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月堪堪初秋,离山的梧桐已披上一层淡淡黄色,青黄间杂。不安分的秋叶过早凋零,山道上踩过,便是一片吱呀吱呀、细碎又缠绵的微响。
贺琅将君夫人拦住,请她不必相送。君夫人捏着披风,愁眉未展,欲言又止。
贺琅见她如此,怎么能安心离去?再三询问,君夫人才道:
“你应该也知道了,我一向避居在此,从不与山下多有接触,前些时日,却给那丫头送了些山梨。”
贺琅默默不语,正要开口,就听君夫人接着道:“那孩子我很喜欢。模样生的好,又一派生机盎然。我听说她自小颠沛在外,也是个不容易的。且她机敏聪颖,通达**,有她照顾你我也放心。你要是喜欢,就留她在身边,不用总是顾念我。这么多年了,你身边也该有个人了。元儿……是她没有福气。”
贺琅:…………
他要是喜欢,就留她在身边?!
贺琅钝默良久,才挤出两个字:“什么?”
什么叫他要是喜欢?!他喜欢什么?
“那孩子,和您说什么了?”
到底说了什么!
“你为了元儿,独守了这么多年,也该算了。我知道你的心意,元儿也知道,这就够了。何况,你一直不娶,终究会惹得他不快。眼下你虽然战功赫赫,边疆也需要你,但若是日后……你该比我更熟知他的性子。为公为私,都快些成家吧。你若好好的,我便死,也能安心了。”
君夫人说完,不再言语。
这话,君夫人从前也说过,她身体不好,又常有郁结,贺琅自然顺从应下,心中却有些暗悔:这不安分的小丫头,不知道又拿什么话诓骗人了。
早知道,那天就换一座山头扔了,偏偏叫君夫人给碰见了。
夜半月隐,烛火惺忪,苏府里,夜阑人静。
苏朝朝打开寒江阁的门,一股霉味扑鼻而来,才走了几步,脸上、身上都黏上了不少蜘蛛网,只好举着烛台止步。
这寒江阁当年是如何的锦绣辉煌,有父亲在此,就连丽正修的老太傅都曾造访。真可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如今却沦为蜘蛛巢穴了。
苏朝朝悲凉片刻,继而冷笑。这园子,该是谁的,总有一天,要回到谁手中。
身后的门突然关上了。
苏朝朝微微一怔,自若的往前走了几步,身形避在书架后面,并不回头:“苏屹,你怎么来了?”
那人却冷笑一声:“不用躲了,也不要假装了。你知道是我。”
苏朝朝摸了摸下巴,默默放下了手中的砚台。
“咳咳……贺大将军,好巧,好巧。您怎么来了?”她心中自然惴惴,这人好好的,怎的又有杀气?难道还要杀她?
贺琅取出夜明珠,光芒将二人笼罩期间,小姑娘举着昏黄烛台,披风下娇娇怯怯立着。他风华凌人,目光如洗:
“数天前,你带李萤去了章台柳和月山居,李萤大醉而归。”
苏朝朝自然喊冤:“那可不是我。您得去找顾世子,那地儿我也是头一回去见识呢。”
“见识?”还真当去玩耍的了?
贺琅:“可有什么长进?”
苏朝朝舔舔唇:“酒菜都是一绝。和昭华坊最好的酒楼福寿居相比,也丝毫不逊色。还有美人儿唱歌跳舞,真是好地方,怪不得你们男人都喜欢去。”
“胡言乱语!”贺琅微微抿唇。女孩儿家家的,什么话也敢宣之于口,还真是胡作非为的性儿。把女子闺誉至于何地?
“这风月之地,李萤和顾南北确实常去。可一向偏爱章台柳和骊歌院,月山居去的少。那日,是你引他们去了月山居。而你去月山居,则是为了向孟尽心探查唐元的行踪。”
苏朝朝吐了吐舌头,拒不承认:“孟姑娘是风月场的大家,风华可倾城。唐元一个买糖葫芦的小贩,布衣走卒,能有什么纠葛?”
贺琅盯住她,不错漏她丝毫神色:“这就要问你自己了。之前我让你闻过孟尽心的帕子,许是你之后想起来,某一日也曾在唐元身上闻过。因此才借着李萤进月山居。到了月山居以后,你意外发现孟尽心招待的客人,正是唐元。”
“你们去了,唐元却躲在暗处。之后,你便与那些乞丐伙计说了,不必再寻找唐元的下落。一则,你或许猜出唐元身份并不普通,不愿意再继续趟浑水。二则,你果真是小女儿心思。”
苏朝朝自然认第二种:“顺娘原本就打算招他做个上门女婿,没想到连月山居的孟姑娘都对他亲眼有加。贺大将军,您瞧瞧我清汤寡水,实在比不过风情万种的孟姑娘,只好算了。”
贺琅继续道:“这是第一件。第二件,便是丁家。”
“你以铜环为记,托京中这些乞丐伙计,找到了自己的弟弟,他以奴仆之身陷在丁家,难以赎身。丁易缪为官不仁,经常虐打他,后来又因为惊了马,对你弟弟一顿毒打,命在旦夕。恰巧,你今年春救了一下老乞丐,是从前丁家的家奴,女儿被丁易缪逼迫而死,他不足十岁的儿子拿剪刀扎伤了丁易缪,被盛怒的丁易缪填了井,又令家丁将他乱棍打死,他命大逃了一命,被你救了。你从他口中,得知了不少丁家的密辛。之后你存心设计,丝丝扣扣,借丁雅城之手令丁家倒台,趁乱救出你弟弟。”
苏朝朝实在说不出话来了。她自然能假装惊讶的问他,她如何能确信小王爷会一时气愤,将她送给丁家大小姐,又如何能掌控丁雅城的行踪?
要知道,这世上最难算的,就是人心。
可自己早就被他看透,死鸭子嘴硬,委实没有什么意思。
只会激他再起杀心而已。