑。他看起来,年纪比徐老小不少。朴正康心里估摸,大概也就四十五上下,没准比这个岁数还要小。
“小伙子,徐老在家吗?我跟他说过今晚会来的。”中年人一脸笑容,不小不打紧,他笑起来,给朴正康一种很别扭的感觉,通常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对方并不想笑。
中年人的额头满是皱纹,头顶的头发很少,朴正康见过不少秃子,像他这样的,算是比较严重的一种。尤其是头顶部分,基本已经没什么头发了。中年人的眉毛有些细,眼睛也不大,尤其是笑的时候,却跟他的体形却很配。他双手背在身后,背有些驼。朴正康在徐老家的这么一段时间,此人还是头一回看见。
“你们吃过晚饭了吧!”也许是朴正康没有回应,气氛有些尴尬,中年人便继续问道。“噢,我们吃过了,你里边请,我这就去通知他。”说着,朴正康站过一边,让出路。他看见中年人的脸上,掠过一丝不耐烦的气息。
他不是第一次来了,对徐老家也很熟悉。进门后,径直走到院子的椅子上面坐着,便自己动手泡起了茶。朴正康不敢怠慢,便立即去通知徐老了。和往常一样,徐老和客人在院子里喝茶,他便可以去忙自己的事情了。晚上的温度有些低,徐老让朴正康准备一个炭炉取暖。
他从厨房里烧水的炉灶引出火种,把炭炉放在院子里,开始生火。两人的谈话声音稍大,就能传到朴正康的耳中。徐老把那人称为县长,朴正康有些愣了,眼前不声不响,笑起来有些别扭的中年人,竟然是县长。好在刚才自己没有怠慢,要不然吃不了兜着走。
随后他安慰自己,不认识也正常。且不说这里的县长,即便是在他们村里,朴正康连村长也没见过多少次。随即他转念一想,徐老是何许人物,竟然连县长都登门拜访,心中不免对徐老又增添了几分敬意。
两人的谈话内容,不知怎么的,就转到了那些人到家里捣乱的事情上。由于声音忽大忽小,朴正康又在生火,有些内容完全听不清楚。徐老的语调极为缓和,完全不像几天前的那种状态。
索性,朴正康换过一个方位,耳朵拉长过一边,这下声音就清楚多了。徐老在描绘当天事情经过,朴正康听着发现他说的版本有些出入。但这种事情,稍微经过艺术加工,也不是没有。朴正康猜想,徐老也许是在找县长主持公道。但以他对徐老的了解,他又不是那种喜欢找人申诉的人。
若真是跟自己想的那样,自己可是担不起这么大的面子。这下,火生好了,朴正康把炭炉捧过去,放在两人的脚边。这时,徐老喊住朴正康,示意他不要离开。
“这小伙子,挺机灵的,比老李家的那几个,好多了。”县长微笑着说。“肯定了,一贯看人就不会错。今晚的事也是你问道了才说,免得别人会以为我找你打小报告呢。“徐老的语调基本没什么变化。“按我话说,你们都是小镇里颇有名声的人,就没必要为了这事闹不快了。”镇长想劝和。
“他的人你也知道,正所谓什么样的人,养出什么样的狗。”徐老显然不同意县长说的话。“他的人的确野蛮,但你也不至于,把他的手下打进医院。”县长有些为难的说。‘打进医院?’朴正康脑海里快速闪过长发两兄弟的身影,他很难想象,那些流氓被打进医院的画面。
“我是说得到,做得到,不然人家以为我好欺负。”徐老就是觉得自己没有错。“得理饶人。”以县长现在的立场,似乎还没有决定站在那一边,也许他也没想过,要站在谁的一边,他只想充当一下和事佬的角色。
朴正康想起了,就是他出事后的第三天,徐老吃过晚饭,一反常态的说出去散步。没准就是那天,徐老去找那两兄弟,把人家给打了一顿。“跟老李讲理的人应该不少了,他要是个讲理的人,今天会馆里面也不会有他的名字。”徐老喝了一口茶。
“算了,算了,抬头不见低头见,况且你们两个也认识这么久,这点小事,就算了,小伙子现在不好好的嘛,”县长摆摆手,抓起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那天我在他家里,是我让他找你,我没有想过会发生那样的事。”
徐老拿起火柴,给县长点起烟。“还是说点正事吧!今晚你找我,绝不是为了这个事情。”徐老靠在椅子上说。“这个嘛,”县长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朴正康,他立即意会到县长的颜色,正要退下,却被徐老叫住,他让朴正康坐下,并给他倒了一杯茶。
“现在他是我的入室弟子,我能听的,他都能听。你来找我,无非也是那些破事,他就当作开开眼界。”徐老早就料到县长要跟他说的是哪方面的事情,刚才不过是客套一下。
“我就说他够机灵,不然师傅也不会收你入室了。”县长笑着说,并拍了一下朴正康的肩膀。年少的朴正康并不知道,县长这句话是客套话,还是真话。
“说说看。”老朴也给自己点了一支烟。“还不是会馆搬迁的事,你应该也知道。上个月他们找到地方了,你估计猜不到在哪。”县长卖起了关子说。“小头山?那里的地势不错。虽然会对镇上的官职产生影响。”徐老大笑起来。“去去去,谁跟你开玩笑。”县长没笑,脸有些黑。
“我实在猜不到。”徐老止住了笑声说。“他们把废弃的义庄,从老鬼手上买下来了,打算翻新过,重新使用。”县长悠哉地抽着烟。义庄不是以前拿来放死人的吗?朴正康想到,把那种地方改建翻新做会馆,呆在里面的人,会不会感觉凉飕飕的。
“买?你确定是单纯的买卖,老鬼这么弱势,不好好利用这点,不像老李的作风。”徐老的语气带有藐视感。“我做不了主,买卖的事情,两厢情愿,而且义庄荒废那么久,对老鬼来说也是个好事,有钱养老了。”县长先是不好意思地笑,随后急忙解释。‘一县之长也做不了主?’朴正康心想,未免也太推卸责任了。徐老冷笑一声,没有继续说。
“买下来,日子选好,人也找了,起初施工很顺利,一周以后,就不妥了,先是刷墙面的人,从架子上摔下来,听说是腿摔断了,”县长抓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后来是带队的重病不起,上周还有个会馆的理事,也送医院了,好像是心脏病发。”
说到这,县长深呼吸了一下,“所以,停工了。”“找义庄做会馆,”徐老又是冷笑,“出这主意的人,没少拿好处吧!”“这我就不知道了,而且会馆的几个人都同意了。”县长满不在乎地说。“那些个老家伙还真是百无禁忌,义庄以前放什么,难道他们还不知道。你们拿来做会馆,每天进进出出,就不怕某天多了个谋生人吗?”
“来帮看地方的人说,每天人多,阳气足,不会有事。”听徐老刚才这么一说,县长有些紧张了。朴正康听到这,耳朵都竖起来了。对于这些奇怪的事情,他既害怕,又好奇。“那人还说,义庄选地址,就是会选在阳气比较充足的地方,可以最大程度的镇住里面的东西。”
“少扯些骗人的,因为停工,所以你才过来?”徐老不拐弯抹角地说。“停工是他们的事,今晚过来,是我自己的事。”县长把烟头捻熄。徐老皱了下眉头,看不懂县长的意图。“他们明天会做场法事,我呢,过来找你,是想请你过去帮我看着他们。”县长说。
“就为了这事?”徐老说。“我对这事,是个旁观者,他们怎么搞,跟我一点关系也......”徐老没等县长把话说完,便摆摆手,直接拒绝了。换做是其他人,遭到这样拒绝,估计县长就要发飙了。
“你就误会我了,我没有让你参与的意思,只是让你去看着他们,别给我捅娄子,”县长有些不满地说,“我说过,那事是他们会馆的事,解决不了,就别开工了,能解决,我也不管。我让你过去看着,是因为受伤的事,让镇上的人意见很大,说不应该拿义庄开刀。”
县长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义庄对于小镇意味着什么,大家都知道。现在会馆翻新,改作其他用途,镇上的人当然愿意看到。只不过出了意外,让事情变了味道,大家就又觉得,不应该拿义庄来折腾。若是有多嘴之人,必定会把三次意外说成报应,也是县长最害怕的地方。
当天晚上,县长离开后,徐老便叫朴正康准备一下东西。罗盘、黄纸符、木剑等,这些东西经常摆在书房的一个架子上,朴正康知道是有什么用,但不知道怎么用。朴正康多嘴地问了一句,明天他们不是单纯的看看场地吗。徐老说这是为了预防万一。另外他还交代,明天要比平时更加早起一点。
第二天一早,朴正康便准备早饭,徐老交代他多吃点,待会要负责拿家伙,不然饿了没力气,而且午饭也不一定会准时。朴正康颇感意外,他原以为徐老是独自前往,没想却是要带上他一块。这样正好,可以出去开拓一下眼界。
县长派了车过来接他们,太阳仍然没有出现,天气阴沉得很,温度比昨天更低了。路两旁落满了树叶,光秃秃的,样子看起来有点怪。朴正康坐在车上,有些按耐不住。“待会到了那,会有点人多,会馆的几个头头也在,你只管看,有不明白的问我就行了,其他不要管。”徐老看出他的那股兴奋劲,特意给他打好预防针。
过了大概十分钟,车子来到了义庄。义庄里里外外都是人,外面的都是一些凑热闹的人,但有人在外面把手,没有让他们进来。义庄很旧,墙面都成块成块地掉落,露出里面的红砖,有些地方已经长出青苔。大门边上放着一块雕着花纹的木板,显然是在大门顶上拆下来的。
往里走,一股浓烈的陈腐味,扑鼻而来,朴正康不禁皱起了眉头。院子里站满了人,吵杂声不绝于耳,木板和破烂的桌椅都堆在一边。一个穿着道袍的人,在指挥着几个人挂东西。他们手上都拿着绳子,绳子上贴着一些黄纸符。院子外边有一棵大树,由于树叶落光了,上面站了十几只麻雀,朴正康都能一一看见。
旁边还有人在生火,水流了一地。若是不知情的人,以为有人在准备寿宴。边上摆着好几张桌子,大门前摆放着一张长型桌,上面放满了拜祭用的东西。桌子中间的香炉上插着香,不停地冒着烟。
朴正康看见了那天的几个混混,他们也看见朴正康了,他们看见徐老后,却面露惧色,不再有那天的嚣张劲。朴正康想笑,但他还是抑制住了,他不想依着徐老,做些狐假虎威的事。要么等到自己功夫练好后,上门找到他们,要么当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屋子里头站着几个肥头大脑的人,他们站成一个圈,在交谈着,县长也在其中。不用特别说明,朴正康也知道这几个是会馆的头头。只不过,他不知道谁才是老李,那些混混口中的老爷。“那个,穿黑色衣服的,就是老李了。”徐老用手肘撞了一下朴正康,扬了扬下巴。
他和朴正康想象中的差不了多少,反正这些有钱人,体形都差不多,脑满肥肠,双下巴,不过老李的个子不高,顶多一米七左右。样子看起来,给人蛮横的感觉,他的声音,是那些人里面最洪亮的,远远就能听见。
县长看到他们两个了,连忙朝他们招手。徐老举起手,应着他,便领着朴正康一同走进屋里。屋里的陈腐味更浓了,边上摆着一些切开的菠萝和洋葱,八成是用来去味。看到徐老走进来,几个人立即向他问好。屋里用长绳,悬挂了八个铃铛,分布于八个方向。
“徐老,你这座庙宇,也太难请了吧!”老李看见徐老后,第一句话就是想挖苦他,“县长找人给你递个纸条,你倒是马上就出现了。”
“你这句话就错了,我徐老今天过来看看,是为了稳住阵脚,以免有些给出了差错,不是吗?”徐老看了一眼县长,只见县长笑呵呵地点了点头。朴正康感到一股不安,徐老该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李老爷来一顿拳头吧。
“你这话说得对,我那两个手下还在医院,你倒是要看看这帐怎么算才合理。”李老爷不甘示弱。“得了吧,即便我不找他们,总有一天也会被人在街上乱棍打死。”徐老越说越向李老爷靠近。“那你现在的意思是......”李老爷搁不下面子,有些要发怒。
“我没什么别的意思,我来做我的事,你继续你的事,河水不犯井水。”徐老十分平静地说。“得了,你们,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场合。”县长的声音响起来,却没有朴正康想象中的那么有力,倒是给人一种哀求的感觉。“那你今天会白跑一趟,我先跟你说声实在不好意思。”李老爷的声音刚落下,外面就接了一个声音。
“时辰快到了,烦请各位出来一下。”黄袍道士站在外边喊道。众人走了出去,朴正康跟在徐老后边,他们找了一个比较远的位置。“今天是会馆的重修之日,待会大家拜祭的时候,请诚心一点,拜祭完成后,除几个理事和相关人士外,其余的人都必须离开院子。”待大家都停下手中的工作后,黄袍道士说道。
最先上香的是黄袍道士,之后是县长和会馆的各位理事,接着是院子里的其他人,徐老和朴正康则站在一边看。接着,黄袍道士手上拿着两张黄纸符,在长桌前手舞足蹈起来,嘴里念念有词,但朴正康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他看见站在一旁的两个年轻人,穿着灰色道袍,想必是道士的徒弟。
他想到以后若是跟着徐老外出,是不是也需要这么一身打扮呢?他想问徐老,但似乎这样又不太礼貌,这似乎是他们这一行的规矩。而徐老对规矩,是特别重视的。
徐老向他解说,这叫“开祭”,是动工之日的一种拜祭仪式,对一些特殊的地方才会使用。之后道士会把黄纸符交给两个徒弟,贴在门上,若七天后,门上的符没有掉下来,就可以开工。若符掉下来,则表明有东西不想他们进来。但应该是动工之前就必须拜祭的,为什么他们会拖到现在。
这时,道士开坛结束,把黄纸符分别交给两个徒弟,如徐老刚才所说的一样,由两个徒弟把黄符贴到门上。两个年轻人贴好黄符,还使劲地按了一下黄符。两人转过身,正要离开,院子外的大树上,逗留了一个早上的麻雀,像受到惊吓,狂叫着飞了起来。
院子里的人,都望着逐渐飞远的鸟群,几个理事更是面如死灰,即使不懂行的人也知道,刚贴完符就有如此反应,会被视为不祥之兆。“先生,这个到底是怎么回事?”其中一个理事紧张地问。“是啊,怎么会这样。”另一个理事插话进来。
黄袍道士一下被几个理事围了起来,由于黄袍道士也说不清楚,或者说是不敢说事实,各种质疑声,逐渐变成了谩骂,疑问顷刻间升级到争吵,几个理事马上就分成了两派,县长仍然充当和事佬的角色,在一旁劝说。李老爷成为众矢之的,当初就是他“提议”了义庄。镇长不时地向徐老投来求助的目光,徐老却淡定地坐在椅子上抽着烟。
忽然,“叮”地一声,屋里的传出清脆的铃铛声,现场立即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循声而去。“不太妙啊!”徐老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眼睛盯着屋里。
朴正康眯着眼,他似乎能看见,一个轮廓。在大厅左边阴暗的角落里,站着一个人,像个女的。他朝前走了两步,借助里面仅有的光线,他又看清了一些,不对,那里不是一个人,是一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